亚英在这样兴奋之下,他脸上的颜色,已经告诉了青萍一切。她默然地吸完了那一支纸烟,将指头在烟缸里掐熄了纸烟头,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个希望是不容易完成的。有人给予我一种同情,我就十分满意了,我看你是个奋斗着的现代青年,对我一定是同情的。”

亚英见她亮晶晶的眼睛,射着自己,料着她是不会怪自己说话冒昧的,因道:“我们是初交,有些话我还不配说。不过我向来是喜欢打抱不平的,假如我对于一件事认为是当作的,我就不问自己力量如何,毅然去作。黄小姐虽然精神受着痛苦,自不是发生带时间性的什么问题。你不妨稍等一等,让我们更熟识了,你有什么事叫我去作,我要是不尽力……”说到这里,他端起桌上那杯柠檬茶来,骨都一声,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那只空玻璃杯子,将手盖在上面,还作势按了一按,作一个下了决心的样子。

青萍抿嘴微笑着,向他点了几点头道:“好的,你的态度很是正当。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为止,最是恰当,将来我们再熟一点,我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你。总算我的眼力不差,没有看错了人。也就在这一点上,你可以知道我急于要和你作一个朋友和送一张相片给你,那并不是不可理解的冒失举动,你在重庆还有几天耽搁吗?”

亚英道:“还很有几天,假使你有事需要我代办,我多住几天,那也无所谓。我现在是个自由小商人,没有什么时间空间限制我。”她摇摇头微笑道:“那也不尽然吧。”他将两手环抱在怀里,把胸脯伏在手臂上,向她深深地点了个头道:“真的,我决不说谎。”她笑道:“像你这样说法,可以为我多勾留些时,不是受了我的限制了吗?”亚英道:“这是我自愿的,你并没有限制我。”她笑着想说什么,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话忍回去了。手上端着玻璃杯子要喝一杯茶,看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亚英道:“你还要喝点什么?”她看了看手表,摇着头道:“不必了,今天我们谈得很痛快,我本当约你去吃一顿小馆子,只是我还有一点要紧的事。你那旅馆我知道,明天我若有时间,写张字条来约你吧。”亚英道:“什么时候呢?我在旅馆里等着你。”青萍笑道:“不用等。我若约你,一定会提前几小时通知你的。”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取挂钩上的大衣。

亚英以为她把话说得这样热烈,总要畅谈一阵,不想她就在这个热闹的节骨眼上要走,只好掏出钱来会了东。她穿起了大衣,一路走出咖啡馆来,伸手和他握了,低声笑道:“你不应当把我当一个平常的女朋友看,觉得花钱是男朋友义不容辞的事。老实告诉你,我比你有钱得多,我要敲竹杠也不敲你的。”亚英听了这话,本够难为情的,但她握着自己的手,始终不放,这样让自己失去了一切对外来的反应,只有含笑站着。她摇撼了两下手,才转身去了。可是只走了两步,她又立刻回转身来,向他对立着站了问道:“今天你见不见到林太太?”亚英道:“我想请他夫妇吃顿川菜,可是……”她并不要知道二小姐吃不吃川菜,立刻拦着笑道:“我并不问他们的行动,你看到她,你不要说和我见过面,懂吗?”说完她瞟了一眼微笑着。亚英笑着点头说“知道了”。然后她笑着去了。

亚英站在马路边,看了她走去,却呆呆的出了一会神。觉得她刚才在咖啡馆座上说的话,实在够人兴奋的。看那样子,她分明是对自己表示有很大的希望,可是突然的把话止住,好像大人故意给小孩子一块糖吃,等着他把糖放在舌头上,却又把糖夺回去了。她是和自己开玩笑吗?不是不是!她临别,不是还给了一个很有意的暗示吗?正如此想着,两部人力车子在面前经过,有人连叫着亚英。抬头看时,正是林宏业夫妻坐了车子经过。二小姐叫车停了对亚英道:“你站在这里等人吗?老远就看到你了。”亚英道:“谁也不等,我没事闲着在街上逛逛。”二小姐笑道:“不能吧!你忘了你是站在咖啡馆的门口吗?”林宏业笑道:“我们又理他等谁呢!我们现在去吃饭,你可能来的话,请到珠江酒家。我们可以等你半小时。”亚英道:“等什么?我这就和你们同去。”二小姐道:“我们在街那边,看到青萍过去的。你的成绩,总算不错。”亚英这就没说什么,跟着他们到珠江酒家。

一进门,茶房就把他们引到楼上的单间雅座,茶房送来三只细瓷盖碗茶,又是一听三五牌纸烟。亚英原坐在沙发上,“呀”了一声,挺起身来。二小姐笑道:“你是看到三五牌的香烟,有些惊讶吧。”说着她就在听子里面取出一支,送到他手上,笑道:“你过过瘾吧,这是不用花钱买的。”亚英擦着火柴,点了烟吸着,道:“那么这又是店里经理先生请客?”宏业道:“是我由香港带来的,把烟交给这里经理替我收着。我来请客,他就给拿出来。他是看到我来了,就以为是请客。”亚英摇摇头笑道:“你瞧,你这一份排场!”这句赞叹还不曾说完,一个穿青呢学生服的人走进来。他是介乎茶房经理之间的店员,也是大馆子里的排场,他手上拿了一张横开的纸单子,弯着腰送到林宏业面前。林宏业接过单子去看了,笑着向那人操着广州话说道:“我们只有三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些个菜?鱼是可以要的,虫草炖鸡可以,墨鱼……”亚英也懂得一点广东话,便摇手道:“你们在香港的那种吃法,在重庆实在不能实行,我们既是吃便饭,炒两个菜,来一碗原盅汤就很好。”林宏业道:“说不定还有一个客人来,我不浪费,可也不能太省。”于是点了六七样菜,吩咐那店员去作。不一会,菜端来了,第二道就是一盘鱼,长可一尺。

亚英想着现在的确也是商人世界,随便吃顿便饭,还是这样的做作。他架着腿坐着不住地微笑。二小姐以为他是心里在惦记着青萍,却也不曾问他。一会子工夫菜端上了桌,果然是陈列了三副杯筷,坐下来吃时,第一样是一盘腊味拼盘,亚英还没有什么奇异。第二盘是只椭圆形的大瓷盘子,里面放了一只长可一尺的整鱼。宏业举起筷子来,将筷子尖连连向盘子里点着。

亚英道:“二姐应该知道,在重庆吃这样一条大鱼,比在广州吃一只烤猪还要贵。”二小姐道:“这个我明白,这是我想吃鱼,不关宏业的浪费。说也奇怪,无论在香港,在上海,什么鱼都可以吃得到,可是什么鱼也不想吃,一到了四川,鱼就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这与其说是嗜好,不如说是心理作用了。”亚英道:“与其说是心理作用,又莫如说是法币多得作祟了。”

二小姐听了这话,眉毛扬着,脸上颇有得色,偏转头来向雅座外看了一看,然后低声笑道:“我告诉你一点消息,你不必和伯父说。我今天高兴有两层原因,第一点,是宏业带来的一批电气材料,原来只想卖八十万,今天温五爷特地打我一个招呼,干脆出一百万。我们这已觉得白捞二十万元了。可是作生意人的消息,真也灵通,就在过去半小时,就有两位五金行的老板找到招待所,把我们货单子一看,关于电气材料,问要多少钱?宏业究竟是个书生,他笑说,人家出一百万,我还没有卖呢。这两位老板就自动的加了十万,而且随身带了支票簿子,就要签写三十万元定金,一转眼又加了十万。”亚英道:我要说一句了,你们也不可以太看重了钱。二姐住在温公馆,姐夫又受着人家这样的招待,怎好把货让给别人?二小姐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那支票我并没有收下,不过这话是要对五爷说的。因为数目字大了,就是送礼也要送在明处。”亚英将筷子挑起大块的鱼肉,放到自己面前酱油碟子里,笑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大吃特吃吧。你一日之间,一部分货物,就看涨几十万,把全部货物算起来,你可以照美国资本主义的煤油大王钢铁大王的算法,应该是一秒钟挣多少钱了。”二小姐倒不反对这话,笑道:“只可惜人家是天天如此,而我们是平生只有这样一次。”亚英道:“平生大概不止,也许是一年一次吧?然而一年有一次,也就很够了。”

大家正说得高兴,茶房拿进一张名片来,鞠躬递了过来。林宏业接着看了一看,笑道:“来了,来了。”说时向太太一笑,又向茶房道:“你请高先生进来吧,你说我这里没有外人。”茶房走了,亚英接过名片来看,上面是“高汉材”三个字。右上边倒挂了一行头衔乃是某省第五区专员。但这一行小字,已将铅笔涂了两条线,表示取消的意思。他倒想不到林宏业初到重庆却会和这类人往来。正揣想着,一个中年人已进来,身穿青呢大衣,取下头上的帽子却露出了是个光头,倒还保存了几分内地公务员的模样。宏业向前和他握着手,又替他介绍着亚英,立刻添了一副筷碟,请他上坐。高汉材脱了那件呢大衣,里面穿着是一套橙黄的中山服,左边小口袋沿上插着自来水笔,右边小口袋沿上,露着一小截名片头子,下面两个大口袋,包鼓鼓的突起。凡这一类,都还带有职业的气氛。他谦逊着两句话,在上面坐了,笑道:“饭我是已经吃过了,我坐下来陪您谈几句话吧。”亚英看他四十上下,嘴唇上微露胡桩子,长方的脸,却是尖下巴上,顶出鹰钩鼻子,两只眼睛光灿灿地。在这里透着他二分精明,又三分刁滑。心想,宏业和这种人有什么事可商量的?高汉材似乎看到亚英有些注意他,便笑问道:“区先生在哪里服务?”亚英笑道:“初学作生意,跑跑小码头,作个小贩子。”高汉材笑道:“客气客气。现在这种生活程度,逼得人不能不向商业上走。以兄弟而论,对于此道可说一窍不通,现在朋友都把我向这条路上引,我也只好试试了。”亚英这才明白,他也是一个新下水作生意的。宏业代他介绍着道:“高先生作过多年的公务员,最近才把一个专员职务辞掉了,回到大后方来。他们现在有一个伟大的组织,要办两家银行,五家公司,高先生就是这事业里面的主持人。”亚英点着头道:“将来必有伟大的贡献。”高汉材笑道:“兄弟也不过在这个组织里面跑跑腿而已。你想,我们一个当公务员出身的人,还拿得出多少钱来作资本吗?”说着哈哈一笑。

高汉材就很自在的样子,扶起了筷子随便夹了一些菜,放在面前小碟子里,然后将筷子头随便夹些菜送到嘴里咀嚼着。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这才偏转头来向林宏业道:“林先生对我所拟的那个单子,意思如何?”宏业道:“我已经和高先生说过了,这三辆车子,只有两吨半货是我的,其余却是别人的。那一批电气材料,我不能作主。”这时茶房送了一盖碗茶,放到高汉材面前,他拿起茶碗来吸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来,还用手按了两按,笑道:“我们把这些东西买下来,决不是囤积居奇,是要分配到各个应用的地方去。与其出让到那些囤积商人手上去,就不如分让给我们。”林宏业笑道:“我是真话,决非推诿之辞。兄弟在重庆,不打算多耽搁,在一个星期上下就想再到广州湾去跑一趟。请问,在这种情形下,我的货还有个不急于脱手的吗?”高汉材又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有一点外汇存在仰光和加尔各答,这对予出去的人,可是一种便利。”林宏业笑道:“我们倒不一定要外汇。我们在重庆要办一点实业,这就感到现在有点周转不灵。”

那位高先生听到这个要求,面有得色,脸腮上泛起了两团浅薄的红晕,眉毛向上扬着,两手扶了桌沿,挺起胸来,笑道:“那更好办了。无论林先生要多少头寸,决不虞缺乏。”亚英想着,这家伙说话有点得意忘形,无论要多少头寸也有,若是要一千亿也有吗?他如此想时,脸上自必然发现一点表情,而眼光也不免向高汉材射了两阵。林宏业已知他的意思,便故意在谈话中来和他解释,因向高先生笑道:“高先生这个伟大的组织里,资本雄厚,那我是知道的。无论在政治和经济上,都有充分的力量。”高汉材对于“政治”这两个字,似乎感到有点刺耳,脸上的表情,随着他的眉眼,齐齐的闪动了一下,摇着头笑道:“我们既作生意,那就完全放弃政治,政治上的力量,那可是……”说着,他又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放下来将手按了一按,笑道:“当然要说一点联系没有,那也太矫情。但我们绝对是规规矩矩的作生意。”

二小姐听了,脸上泛出了一阵微笑。林先生却怕他们笑得高先生受窘,便插嘴道:“兄弟并非要现款在内地收货,我们虽是一般的商人,究竟是读过几年书,多少解得一点爱国。我们既把货好容易的带进来了,不应当把货变了钱,又弄出去。”高汉材透着他对资金内移有相当的办法,便将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沿道:“那必是在内地办工厂了。是纺织厂,还是酒精厂呢?现在许多回国的华侨,利用内江制糖的原料,开办了很多酒精厂。”宏业笑道:“靠我们这点些微的资本,哪里就能说到办工厂。我现在的意思,只想找一个相当的位置,找好一块地皮,有了这点根基,再去找朋友合伙,作点事业,多少有些根据。”高汉材昂头想了一想,笑问道:“林先生总有点准备,打算经营哪项工业呢?”林宏业答道:“我对此道,完全外行,还得请教专家呢。倒是对于办农场,感到兴趣,因为那有点接近自然。谈到这件事,我听说有一件奇怪的新闻。据说郊外有所农场,出产倒不上十万元,可是他们的地皮,一年之间倒获利二三百万元。”高汉材摇摇头笑道:“这还不算新闻。一个大规模的农场,一年可以获利千万以上。这千万元,正也无须从地里长出什么来,把地皮放在那里就行了。”亚英点头道:“这和工厂增资的情形一样。”高汉材道:“不,那不一样。这地皮涨价,和机器工具开价是个反比例。后者有消耗,有损坏,前者并没有,譬如一部机器,一万元买进,用了三年,它的价值翻了货价增长,可以变为十万、二十万,甚至百万。可是用一年,机器老一年,只是向锈蚀的路上走,其实是消耗。前者呢,可是没有消耗,也没损坏。第一,是原质不变;第二呢,地方若因交通发达,环境变迁,它还可以继续增加它的价值,而且这种涨增是跃进的。”二小姐笑道:“高先生真是练达人情。”高汉材将两手掌互相搓着,表示他的踌躇满志,笑道:“我们终日在这经济圈子里走动,当然也听得不少。我有一个朋友,他就为了一个农场,颇占了不少便宜。”亚英道:“这横财只好由四川朋友去发了。”他倒没有加以考虑,笑答道:“不,下江人也一样可以发这笔财。有个朋友是我的同乡,他就是走这条路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醒悟过来了,改口笑道:“问题不要谈得太远了,我们还是说我们自己的生意经吧。”说着,他在身上小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日记本子,先翻了一翻,然后在本子里摸出一张纸条,起身走到林宏业座位边,将纸塞到他手上,于是弯下腰去,将右手掩了半边嘴,对了他的耳朵,叽咕了几句。亚英本来是不必注意林先生的生意经的,及至高先生有了这分神秘的举动,颇引动他好奇心,便不免偷看了几眼。见宏业耳朵听着话,脸上不住地泛出了微笑,手里托了那张纸条,将眼睛望着鼻子,哼哼的答应,只是点头。

高先生说完了,走回原来的座位,又向主人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笑道:“这个办法,我想林先生当可予以同意。”说着,又把茶碗拿起来喝了一口茶,眼光在茶碗盖上,向对方瞟了一眼。林宏业两手把那张字条折了几折,塞到口袋里去,还用手按了一按,似乎对这个单子很慎重保存似的,高汉材看到了,便站起来道:“三位请用饭,我要先走一步了。”二小姐笑道:“我们知道高先生一定会来的,还预先叫了两样比较可口的菜,怎么高先生筷子也不动就走了!”高汉材已把衣架钩上那件大衣拿起来穿上,向主人握着手,笑道;“我心领了,我还有个地方要去。”说着向女主人一点头,笑道:“我的确有个地方要去,林先生知道的。”说着分别的向大家点头,匆匆地就走,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似的。林宏业跟着后面,也送了出去。”亚英料着他们是有话要谈,也就坐下来吃饭。

二小姐低声笑道:“你看这位高先生为人如何!”亚英道:“小政客气息很重,市侩气息也不少。”二小姐笑道:“你是以为他行动有些鬼鬼祟祟。你不要把他看小了,他是一个极有办法的人。你看他拿出那张名片上的头衔,不过是一位专员,而他实际上的身份,却不止比专员超过若干倍。”亚英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了不得。”二小姐道:“他若让人家看出来把他看作了不得,便又失去他的作用了。重庆有一批大老官,有的是游资,为了政治身份,却不能亲自出来经商,不经商法币贬值,他的游资怎么办呢?于是就各各找了自己最亲信的人,抛去一切官衔,和他们经营商业。他们有钱,又有政治背景帮助商业上的便利,业务自然容易进行。这类亲信之辈,也就乐于接受。大老官交出的资本几千万是平常的事,房屋车辆,也一切会以政治力量替你解决。有钱有工具,公司或银号,自然都很容易组织起来。组织之后,有这些资本在手上,可以作总经理,经理,也可以作常务董事或董事长,大老官并不干涉的。而且彼此都有默契,将来抗战结束了,依然可以给他找官作。一个人自得了地位,又有钱花,对于暗底下投资的这位东家,岂可没有什么报答?而且不报答也不行,人家暗中拿出大批资本来,势必定个条件来拘束着这人的行动,这人也必然无孔不入的替东家囤积居奇,买空卖空。一句话,就像那为虎作伥的那个‘伥’字一样,必然引着……”

说到这里,林宏业摇着头笑嘻嘻地进来了,坐下来问道:“咦!在外面听到你们说得很热闹,怎么我进来就突然把话停止了?”二小姐道:“亚英问我这位高先生是什么身份,我详细地解释给他听了。”亚英已吃完了饭,坐到一边椅子上,两手提了西服裤脚管,人向后靠着椅子背,很舒适的样子,随手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出一支三五牌纸烟,衔在口里,摸起火柴盒擦了火柴将烟点着。吸了喷出一口长烟,火柴盒向茶几上一扔,啪的一声响。二小姐将筷子点了他道:“看你这一份排场!”亚英笑道:“这种年月不舒服舒服,太老实了。你看那个作行政专员的人,也不免在商业上为虎作伥,作老百姓的人太苦了,是省出脂膏来,给这些人加油。”林宏业笑道:“你这话骂得太刻毒些,他究竟是我的一个朋友呢。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托重你去和他接洽。”说着很快地吃完了饭,和亚英坐到一处来,笑着又敬了他一支烟。亚英笑道:“你说什么事吧。只要我办得到的,我就和你跑一回腿。林宏业也取了一支烟吸着,伸直了腿,靠了椅子背,喷出一口烟来。然后两手指取了烟卷,用中指向茶几上的烟缸子里弹着灰,他很踌躇了一会子,笑道:“真是奇怪,作官的羡慕商家,经商的人又羡慕作官。”亚英望了坐在对面的二小姐道:你看这是什么意思?有点儿所答非所问吧?林宏业又吸了两口烟,然后低声笑道:“我有点私事要请高先生转请他的后台老板,给我写一封八行。昨天曾和他露过一点口气,你猜怎么着,他给我推个一干二净。他说我所求的人他不认识,这样我自不便向他说什么了。刚才他看我不愿和他作成交易,当我送他到外面的时候,他又问我,我要求取一封怎样的公事信?我说,那事极小,有个朋友的老太爷要作八十岁,想得到一块某公写的匾额。这朋友在香港,因我来重庆之便,托我代为设法。因为时间太急促了,本月内就要到手,我没有这种能力,想高先生可以。他不料是这样一件事,一口答应好办。他又说了实话,若是生意路上的人请求,他也不便开口,有些人是不愿意接近商家的。我就说敝亲区老先生是个老教育家,他出面如何?他就说那很好。为了让前途完全相信,他说让伯父亲自登门求见一趟。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事,就推荐你去。他考虑一下,也就答应了。请你明天上午,到他公司里去见他一趟,由他引你去。”亚英道:“我替你跑一趟,这无所谓。可是你为什么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大?”林宏业笑道:“你是没有和买办阶级来往过。你不知道买办阶级心理。我和你二姐在上海拜访过一家小买办公馆,他客厅里有两样宝物。一件是一本册页,那上面不是画,也不是题字,是把政界上略微有名之人的应酬信,裱糊在里面。另一件是个镜框子,挂在壁上。你们做梦也想不到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张顾问聘书。”亚英听了,不觉昂头哈哈大笑。

二小姐点头笑道:“的确有这件事。其实买办阶级的官迷,比这奇怪得多,无足为奇。”亚英道:“既经你们这样解释了,在商言商,那果然不是一件小事。明天上午,我就按照时候和你跑上一趟吧。”林宏业又笑着叮嘱了一声,若是看见什么少见的事,不要大惊小怪。

亚英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之处。  

次日早上,亚英吃过了早点,就到公司里来拜访高汉材。这家公司占着一所精美的洋式楼房,楼房下面有个小小花圃,有条水泥面的车道,通到走廊旁边。那花圃里花开得深红浅紫,在小冬青树的绿篱笆里,鲜艳欲滴。然而在这小花圃两边,左面是几堵残墙,支着板壁小店,右面一块废基,堆了许多烂砖。且看这精美楼房的后面去,一带土坡,残砖断瓦层层的散列着,其间有许多鸽子笼式的房子,七歪八倒,将黄色木板中的裂缝,不沾石灰黄泥的竹片,全露出来。而且还配上两个土坑,这把空袭后的惨状,还留了不少痕迹。而这公司楼房的完美状态,就表现了这是灾后的建筑,也可以想到这片花圃,是由不少灾民之家变成的。灾民的血,由地里伸到花枝上,变了无数的花,泛出娇艳而媚人的红色,对着这大公司的楼房,向总经理与董事长送着悦人的谄笑。

亚英站在楼房远处,出了一会神,直待一辆油亮的流线型小坐车由花圃出来,挨身开着走了,他才省悟出他是来干什么的。于是走到走廊下甬道口上,向里面探望了一下。这里果然有一间很有排场的传达室,油光的地板屋子,写字桌前坐着一个五十上下年纪的人,穿了青呢制服,坐在那里吸烟。亚英进去,向他点了个头,递给他一张名片,而且先声明一句,是高先生约来的。那人看了客人一眼,虽然在他这一身漂亮西服上,可以判断他不是穷人,可是向来没见过,而且凭名片上这个“区”字,就知道本公司没有这样一个人来往过。名片上又没有职业身份注出,也很难断定他是哪一路角色。他起身接过了名片,向亚英脸上望了望道:“你先生是哪里来的?”亚英对于他这一味的盘问,自是不高兴,可是想到宏业那样重托着,不能把这事弄糟了,便含笑答道:“我们是教育界的人,但不是来募捐,也不是借款,是高先生约了来谈话的,请你到里面去看看高先生来了没有。若是没有来的话,把我这张名片留下就是了。”他如此一说,那人觉得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便点着头说,“我进去给你看看。”说着,他由甬道的扶梯上楼去了。约莫有五分钟,他下了楼来点着头道:“高经理说请区先生楼上坐吧。”亚英随着他上楼,却被直接引到经理室来。这竟是未曾以疏客看待,颇是幸运。

那高汉材先生在一张加大的写字台前,坐着一把有橡皮靠子的转椅。宽大的屋子,有六把沙发,靠了三面摆着。颇想到坐在经理位子上,对四周来人谈话的方便。他左手拿了一叠漂亮纸张上写的表格在看着,右手握着了电话桌机的耳机说话,看到客人进来,来不及说话,只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把那拿住表格的手,向旁边沙发上指了两指,意思是请他坐下。高先生打完了电话,将表格折叠了塞在衣服袋里,然后走过来笑道:“对不住,兄弟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说着,并排隔了茶几坐下,就在这个时候接连的进来三个人,一个送茶烟的茶房,一个又是送一叠表格进来的职员,他让放在桌上,一个是回话的,他吩咐等下再谈。亚英不便开口就谈来意,说了一句“高先生公务忙”,他笑着说了一声“无所谓”。茶房又进来了,说是会计室的电话机来了电话。他道:“为什么不打经理室里这个电话呢?”于是又向亚英说了一句“对不住,请坐坐”,就走出屋子去了。

约莫有十来分钟,他才匆匆地走回来,又向客人说了一遍对不起。亚英看这番情形,已用不着再客气了,便把来意告诉了他。高先生坐下来,很客气地点了个头,又把茶几上的茶杯向后移了一移,然后将身子靠了茶几,向他低声笑道:“令亲托我的事,本来是个难题目。他托我所求的这位杨先生,我们根本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我和令亲一见如故,在他看来,这仅仅一纸人情的事,我若是也不肯作的话,那实在不重交情。请你稍等几分钟,让我去通个电话。”亚英说声请便,他又出门去了。

放着这经理室现成的座机,他不去打电话,却要到外面去打电话,显然他是有意避开自己,这也不去管他,一会子,他带了满面的笑容走将进来,点着头道:“机会很好,杨先生正在家,我们这就去吧。到杨先生公馆是很远的,杨先生答应派小车子来接我们,再等一会吧。”亚英笑道:“这面子大了,不是高先生如何办得到。”他笑道:“本来呢,他也是我的老上司。”他猛可的说出了这句话,想到以先说了和杨先生不大熟,有点儿前后矛盾,便又笑道:“原来我们是很熟的,自从我混到商业上来了,和他老先生的脾气不大相投,我们就生疏得多了。”他说着话,自己走回经理的座位上,两只手掌互相搓了几下,笑道:“我还有点文件要看看,请坐请坐。”他把话锋扯开了,就真个把桌上积放的文件清理着,看了几分钟。

茶房便进来报告,说车子在外面等着。高汉材在抽屉内取出了皮包,将许多份表格信件,匆忙地塞进了皮包,然后左手夹了皮包,右手在衣架上取下帽子,向亚英点着头道:“我们这就走吧。”亚英说了声“有劳”,便同着他一路走出公司来。那花圃的车道上,果然有一辆小汽车在那里停着,车头对着门口。司机坐在那里吸纸烟。看这情形,这车子不会是刚到的。两人坐上小车子,约莫走二十多分钟,才到了那半城半乡所在的杨公馆。高汉材先下了车,引着亚英向大门里面走。亚英想着,是应该到传达室先去递上一张名片的,然而高先生却径直地带了他走将进去,并不向传达打个招呼,就把亚英引到一间精致的客厅里来了。一个听差迎着他点头道:“高先生,今天早!”他笑道:“今天引着一位客人来了,特意早一点,请你进去回一声。”亚英看这情形,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张名片,交给听差。听差去了回来,却请高汉材先生前去。高先生夹了那只皮包就立刻向里面走去。

所说的这位杨先生只五十来岁,厚德载福的长圆脸,一点皱纹也没有,嘴上蓄了撮小胡子,两只溜圆的眼珠向外微凸,亮晶晶地,现出他一份精明。他身穿古铜色呢袍子,手握了烟斗,架着腿坐在沙发上。这是离客厅只有两间屋子的精致小书房,屋子里有张乌木写字台,围绕了四五只乌木书架,但架上的书摆得整整齐齐,好像未曾动过。杨先生只是每日上午,偶然在这里看看报,但报也不见得都看。这由写字台边,一只报纸架上悬夹了七八份报,也很整齐,未曾拿下过可以证明。

高汉材推着洋式门进来了,皮鞋踏在地板上,他那种高妙纯熟的技巧,竟不发出一些声音来。杨先生看见高汉材进来,只笑着点了一点下巴,不但没有起身,连手握的烟斗塞在嘴角里,也不曾抽出。高先生先将皮包放在写字台上,然后抽出两叠文件表格,双手捧着送到杨先生面前来,他随手接了,放在手边的茶几上。左手仍提了烟斗,右手却一件件的拿起来先看一下。他看到一份五十磅白纸填的精细表格,感到了兴趣,口衔烟斗,两手接着,仔细地看了一看。这还觉得不够,又在袋里取出眼镜盒子来,架上老花眼镜,很沉着的样子向下看着。

高先生见他是这样的注意,便站在身边微笑道:“这表上的数目字,都经几位专家仔细审核过的,大概不会有什么浪费的。”杨先生鼻子里唔了一声,右手握了烟斗,指着表上一行数目字道:共是五百六十八万余元,这是照现在物价情形估计的呢?还是照半年后物价估计的呢?高汉材道:“当然是照现在物价估计的。因为采办砖瓦木料以及地价,我们都是现在付出现款去,趸买回来用。那批五金玻璃材料,找得着一个机会,上两个星期买的,无非是怕迟了会涨价而已。真没想到涨得这样快,这一个星期竟涨了三分之一。由此看来,我们这工厂有赶快建筑起来的必要。假如半年内能成功的话,不用开工,那价值就不难超过两千万。”这话杨先生听得入耳,手摸了嘴唇上的一撮小胡子,微微地笑着,点点头道:“好,你就这样子去办吧。你到昆明去,什么时候动身?”高汉材道:“把这建筑合同订了,我就走。好在我们有人在那里,随时有消息来,货价涨落,我们知道得不会比别人慢。”杨先生皱了眉道:“我觉得在昆明的张君,手段不够开展。一天多打几个急电,能花多少钱?有些事在航空信里商量,实在误事。凡是惜小费的人,不能作大事,你最好赶快去。那边头寸够不够?” 高汉材道:“张君手边大概有二百万,打算今天再寄一百万过去。”杨先生道:“哦!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一票美金公债,不是说今日发出来吗?我们可以尽量的收下来。”高先生笑道:“先生哪里知道,这竟是一个玩笑!他们还没有领下来之先,几个主脑人物,就私下开了一个会,觉得这分明是赚钱的东西,与其拿出去让别人发财,不如全数包办下来,一点也不拿出去。有的说,总要拿出一点来遮掩遮掩。有的说,何必呢?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分配给别人的,分配给小同事们吧。因之这东西,前天到他们手上就分了个干干净净。其实就是到他们手上的,也不十分多,在发源的源头上,已很少泉水流出来。所以他们昨天还说是今天分配,那简直是骗人的话了。”杨先生脸红了,左手握了烟斗,举右手拍一拍大腿道:“真是岂有此理!”高汉材笑道:“天下事就是这样,先生也不必生气。”杨先生口衔了烟斗,又把其余的文件都看了一看,约莫沉吟了五六分钟。高汉材料着这又是他在计算什么,也就静悄悄地站在一边。

杨先生放下了文件,手握着烟斗,吸过了一口烟,因道:“我们那两笔新收下的款子,详细数目是多少?”高汉材道:“共是三百六十二万,现时存在银行里,这两天物价没有什么波动,还没有想得好法子怎样来利用。有位姓林的从香港带来了一批货,正和他接洽中。”杨先生又吸了一口烟,微皱了眉道:“你可别把这些钱冻结了。”高汉材笑道:“若是那样办事,如何对得住先生这番付托呢?大概一两天内,就可以把这批货完全倒过来。这两天几乎一天找姓林的两三趟。不过这家伙也很机警,既不可以把他这批货放走了,又不可以催得他厉害,别让他奇货可居。”杨先生吸着一下烟斗,点了点头。高汉材道:“还有一件事刚才和先生通电话说的……”杨先生呵呵一笑,站起来道:“你看,我们只管谈生意经,你带着一个人,我都忘了,我出去看看他吧。”说着,起身把文件放在书桌抽屉里,就向外走。他走出了房门,忽然又转身走回来,望了高汉材问道:“这人决不是在生意经上认识的吗?”高汉材笑道:“若是生意经上的人,我怎能引来见您?”他这才含笑向客厅里走来。

高汉材本是随在他身后走着的,到了客厅里却斜着向前抢走了两步,走到区亚英面前,笑着点头道:“这是杨先生。”亚英一看这位主人,面团团,嘴上蓄着小胡子,身上穿的古铜色呢袍子没有一点皱纹,自现出了他的心广体胖。早是站起来向前一步,微微一鞠躬。

杨先生见他穿着称合身材的西服,白面书生的样子,自是一个莘莘学子,就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亚英看他究是一位老前辈,斜了身子向着主人,很郑重地说道:“家父本当亲自来拜谒的,也是老人家上了一点年纪,每到冬季总是身体不大好,特意命晚生前来恭谒,并表示歉意。”杨先生道:“这两年教育界的老先生是辛苦了,也就为了如此,格外令人可敬。”高汉材老远的坐在入门附近一张沙发上,就插嘴道:“杨先生向来关切教育界的情形,对于教育界诸先生清苦,他老人家十分清楚的。”亚英便微起了身子,连说了两声“是”。

杨先生又吸了两口烟,点头说道:“这也是我们极力注意的。每个月关于教育事业的捐款,我已是穷于应付了。”说时眉毛微皱了一皱。亚英心想糟了,他竟疑心我是来募捐的,这话得加以说明,否则误会下去,会把所要求的事弄毁了。望着主人正想说明来意,然而高汉材恰是比他更会揣摸,就正了颜色,柔和着声音道:“这位区先生的来意,就是汉材昨天向先生所说的。”主人点着头道:“好!好!可以,我一定照办,这一类庆祝的事,当然乐于成人之美。今天我一定着人把信写好,就交给高先生。区先生可以在高先生手上拿。”亚英又起身道谢。主人又吸了两下烟斗,很随意的向客人问了几项教育情形。亚英本不在教育界,作了小半年生意,对在教育界的人也少接触,根本也不懂,也只好随答了几句。看看主人的意思,已有点倦意,便站起来告辞。主人也只站起来向屋子中间走两步,作出一种送客的姿势。倒是高先生殷勤,直把客人送到大门外去。

高汉材送客后,又到杨先生那看数目字的小书房里来。杨先生坐在书桌上翻看两封信,嘴角上微微地上翘,露出笑容,自言自语地道:“这样子做,岂不是越弄越下三滥。”,他说着,一抬头看到高汉材站在桌子角边,便笑道:“最近你又在一家餐馆子加了股,上次你将二百万加入那家小绸缎店,一百万加入一家餐馆,我认为那就无聊,怎么这次这家小菜馆子五十万元的数目,你也投资?”高汉材听他的口气,虽是不满意,可是他脸上的颜色是表示着欢喜的,便笑道:“汉材有汉材的算法,我觉得与其借款给他们这三四路商人,得那几个些微的子金,不如加股进去,把他的业务全盘控制住。汉材受先生这样重的付托将几千万交在手上,全盘主持,岂能当作儿戏。便是一文钱,汉材都当想一下,让它怎样生利。我们的目的,只希望资金不要冻结,似乎不必考虑事业之大小。”

杨先生见他笔直垂了两手,呆定了目光,“祭神如神在的”说着这一番话,就笑道:“我不过随便说说,并不是要你把那些股本取回来。我也知道现在的资本家,眼明手快,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业,什么地方不投资?不过我的意思,是想把资本集中一点。”

高汉材道:“先生的见解自然是对的,不过多方面的做法,也有可取的地方。”杨先生哈哈笑道:“这就合了那句古典,叫做‘狡兔三窟’了,不想到了现在做生意,我们还混了个狡兔的故智。”高先生道:“汉材不是那样想,圣人告诉我们:‘云从龙,风从虎’,到了商业上,我们就得跟着生意经走。”

杨先生笑道:“孔夫子岂能教我们做生意。”说着,他又点了两点头道:“自然孔夫子也教出来一个会做生意的端木赐。可是我们究竟比不上圣人,也无非学学陶朱公而已。”说着他又打了一个哈哈。高汉材一看这情形,料着这位主人并未曾真的骂他下三滥,心里算是落下了一块石头,因静站了约两三分钟,等候主人的问话。

杨先生看他的样子,知道等着新命令,便道:“我没有什么话说了,就在我这里午饭后再去好吗?厨子今天买得一条大鱼。”高汉材笑道:“那真是可以扰一下,不过还有两笔款子,今天上午应该结束一下,分不开身来。”杨先生听他说商业大忙,换句话说就是为杨家找钱忙,他之拒绝午餐,不但不应当怪他,而且还当予以感谢,便握着烟斗两手抱了一下拳,笑道:“那我就偏劳了。”

高汉材被主人这拱手一谢,便点着一个四十五度的头,等于一鞠躬,笑道:“只要事情办得顺手,对得住先生,那就很好了。至于吃苦耐劳,我一向是如此。”说着告辞就向外走,表示着办公事格外的忙。杨先生口衔了烟斗,望着他匆匆出去,心里自表现着无限的欣慰。在他这种欣慰的高潮之下,不觉得叫了一声:“汉材。”高汉材立刻转身走进来,站在面前问道:“先生是说姓林的那批货的话吗?今天下午,我再去接洽一下吧。”杨先生笑道:“这个我不挂心,自有你全权处理,我想……汉材你手边差钱用吧?”他道:“不差钱用,家眷不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嗜好。”主人将烟斗吸了一下,其实一烟斗烟还是会客前燃着的,久已熄灭了,并没有烟缕可以吸得出来,他微笑道:“你若缺乏着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只管说出来。”高先生又行了个四十五度的礼,很快慰的笑道:“没有什么缺乏,谢谢。”

杨先生真感到无以慰之,便道:“那部车子,你觉得怎么样,不大出毛病吗?要不,调换一下,把家里车子掉去坐。你是昼夜在外面忙着的人。”高汉材道:“那车子很好,始终没有出毛病,而且在外面常跑,总是坐着汽车,也让人疑心。有一大半的时候,总是不坐车子的。”杨先生笑着点了两点头:“对于公司里的事,你真是劳苦功高。”

高先生没想到主人翁今天一直的给着高帽子戴,真是喜欢得由心腔子里笑将出来,于是也就装着分外的事忙,在衣袋里掏出挂表来看了一看。杨先生笑道:“你既不能在这里吃饭,那我就不留你了。”高先生第三次行了个四十五度的礼,方才退出。而主人翁也特别客气,还送到了客厅门口,打破了已往的纪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