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笑声里,大家缓缓地走向李狗子的办事处。这办事处就是远远看到的三层楼的洋房,弯曲在山岗子下面的水泥马路,直达到这洋楼的墙下。亚雄道:“有些日子不来,这里改了许多样子。看这样子,我们不必下坡,坐着人力车,也可以到达这里了。”李狗子笑道:就是为了有这条马路,我们才在这里设办公室。下坡子呢,那倒不去管他,上坡子的话,可以由大门里面坐了汽车出来,那就便当多了。”老太爷道:“那么,贵公司就在这幢洋楼里了。”他微笑道:“单在表面上来看,这总可以说得过去吧?”他说着这话胸脯挺了起来,脸上微微地笑着,充分的表现出他的得意。
就在这时,有两个穿灰布中山服的汉子,抢步迎了来,垂了两手站在路边。等一行人到了面前,他们深深地一鞠躬。李狗子正着脸色问道:“都预备好了没有?”其中一个很郑重而又和软的答着:“已经预备好了。”李狗子道:“先去教他们泡上几杯好茶。”回头又向另一个人道:“向陶先生那里拿钱去,到大街上买一点好水果来。”吩咐完毕,他在前引路。到了那洋楼的大门口,侧身站在一边,笑道:“请楼上坐吧。楼下是职员们的办事地点,回头自然要请老太爷指导指导。”区老先生嘴里和他谦虚,心里也就在想着,到底是受了一番金银气的熏陶,到了这公司门口,他也就是一番经理的排场和口吻了。
于是以区老先生为首,大家踏着铺了绳毯的梯子,走上了二层楼。早有一位穿着西装的朋友站在一间房门口,面带笑容,点头引进。这里是两套大沙发和乌漆茶桌构成的小客厅。这自也不足为奇。所可注意的,就是这里墙壁上也挂着字画。正壁上一幅米派的水墨烟雨图,落着“仙松先生雅正”的上款。旁边有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唐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另外左壁上配了一张横条幅,草书写着,“有酒时学仙,无酒时学佛”。上款都写着“仙松先生雅玩”。此外是两幅小油画,无法落款,挂在旁边。但是木框子上都用松涛笺裁了小纸条,贴在上面,楷书写着“仙松先生雅存”。
区家父子都是读书人,而对于李狗子之出身,又知道得那样彻底。对于这字画上的称颂,不能不在赏观之下,发生着一种反感。老先生是个君子人,他不能有什么喜怒形于色。亚雄亚英看到这字画上的字,就觉得这是个绝大的嘲笑。李狗子这种人,周身无一根雅的毫毛,那都不去管他,他根本不认识三个大字,“雅正”“雅玩”“雅存”是从何说起。于是兄弟两人,各各微笑了一笑。
李狗子见他们未曾坐下,先赏观了一番字画,便也迎上前来指着那“明月松间照”的一副对联道:“这里面嵌了一个字,挂在我家里,倒是很合适的,你看那字写得多好。据说,这是用明朝的古墨写的,所以字写得那样黑。如今宣纸也贵的不得了,比布的价钱还贵。”
老先生笑道:“这是你拿纸托人写的呢,还是人家写好了送你的呢?”李狗子说道:“都是人家送的。送的字画很多,画我是不懂。人家说这几幅画,都是名家画的,我就挑选了挂在这里。这对联和横条,是我自己的主意,拿来挂的,因为对联里面有一个‘松’字,横条里面有个‘仙’字,恰好把我的号都用在里面了。老先生,你明天替我写一副字,把‘李万有’这三个字,都嵌在里面,好不好?”
老太爷笑道:“我根本不会写大字。”李狗子回转头来向亚雄道:“那么大先生和我写一副对联吧。”亚雄笑道:“我也不会写字。”李狗子笑道:“这我就不相信,大先生在机关里,天天办公事,怎么不会写字呢。亚雄笑道:“写公事是写公事,写对联是写对联,那根本是两件事。你若要‘等因奉此’的东西,我当然可以代劳。”李狗子道:“为什么不要呢,你写一张给我作纪念,也是好的呀。我就挂在这客厅里。”
亚雄听他这样说了,倒不好怎样答复。写一张公事稿子给他吧,决无此理;说不给他写吧,自己是答应在先了。正苦于不知怎样置词,一个穿灰布制服的茶房,将搪瓷托盘送着现泡的三盖碗茶来了。李狗子点了头笑道:“老先生请用茶,这是我们生意上有人从浙江带来的真龙井,后方不容易得着的。”区老太爷借了这个喝茶机会,着实的夸赞了一阵好茶,打断了他们谈论字画的这一段雅评。
就在这时,有三个人在客室门口站了一站。李狗子起身道:“来,来,来,我给三位介绍。这是区老先生,是我的老师,人家可是老教育家呀。这是老先生的大师兄二师兄,都是知识分子。”区老太爷觉得在他口里说出来的“教育家”与“知识分子”这类名词,都生硬得很,然而人家这都是善意的恭维,就让他叫了一声“老师”,在人家盛情招待之下,还有什么法子否认不成。于是起身相迎,伸出手来和这三人握手。其中一位是穿川绸丝棉袍子的,年纪约莫有五十上下,尖削的脸儿,嘴上有点小胡子。其他两位,都穿着西装。介绍之下,穿长衣的是文书主任易伯同,穿西装的是会计主任屈大德与营业主任范国发。宾主坐定。
李狗子又把区老先生的身份介绍一番,因道:“老先生在北京当了多年大学教授,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学校长。他的学生,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还要多好几倍呢!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条街上,熟的不得了。他们家里的书,你猜有多少,堆满了两间屋子。那古书有一尺多长一本,字比铜钱还大,那些书都是上千年的,还有许多外国书,英文、美文、法国文、比利时国文都有……”
亚雄在一旁听到,觉得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便笑道:“李经理还是这样喜欢开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发上侧了身子坐着的,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来,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绝对尊师重道。因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道:“大先生,我不开玩笑,像老先生这样的人,读过那样多的书,慢说在这大后方重庆,就是全国也找不出几个来。”区老太爷笑道:“论读书呢,也许我读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读了书不明世故,那不过是个书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谁是读了多少书的。”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纸烟听子里,取了一支烟,衔在嘴角,划着火柴吸了。他手持烟卷,慢吞吞喷出口烟来,点头道:“老先生这话一针见血。这个年月,读书识字的人,最为无用。无论什么问题来到当前,自己先须考虑考虑,是不是与自己身份有关。老实说一句,如今可以发横财的事,哪一件又会是无伤读书人身份的。唉!我们生当今之世,只好与鸡鹜争食了。”他这些话虽是平常的一般愤慨语,可是他当了这位不识字的老板说是“与鸡鹜争食”,便显着这不是骂他主人,也是骂他主人了。区老先生便从中一笑,把他的话拦住道:“就一般的来说,易先生的话是对的。只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我们也不可这样一概抹煞。古今多少英雄豪杰,都是不识字的。西晋那个石崇,是最有名的富户了,而且也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可是他为人依然一文不值。”易伯同虽知道石崇是一个有名的古人,然而他在什么朝代,又有这一些什么故事,却不大十分清楚。老先生这样说了,便连连的应了几个“是”字。
李狗子对于区老先生的话,虽不明白,但是所说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无非是替不识字的人辩护,便笑道:“我虽然识字没有几个,可是对于知识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现在的知识分子确是清苦,可是将来抗战结束了,国家还有大大借重的地方。你看重庆,不是有个考试院吗?如今还在打仗,国家忙不过来,战事将来平定了,考试院一开考,读书的人又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了。”屈大德插嘴道:“不,考试院现在也考的。前几个月,我有一个朋友就去考过文官考试,据说考中了就可以做县长。”李狗子笑道:“你看,我们究竟是生意人,国家开考,我们也不晓得,戏台上做知县的人,都是两榜进士,如今的博士,大概就是考试院考的吧?可以做县长了。”
老太爷本想对于现时的考试制度解释一番,可是那样说着,形容得李狗子越发没有知识,更显得这位文书主任说“与鸡鹜争食”的“鸡鹜”,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我们既然来叨扰了,干脆就请赏饭吧。叨扰了之后,我们各人都还有点私事。”李狗子回转头来向范国发道:“范先生,有劳你去指点他们,把席摆好。”范主任站起来笑道:“早已预备好了,就请入席吧。”李狗子站起来,两手虚卷了卷袖头子,笑着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就在隔壁屋子里。请请请。”大家站起身来,将区家父子让到隔壁。
那里也是像这边的客室那样的长方大屋子,四面挂了些字画,正中一张大圆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摆下了赛银的杯碟,和银子包头的乌木筷子,四个冷荤盆子,上面用细瓷碗盖子盖了。桌子下方四只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摆好。瓶子上都是外国字的商标。
老太爷笑道:“都是外国酒,了不得。”李狗子两手互搓着,表示他踌躇满志的样子,笑道:“这些酒,有的是用过的,有的是没有用的,两瓶白兰地,两瓶威士忌,是朋友带来的。”老太爷笑道:“我们喝点花雕好了,不必这样客气。”李狗子笑道:“有好酒不请老师,还留着款待哪一个呢?你老人家还是喝点白兰地吧。”说着,拿起只白兰地酒瓶子,拔开了瓶塞,就上座的一个酒杯子里斟下去。一面点着头笑道:“老师,请上面坐。”
老先生看那瓶子,还是满满的,因道:“那里还有开了封的,你又何必再开一瓶?这样会走了香气,喝酒的人就是这样爱惜酒。”李狗子道:“虽然是这样说,但请老师用开过封的酒,那就太不成敬意了。”老先生听他一再说到“老师”,觉得不能不略加申辩,否则人家将加以疑心,几十年的老教育家,怎么会教出这个胸无点墨的李狗子来呢。便笑道:“李经理,你是越来越客气了,你还是以‘老先生’相称吧。”
李狗子放下酒瓶子,两手一抱拳,笑道:“其实我应当叫‘太老师’才对,因为我已经和大先生商量好了,请他教我的书。再说,在南京的时候,附近的邻居哪个不叫你老人家一声‘区老师’,所以我们这样叫法,倒不是胡乱高攀,请老师上坐。”老太爷向这位易伯同主任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亚英在一边看到,觉得自家父亲有点过于拘执,便挤向他父亲身边低声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老太爷对他这一说,不知道是指着坐首席而言,还是作老师而言呢。因此没有答复。那易主任却从中插了嘴道:“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当然讲个‘有教无类’①,敝经理这番诚意,老先生是却之不恭的。”区老太爷觉得“有教无类”这四个字,又有些嘲笑主人,这个问题,颇不便再往下讨论,因拱了拱手笑道:“有僭了。”屈大德两手垂着乱点头道:“好,好,大势定矣,大家可以坐下了。”亚雄兄弟也都觉得再不能给予主人以难堪了,便傍了父亲左右坐下。①有教无类:见《论语·卫灵公》章,意思是说,不分贵贱种类,一律可教。
范国发坐在李狗子旁边,弯曲了身子,满脸带了笑容道:经理还是喝花雕吗?我已经预备了三斤,叫厨房里烫上。”李狗子笑道:“我当然陪区老师喝白兰地。”老太爷笑道:“论到吸纸烟,我还不一定爱国。若是喝酒,无论山东高粱,山西汾酒,贵州茅台,以致绍兴花雕,我都觉得与我有缘。”李狗子不觉拍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在吃喝上我总是提倡国货的。”亚英笑道:“这话也不见得。李经理每日也在大餐馆和咖啡馆里进进出出,怎能说你不喜欢舶来品?”李狗子笑道:“这是今天商界的一种时髦玩意,你不这样干,人家说你不开眼,那有什么法子呢。我吃西餐,哪一回也没有吃饱过,十回吃西餐,九回吃的是口味不对,有一次口味对了,上一盘子,只够我吃两三口的。上五道菜,也只够我吃十五口。你说吃面包,至多他们和你预备两片,你看我这样一个大个子,吃十来口菜,两片面包,就能弄饱肚皮吗?”于是全席人都被他引得大笑起来,便是在屋子里的两个茶房,也都笑嘻嘻地站着。
大家在这欢笑声中,揭开了菜碗盖,开始吃喝。那位易伯同主任,见这位不识字的经理,一定称区老先生为“老师”,便也现着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学教授,中学校长,这还不容易判断,至于这位区大先生那满身寒酸的样子,料着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务员,老公事未必是文学家,可是书总念得不少。经理说已经和他有约,要请他教国文,他微笑不言,并没有否认。假使这事成功了,经理自不会一读书就能认识好多字,可是他有了这样一个正式老师,许多文字方面的事,都有了个顾问,就不能像已往那样可以挟制他了。心里虽有这样一个不愉快感想,便觉得自己的神色不能自如,因此心里更转了一个念头:果然如此,那会给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因之故意的装出毫不介意的样子,时时露出笑容来。
当自己面前那杯白兰地,已经三巡之后,易伯同便将那只赛银杯子,向首席举了一举,笑道:“尽杯子里这些,奉敬老先生喝完,我再拿国货相陪。”区老太爷道:“好,我们都改喝花雕吧。”易伯同回转手来向站在身后的茶房招了两招手,笑道:“把大杯子拿来。”茶房随了这话,捧着一叠敞口大杯子到桌上。老太爷拿过了一个杯子,是要看看它的容量。那位范国发主任,也拿起一只杯子来用五个指头抓住杯子沿,翻过杯子底,将头偏到右边看看,然后又偏回到左边看看,笑道:“老先生,你看这个杯子的胎子多么细,有多么白,这蓝色花纹是云钩子吧?最难的是每个钩子画得都一样粗细,这是康熙瓷杯子,底上有字记着年号的。这杯子的年月大概有五百年了。”
那位屈大德主任表示他深知历史,点了头道:“有了五百多年了。康熙是清朝最初一个皇帝,外国人都喜欢康熙瓷,现在的东洋瓷,中看不中吃。”易伯同听他两人讨论杯子年代,只是微笑,就接着嘴道:“你这个讲法,怎样解释?”屈大德道:“东洋货无论什么,都不经用,瓷器也是这样。”范国发道:“我有一个朋友从外国来,说他们把我们画龙的菜盘,用木架子嵌着挂在壁上当陈列品,你看我们中国瓷多么吃香。”易伯同笑道:“那倒是奇谈。”亚雄望了他笑道:“这倒是真事,甚至他们把我们打破了的瓷瓶,锯去半边,嵌在墙上。这从赏鉴东方的艺术一点来说,这个办法也不算为奇。”范国发见亚雄附和其说,十分高兴,因道:“我在上海的时候,就亲眼看到一批外国人,拿我们的彩花饭碗当画帖用,描摹那上面的山水,就是一层,西洋的颜料发光发得太厉害,没有我们瓷器上画得那种颜色,古色古香。”屈大德笑道:“对了,譬如我们的绸缎,颜色都很大气,西洋绸料,就是太亮了。外国人所以也很喜欢中国绸衣服,团花绸缎,他们更喜欢。只是印八卦的,他们只觉奇怪,不懂这里面精微奥妙。本来中国人有几个懂阴阳八卦,有道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后朝军师刘伯温。”
范国发已放下了杯子,茶房正提了一大壶花雕来在各人面前杯子里斟着,这已斟到他面前那个杯子里。他就笑道:“真的,一个人要看通了《易经》,能画阴阳八卦,那就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也能够奇门遁甲。会遁甲的,借着这杯子里一杯酒,就会借着水遁,立刻无影无踪。”屈大德不觉唉了一声道:“现在若有个会奇门遁甲的人,就好了。不说诸葛亮,就是有个刘伯温,抗战也早已胜利结束。刘伯温呼风唤雨的本事,不下于诸葛亮,只是比不上姜子牙罢了。”
区老太爷听他两人说话,真觉得有些不堪入耳,可是看他们穿得西装笔挺,三十上下年纪,脸腮剔的胡桩子也没有,头上乌黑的头发,也梳得溜光。心里也就想着,在人的衣冠上,实在是看不出人的知识上下来的。他心里想着,脸上不免发出一阵阵的微笑,手里扶了斟满着黄酒的杯子,待拿不拿。
这时茶房已把所有的杯子都斟满了,那易伯同主任已看出老先生讨厌这两位主任讨论阴阳八卦,笑道:“此夕只可谈风月,来,老先生我们浮一大白。”说着举起杯子来,在杯口上对老先生望着。老先生实在也不愿听这套阴阳八卦,正好借了喝酒牵扯过去,于是和他对喝了一杯。易伯同干了这杯黄酒,笑道:“老先生,这和读《汉书》下酒的滋味如何?”老先生笑道:“易先生谈吐风雅。”易伯同见他如此夸奖,笑道:“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那就失人了。”说着回头向茶房道:“满上满上。老先生你看这酒味如何?”区老太爷点头道:“很是醇厚。”易伯同道:“喝酒有三个原则:苦最佳,酸犹可,甜斯下矣。”
亚雄兄弟见这位先生,一连串抖着斯文,也笑了一笑。易伯同笑道:“我订的这个原则如何?”亚雄道:“当然是对的。”易先生的杯子还没有满上酒,他把空杯子翻弄着看,右手拿了杯子,左手伸出了个食指在杯子里,画了一画,笑道:“你看有点儿挂杯。这酒虽未入室,已升堂矣。黄酒要能够挂杯,非有相当的年月,是不能办到的。”
李狗子见话都让三位主任说了,自己透着寂寞,可是他们说的自己又不懂,无可置喙。现在谈到酒的年月,他是略知一二的了,便笑道:“我和几家酒坊,都喝出了交情。他说我们现在喝的都是二十年陈酿。还有几坛三四十年的。好几家银行经理,和他定了,他都不肯拿出来,将来只有开坛,四处分卖一点。他说若是那几家银行经理有陈酒喝,我也一定有得喝。说起来,有一条新闻,有位赵主席,也爱喝花雕。他手下有一个科长,和我认识,他劝我得了好花雕,送赵主席一坛。赵主席的字写得好,可以把酒去换他一张字。我说,只要赵主席肯和我写一副对联,落上我仙松仁兄的款。我就拼命也去弄一坛四十年的花雕来送他。这事让朋友知道了,都说我这话风雅得很。我倒不知道什么风雅不风雅,我们生意做大了,公司客厅里,也应该有些阔人的字画,张张门面。老师,你说,你看我这话怎样?”他说时,脸朝了区老太爷,静等他的答话。
老太爷当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是不住地微笑,这时他直逼了问话,怎样能够不答复,可是真要把个人的态度来答复这句话,那又是难于恰到好处的。便举起大杯子来先喝了大半杯酒,在这个犹豫的期间,他脑子里很快打了一个答话底稿,笑道:“你老哥究不失爽直。”这话颇是含蓄,可以随便让李经理怎样的解释,李狗子笑道:“老师,我这话是真的。我们是做生意买卖,总也要和政界来往,才可以抬高身份。而且有些地方,也要找政界里人帮忙。科长司长我认得很多,局长我也认得几个,只是有些儿缺点,特任官我一个也不认识,所以我有这点私心,想高攀一两个有面子的人。”
老太爷没想到由风雅二字上一转,却转到这种话题上来了,虽然李狗子说这种话,字字都是由他心眼里掏出来的,可是生平最讨厌听这种言语。便回转头来对亚英道:“你反正下午没有什么事,代我敬李经理一大杯,亚雄是要去上班的,我下午也要去看两个朋友,不敢多喝。”
亚英自了解他父亲之意,立刻借了这话风,把问题转到酒上。而老先生在饮食之间,却问了两次什么时候。李狗子以为他父子们真有事情,便不敢再把闲话多说,平平常常的将这顿饭吃过去。
而那位易伯同先生,却在言语之间揣测出来,区老先生还和一位阔人的封翁相好,曾介绍一位心理学博士,到仰光去做贩汽车的大生意。又因为在这桌上吃饭,区老先生和他谈话最多,倒有垂青之意。饭后,大家同到隔壁客室里休息,他特地在区老太爷旁边的沙发上架了腿坐着,摇撼了身子道:“老先生,‘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何时再入城,请赐我一个信,小可当专诚拜访。真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再话巴山夜雨时’。”说到这两句诗,他故意将声音拖长,又把身子同时摇撼着。
区老先生笑道:“好的,我最喜欢坐小茶馆,摆摆龙门阵,只是却没有西窗剪烛那种雅人深致。”易伯同笑道:“老先生客气客气,就以不屑视我了。哈哈,我正有一事请教。”说着他匆匆地走了。不过一会,他手里捧了一本精装的书来,双手送到老先生面前,笑道:“请指教。”区老太爷接过来看时,是鹅黄色虎皮裱糊的书面,用丝线订着,封面上有条玉版笔的书签,写着大篆“淡庐诗草”四个字。这才知道是他的一册诗稿。翻过来一看,里面也是上好宣纸,朱丝栏的书页。第一二两页,是自题的一首序文。再翻过去数页,便是他的诗了。用蝇头小楷誊写着,多半是七绝或五绝,也有几首七律。古风却没有。诗旁边圈圈点点,不知是自加的,或别个加的,这朱丝栏有天地格,上眉常常有些眉批。那字迹,却各各不同,大概是朋友的赞语了。
老先生翻了几页,还不曾说话,易伯同又笑道:“请老先生多多指教。”区老先生被他这样问着,不能不掀着那书页看着,其间有一页,诗题的字,写得特别大,很可注意。便先看那一首。见那题目写的是“元旦日恭和钱司令原韵,敬献富部长”,诗是七律一首。头两句诗是:“巴山宇水说陪都,楼上堆楼似画图。”这两句诗,似乎作者觉得起得很有劲,在句子旁边大圈圈套着小圈圈一直下去。
易伯同直立在旁边,看区老先生正注意这首自己加大题目的得意之作,便笑道:“老先生,也赏鉴兄弟这一首诗。这是和韵,用人家的韵,说自己的话,实在难与畅所欲言。而这个都字的韵,也实在不好押。钱司令的原句是‘云山万叠壮陪都’七个字,把重庆形势说尽了,而都字除了用为陪都,又实在不能做别的用,所以兄弟也只好这样说着。老先生觉得如何?”
区老太爷看了这十四个字之后,已经觉得有点毛骨悚然,根本就不愿再向下看。现在这诗翁偏要逐句讨论,真是个虐政,便笑道:“这样说是对的,而根本我也不懂旧诗。”易伯同笑道:“那是老先生太客气了,这第二句诗,却是兄弟经验之谈。我一次由海棠溪过江回来,看到重庆的房子,一叠一叠的建筑着,所以有了这个想法。诗眼是这个堆字。”他说时,伸了个食指向诗草上遥遥圈着。接着又道:“古人‘山外青山楼外楼’之句,是平看,我这是仰视。”老先生连连的点着头。本来他觉得应当说几个好字敷衍人家面子,可是自己生平不喜欢谎话,当了自己两个儿子的面,也不能这样自欺欺人,所以他除了点头之外,却不好作别的表示。而这位易先生诗兴大发,又不便过于扫了人家的兴致,只有一面点头,一面翻翻诗稿看,其实这诗稿上说些什么东西,他根本也没有印到脑子里去。
亚雄在一旁看到父亲这样子,心里十分明白,便笑道:“我是个俗人,我要说一句扫兴的话了,快两点钟了,我们该走了。”老太爷将诗卷掩上交给易先生道:“阁下这样的佳作,当在明窗净几之间,缓缓赏鉴,这样走马看花,那怎可领略好处出来,而且也未免辜负大作。我下次进城,再约了易先生畅谈吧。”易伯同接了他自己的诗稿,虽觉得相当扫兴,可是没有强迫人家看自己佳作的道理,也只得连说“好好”。
他们谈时,李狗子在一边是无可插嘴的,现在见他们话说完了,却把手扯着老先生的袖子道:“老师,我有一句话和你说,请到这边来一下。”老太爷倒没有想着他会有什么秘密话,只得随了他走。他们走去的地方,是门上挂着牌子的经理室,自也布置得和别家的经理室一样,有写字台,写字椅。李狗子让老太爷在旁边沙发上坐下,自己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填写了一张,再在身上掏出图章盒子加了印鉴,再取了一个洋纸信封,用钢笔慢慢在上面写着字,总有五分钟之久,才把这信封写完,然后把那支票塞在信封里,两手捧了向老先生作了一个揖,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李狗子不会抖文,在人家面前我不能不装一点样子,避开人家还不说实话吗?你老人家不要见笑,就看我这点心。”说着把那信封递过来。
老先生看他满脸郑重的样子,不是吃午饭时在桌上那副功架了,先有三分感动,接过那信封来一看,见上面歪歪斜斜像蚂蚁爬的痕迹似的,上面有六个字,乃是“学贝公上老帅”,其下另一行小字,“李万有邦上”。他的字体既恶劣,又不可理解。先是一怔。但凝想了一下,那“学”字一笔不苟,写着有铜元大,虽下面“子”字脱了节,依然看得出来。由这“学”字推测,加上知道这信封里是支票。那么,可以猜出“贝”字是“费”字之误。这个“费”字猜出来了,“公”字是“恭”字之别写,也毫无疑问。他不懂得用“贽敬”或是“束脩”等字样,所以干脆写着“学费”,难为他“老帅”两个字知道抬头另写一行,“老帅”之为“老师”,又是很好明白的了。这上款猜出了,下款也就不难懂得,“李万有邦上”之“邦”,乃是“拜”字之别了。
这个信封,虽写得十分可笑,可是想这样一个字不识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一个信封来,那是费了多大一分诚心,便道:“呵!李老板,你何必还和我来这一套?”李狗子笑道:“虽然说起来数目好听,但是也买不到什么东西。”老太爷本不便当面抽出支票来看,只是他自己说了数目好听,这却不能含糊收了,将支票由信封里掏出,却见写的是一万元的数目。老太爷不觉“呀”了声,两手捧了支票,连拱着几下,因道:“可不敢当,太重了,太重了!”李狗子也拱手站在一边道:“老太爷,你不忙,听我说,有道是‘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炉香’。”说到这里,他一面走去,把经理室的房门掩上,然后回转身来道:“老太爷,我现在钱是有了,只要不遭什么横祸,大概这一辈子不成什么问题,就是差着少识几个字,到处受人家欺侮。我李狗子什么出身,瞒不了你老人家,我哪里能够认你老人家作老师?但是我要装装面子,非攀交两个读书的先生不可,只要你老人家含糊答应是我的老师,我就大有面子了。还有一层,欺侮我的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个老师,遇事就要留些地步,那你老人家照顾着我的地方就多了,好处哪会止一万块钱?”
说到这里,他脸上带了三分笑容,低声道:“你看今天那位易先生,对你老人家那一分请教的情形,就替我出气不少。我敢说,从此以后,无论是你老人家自己,或是大先生,只要一个礼拜肯到我这里来一次,欺侮我的人就要少得多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圆我这个场面,那自是怪我出身太低,我也没有什么法子,若是肯圆这个场面的话,这笔钱你老人家正是受之应当,只是怕少了。”他说着话时,脸上现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接着又作了两个揖道:“你老人家一定要赏脸收下,我才能放下这条心。”老太爷先皱了一下眉,接着又微笑道:“你这么一说,真叫我没什么话可以回答。就怕我帮不了什么忙,要辜负你这番盛意。”李狗子道:“我不是说了吗,每个礼拜,只要你老人家能到我公司里来一次,帮我的忙就大了。”老太爷看到他这种样子,真是不忍拒绝了,便笑道:“我倒有些不相信了,我每星期来一次有什么用处呢?”
正说话间,外面在敲门,李狗子开了门,见是亚英来了,他道:“我们该走了,林宏业也许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大哥不得空,我应当过江去接他一下。”老太爷还想说什么,李狗子笑道:“你老人家暂时收着,晚上我到旅馆里来奉看,再说吧。晚饭恐怕来不及预备了。”老太爷看他那种样子,料着他不肯收回,只好静悄悄点了个头,将支票藏在身上,和他告辞。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将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门,而且预备好了三乘轿子。直等他们三人的轿子走开,方才回去。
亚雄自去办公。老太爷与亚英在旅馆里休息。因把身上支票掏给亚英看,说是这一万元,不受,是让李狗子心里不安,受了是自己心里不安。亚英笑道:“我要说一句不怎样合理而又极合理的话,我们受着毫无不安之处。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像他这类暴发户,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这种安分守己的人。用他几个钱,等于把他榨取的脂膏,捞一些回来,毋宁说那是理之应当。”老太爷笑道:“岂有此理。若凭你这样说,那还有人肯讲交情吗?”老太爷是斜坐在那张沙发上说话的,说到这里,他突然坐了起来,将头昂起叹口气道:“我不想在李狗子这种人身上,会寻出尊师重道的行为来!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这样一位老教书匠当老师为荣,仿佛这粉笔生涯不可为而又大可为了。”说着又笑了起来。
亚英看到父亲有点高兴了,便笑道:“我也有点计划,还是念书的好,打算再作它两年生意,储蓄一笔学费,到了战后,我也想出国留学三四年,回国之后,作一个彻底为社会服务的医生。”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正擦了火柴要点。听了这话,却把火柴盒敲着茶几,冷笑了一声,又摇了摇头。这分明是一种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了。亚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倒未免呆了一呆。老太爷接着道:“读书,自然是好事,你这个预备读书的计划,却根本不好,你说再作两年生意,等战后去念书。一个作生意的人,胃口会越吃越大,我是知道的。现在你觉得所挣的钱,不够将来作学费用的,你再作两年生意,你把学费挣够了,你又会想到不够舒舒服服的念书,不免再作一两年生意,等那一两年生意作满了,你以为你就肯把生意歇了,再回头念书吗?那个时候,你年岁越发大了,或者你已结了婚,你的室家之累,逼得你会更想发财了。读书是苦事,也只有苦读才能成功,天下有多少坐在沙发椅子上读书,会把书读通的!”
亚英听了这些话,心里头自有一百个不以为然,可是他转念一想,无论这重庆的市侩气,对他怎样引诱,他始终不赞成晚辈在市侩堆里鬼混,可是不赞成尽管不赞成,他又时时刻刻被这种空气所包围,所以他心里那种理智的判断,往往就会冲动了情感,发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态度,这实在是应该充分体谅的。他这样想过之后,脸上立时呈现出好几种气色,他靠了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衣袋里,将头低着,总有五分钟之久,不曾说出话来。
区老太爷缓缓地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将雪茄燃着了,又缓缓地吸了几口。他对这位野马归槽的儿子,本来既惋惜又疼爱,再见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脸放出了一种慈爱的微笑,因道:“这又发呆干什么?我这样说,无非是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更好。现在你又不是马上就要去读书,被我拦着。你说去接林宏业的,你就过江去吧,我多喝了两杯酒,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觉得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可是一时又想不起该从哪里说起。”说着,他指了亚英的颈脖子道:“领带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亚英没想到父亲的话锋一转,关心到了自己的领带,这就手抚着衣领,把领结移正了。老太爷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来,将你那西服刷一刷,见了人家香港来的人,也不要露出内地人这份寒碜相。”
亚英被他父亲慈爱的笑容所笼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应,他只得自己走出来叫茶房。他这房间外面,是一带楼廊,正是旅客来往行走之地。出来未曾张口,却有一道红光射人。定睛看时,是一位穿大红长衣的女郎走来,她穿件红衣,已是够艳丽的了,却又在衣服四角钉着彩色的丝编蝴蝶。最奇怪的,是这个年头,无论城乡,已不见穿长衣的女人,还会在衣服下摆露出长脚管的裤子。而她不然,却把丝袜里的大腿藏起,穿了条墨绿色的绸裤。重庆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无论怎样寒素,总会在长衣上罩一件长或短的大衣,而她却没有,就是这样红滴滴地露着一件红绸袍子。她也没有穿皮鞋,更没有高跟,是一双红缎子平底绣花鞋,套在白丝袜子上。如说她周身还有些别的颜色的话,那就是这双袜子了。这一种大红大绿的穿法,可说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装扮,在大后方摩登世界的重庆,应是人人所唾弃的。
亚英看到,着实的惊异了一下。这惊异还不光为了这衣服颜色之俗,惊异的却是这位穿红绿衣裤的女人,长得很是漂亮,在通红的胭脂脸上,两道纤秀的眉毛罩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她走得急了一点,楼板微微地滑着,她脚步不稳,身子略闪了一下。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觉露齿一笑,嘴唇被口红抹得流血一般,也觉得伧俗,只是在她这一笑之余,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齿,才显得妩媚绝伦。她却毫不留意别人观感怎样,平平常常由亚英面前走过去了。
亚英却呆了一呆,心想哪来这样一个俗得有趣的女人。他醒悟过来之后,兀自嗅到身前后有一种很浓厚的香气。他又想着这不会是都市里的摩登女郎,哪个摩登的女人肯穿红着绿?但说她来自田间,可是她态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觉得她的头发还是电烫过的,刚才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却不曾留神她到哪个房间去了。不然,值得研究研究,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来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老太爷对他望了望道:“你为什么事笑呀?”亚英道:“我看到一个乡下女人,穿红着绿,怪有趣的。”老太爷笑道:“我就常听说有穿阴丹大褂,赤着双脚的人,在西餐馆里请客,如今谷子这样贵,乡下大地主的儿女,一般是小姐少爷,他们又什么花样不能玩?”
亚英自也不敢再说这个女人的事,戴上帽子,便过江到海棠溪去接二小姐的丈夫林宏业。在车站上遇到了二小姐,她笑着抓了亚英的手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我们一路过江去痛快地聚回餐吧。我遇到你姐夫的同伴,说他的车子要明天下午才到呢。”亚英道:“为了接宏业,父亲也到城里来了,现时在旅馆里休息。”二小姐道:“那我们赶快回去,别冷落了他老人家。”她一面说着和亚英走路,一面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笑道:“我在伯父口里知道了你的消息,觉得你有些胡闹,但见面之后,看到你的西服穿得这样整齐,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小生意买卖人,那也罢了。你有了女朋友了吗?”亚英笑道:“多年不见,二姐还是这样爱说笑话。”二小姐道:“这并非笑话呀!漂亮青年是摩登女子的对象,时髦商人也是摩登女人的对象,你有找女朋友的资格呀!”亚英笑道:“我一项资格也没有。若是你觉得我到了求偶的时候,你就给我介绍一位吧。”姊弟两人谈笑着,不知不觉搭上轮渡过了江,因码头上恰好没有轿子,亚英就陪着二小姐慢慢走上坡去。
约莫走了一半路的时候,忽听到有人娇滴滴叫了一声“林太太”。他顺了叫的声音看去,不觉大吃一惊,一个穿红衣的女郎站在两层坡子上向二小姐嘻嘻地笑着,不是别人,正是在旅馆里看到的那个俗得有趣的女子。她那身打扮还是和先前一样,只是肩上多了一条花格子绉纱围巾。二小姐已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今天为什么这样大红大绿的穿起来?看你这样子,也许是要过江,怎么大衣也不穿一件呢?”她道:“我这是件新作的丝棉袍子,走起路来已够热的了。”说话时,她看到二小姐身后一个穿西服的少年,不免瞟了一眼。二小姐也回头看了一下,向亚英点头道:“来,我和你介绍一下,这是黄青萍小姐。”她回转头来手指了亚英,向青萍道:“这是亚男的二哥,亚英。”青萍笑道:“哦!区二先生和亚男相貌差不多。”她说着走向前伸出手来。亚英看到这副装束,没想到她是这样落落大方的,赶快抢向前接着她的手,握了一握。她抿了嘴微微地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二小姐笑道:“看你收拾得像一只红蝴蝶一样,你是去看李大成吗?”她脸腮上小酒窝儿微微一漩,眼皮低垂着,似乎有点难为情,笑道:“我去看我师母。”二小姐道:“你果然是要去看西门太太的话,我劝你就不必去,她和二奶奶下乡看梅花去了,还不曾回来呢。”青萍道:“也许她回来了,既然到了江边上,我索性过江去一趟。——你怎么不叫乘轿子?”
二小姐觉得她这话是有心撇开本题,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让她走了,好像这微笑之中,已含着很深的意义。在一面点头的时候,她一面走着,已跨上几层坡子了。亚英随在后面连连地低声问道:“她是谁,她是谁?”二小姐没有作声,直等走上了平坦的马路,才立定了脚向他笑道:“你怎么这样冒昧,人家刚一转身,就只管打听人家是谁,你急于要知道她的身份吗?”亚英笑道;“我这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我在旅馆里的时候,看到她穿这样一身大红大绿,就奇怪着,不想二姐会认得她,而且亚男也认得她。”二小姐又对亚英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若论你这表人才,也没有什么配她不过。不过在她认识了李大成以后,我无法和你介绍作朋友了。”亚英道:“二姐这话说得有点奇怪,我也不至于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就有什么企图。”二小姐笑道:“我简单告诉你吧,她是一个极摩登的女郎。反正有人送钱给她作衣服,她有时高兴穿得像位小姐,有时又高兴穿得像少奶奶,有时又像……反正是穿那种富于挑拨性的衣服罢了。”亚英笑道:“好久不见面,见了面我们应多叙叙别况,二姐老和我开玩笑。”二小姐笑道:“哼!这位小姐,几乎每日和我在一处,当然有和你见面的机会。我这是预先和你说明,乃是一种好意呀!”亚英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到了旅馆里,区庄正老先生拿了一张日报在消遣,在等着他们来。一见二小姐便问道:“宏业到了吗?”二小姐道:“明天才能到呢。现在伯父难得进城来的了,我作个东吧,今天怎么娱乐?”老太爷望了她,摇摇头笑道:“香港来的太太,究竟是香港作风,只惦记着怎么消遣。”二小姐强笑了一笑,倒不好再提起,只是陪着老先生谈些闲话。
不多时,亚雄也来了。老太爷倒是相当高兴,为了刚才给二小姐碰了一个钉子,正待约着这一群晚辈到一个地方去晚餐,却听到外面有一个南京口音的人,叫了一声老太爷,回过脸向窗户外看时,他又有一点小小的惊异,“呀”的一声,站了起来,向外点着头拱了两拱手。早有一个人不断作着长揖走了进来。亚英看时,就是原在南京开老虎灶的老褚。二小姐在一旁颇注意这人,见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绸的紫羔皮袍,手里拿了崭新的灰呢帽,秃着一颗大圆头,透出一张紫色脸,一笑嘴里露出两粒黄烁烁的金牙,在皮袍上,他又罩上礼服呢的小背心,左面上层小口袋里露出一截金表链,环绕在背心中间纽扣眼里,而同时,又在他拿帽子的手上,戴着镶嵌钻石的金戒指。她想这是十余年前上海买办阶级的装束,这人要在舞台上扮一个当年上海买办,简直不用化装了。
老先生立刻让迎他进屋,他看到亚雄亚英,又作了两个揖笑道:“上次在渔洞溪会到,没有好好招待,听到李仙松说,老太爷进城来了,特意来奉看,并请赏脸让我作个小东。”老太爷给他介绍着二小姐,他又是一揖。老太爷笑道:“褚老板发了财了,越发的多礼了,请坐请坐。”老褚笑着摇摇头道:“谈什么发财,穷人乍富,如同受罪。谈不上发财,混饭吃罢了。我这就觉得东不是,西不是,穿多了嫌热,吃多了拉肚子,一天让人家大酒杯子灌好几次,我倒是不醉。”说着哈哈一笑。他一张口,远远的让人闻到一股酒气。亚英笑道:看褚经理这个样子……”老褚将身上的衣服连拍了两下,笑道:“二先生,你觉着我这一身穿着,不大时髦吗?我这样穿是有个原因的,往年在上海的时候,看到人家穿这样一身,羡慕的了不得,心想我老褚有一天发了财,一定也这样铺排铺排。如今不管发财没发财,反正弄这样一身穿着,总是不难,所以我就照十多年前的样子作了这一套穿着。我本来还有两件事要照办,后来一想,不必了。第一,是作一件狐皮大衣;实不相瞒,我这件皮袍子穿得我就热不过。里面只有一件小褂子衬着,做了一套丝绵短袄短裤总不能穿,这狐皮大衣哪里穿得住。第二,是弄部人力包车,漆黑的篷子,配上白铜包头的车把,车上按一个顶大的铜铃铛子,让包车夫拉在街上飞跑,脚下踏着铃子一阵乱响。记得上海当年一班康白度在马路上跑着,威风十足,不过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十多年前就改了坐小汽车,因之我也没有把这心愿还了。”
在屋子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心中暗笑。当他形容包车在街上跑的时候,两手作个拿车把的姿势,一只脚在楼板上乱点,仿佛已经坐在人力包车上踏铃子。亚英笑道:“褚经理,你没有把我的话听完,我是说你吃酒的样子,不是说你这身衣服。自然,你现在大发其财,要什么没有?”说着,斟了一杯茶送将过去。老褚两手将茶接着,笑道:“发财呢,我是不敢说。我们这几个资本,算得了什么。不过当年看到人家有,我没有的东西,心里就很想,如今要设法试一试了。记得往年在南京,看到对面钱司令公馆,常常用大块火腿炖鸭子,又把鸭子汤泡锅巴吃,我真是看得口里流清水。”说着,他举起手上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挣了钱的时候,我就这样吃过两回。因为厨房里是蒸饭,为了想吃锅巴,特意煮了一小锅饭,烤锅巴,你猜,怎么样?预备了两天,等我用火腿鸭子汤泡锅巴吃的时候,并不好吃。我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馋得流口水。”说着,他手一拍腿,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