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笑道:“那么,你凭良心说,钱太太待你好不好?”奶妈一摇头道:“好什么?她是为了这个娃儿没有奶吃,才把我留下来的。日后娃儿不吃奶,我对她磕头,她也不要我呢!往日子要你们帮忙做生意,接你们来住;不要你们帮忙了,就说房子卖了,要你们搬走,没有一点点儿情面。我就不这样,哪个帮了我的忙,我一辈子都记得。把我荐到这里来当奶妈的吴嫂子,逢年逢节,我都买东西送给她。”

西门太太听完又笑,因道:“你们太太不要我在这里住,其实我要摆一点手段给人家看,这样的房子,我一口气就可以买下几所。但是我们是外省人,又不想在重庆住一辈子,只好算了。”那奶妈见她说此话时,脸上表示着很有得色,倒觉她真有这样的能力,随着她那番得意,也觉得自己的脸色都为之变动起来。正想跟着向下说两句话凑趣,无如抱的这小孩子,在她怀抱里屙了屎,她说了一声真讨厌!抱着孩子跑了。

刘嫂道:“你看她说话好撇脱,她要太太介绍她到温公馆去作活路。”西门太太笑道:“人同此心,她太太想靠温家发财,比她还急呢。你看吧,我倒要拿她们开开心。”说着端起杯子来又喝了一口。这一顿晚饭!她是吃得十分的满意,有点儿微醉,老早的就睡了。这样一来,她倒忘了与二奶奶的约会,也不曾去清理东西预备搬家,

次晨起床,西门太太想起了约会,想起陪二奶奶游山事大,匆匆地梳洗毕,喝了茶,吃着干点心,就叫刘嫂去找轿子。刘嫂道:太太吃了午饭再走吧。床上,椅子上,楼板上,都堆了个稀扒乱。太太走了,丢了东西,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西门太太向自己床上看看,新旧衣服在床头边,堆了有两尺高,零用东西,瓷器和五金,摆旧货摊子一般,陈列在桌子下面,还有些鞋子、袜子、化妆品之类,又堆在椅子上。她站着凝了一凝神,将一口空皮箱拖在屋子中间,将床上衣服整抱的放进箱子里去,看着高出了箱子口,合不拢盖子,就抽出两件棉衣,丢在床上,和面粉一般,胡乱将衣服塞平,跪在箱盖上,将箱子合拢了,再扯出床上一床包单,铺在楼板上,把那两件旧棉衣和椅子上的细软都包在其中,打了一个大包袱。桌子下面那些东西,那就不收拾了,有的摆出了桌子脚的,伸着脚将它向里拨拨。回头望见刘嫂,因道:“我走了,你把这里房门一锁就是。”刘嫂道:“太太哪天回来?”她道:“这个我哪里说得定?二奶奶那个脾气,高兴,她可以玩十天八天,不高兴,说不定今天下午就会回来的。快去给我叫轿子吧!”刘嫂也正和她女主人一样,觉得陪了女财神游山,比收拾东西预备搬家,那要重要十倍,再经过了主人这一次催促,就无须考虑了,立刻出门去叫轿子。西门太太一有了走的念头,恨不得立刻就走,因觉得刘嫂去叫轿子,已有了很久的时间,就衔了一支烟卷站在楼栏杆边向下望着出神。

门外一阵嘈杂声,她以为是刘嫂将轿子找来了,便大声叫道:“找轿子比向外国买飞机还难吗?”楼廊下有人笑道:“这地方找轿子,反正不比阔人坐飞机容易。”她很惊异着这声回答,向下看时,来的不是刘嫂,却是区家大少爷亚雄。便笑道:“实在是稀客,是什么一阵风,把大先生吹了来呢?”

亚雄手上拿着旧呢帽子,两手拱了两下,笑道:“我自己都觉着来得有点意外。还好,还好,我以为西门太太还未必在家呢!”她笑道:“这样说,倒是专程而来了。请里面坐,我也正有事请教呢!”亚雄走到外面客室里坐下,见沙发上搭着她的大衣,桌角上放着她的皮包,因道:“西门太太,就要出门吗?”她进屋来没有坐着,站在桌子角边笑道:“正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我立刻就要走,刘嫂已经喊轿子去了,怎么办呢?”亚雄道:“我来拜访的事很简单,一句话可以说完。我先问问西门太太,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她笑道:“这件事,想你们合府都不会怎么拒绝,我打算搬到温公馆去住,还有一点动用东西和刘嫂这个人,不便一路带去作客,我想连人带东西,一齐寄居在你们那个疏建村里。伙食让刘嫂自作,我会给她预备一切,只是要求府上给她一个搭铺板的地方。”亚雄笑道:“我们那里一幢草房,至少还可以多出两间,最好连西门太太也搬去住,我们再作老邻居。刘嫂一个人去,我敢代表全家,一定欢迎,这简直用不着和我们商量,随时搬去就是。西门太太过江去吗?”她随便道:“不,有点儿事,要到附近走一趟,我们再能作上邻居,真是荣幸得很,改日我亲自到府上去接洽这件事。今天我有点要紧的事,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顿便饭,倒是抱歉之至!”亚雄笑道:“那无须客气,我也有点要紧的事呢。请问,这里到梅庄去,还有多远?”西门太太不觉望了他道:“你也有工夫到梅庄去看看梅花?”亚雄笑着摇摇头道:“我也配!我向温公馆通过电话,听说我们那位本家小姐随二奶奶逛山去了。她的先生由贵阳来了电报,说是他押的车子,已经到了,就在今天下午开到海棠溪。有了这个消息,我不能不追到梅庄去通知她一声。”西门太太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给你带个口信去吧。”正说着,刘嫂在楼下就叫着:轿子来了!“亚雄听了这话,也就无须人家下逐客令,拿着帽子便站起来道:到梅庄去怎么走?”西门太太望了他,脸上红红的,微笑了一笑道:“实对你说,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应了二奶奶之约,到梅庄去看梅花。我们哪里又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大先生坐了轿子来的,为什么把轿子打发走了呢?这里到梅庄,还有五六里呢!有我给你带口信,你就不必去了。”

亚雄手里盘着那顶破旧的呢帽,踌躇了一会,笑道:“我既请得了一天假,过江去,也不会再到机关里去上工,偷得这半日闲,去看看不要钱的梅花也好。我们这穷公务员两条腿,还值钱吗?轿子不必了。西门太太有轿子在前走,我跟着跑吧!”西门太太笑道:“你客气,令弟现在发洋财了,这也不管他,我请你坐轿子就是。”亚雄看她脸上有一种犹豫的样子,必是感到主人坐轿子去,客人跟在后面跑,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一路走,一路找轿子吧。”

这时刘嫂已走进房来,要张罗茶水,楼下的轿夫却在高声喊着:“走不走?”亚雄将桌角上的手提包拿了,交到西门太太手上,又把沙发上的大衣,也交到她手上,笑道:“快点走吧。我还可以在那里多玩一会。”西门太太本也急于去应二奶奶的约会,便笑道:“也好,在路上找轿子吧。鬼轿夫,断肠也似的叫着。”她笑着下楼。

亚雄道:“那也难怪他们叫,他们是以时间与劳力来卖钱。”西门太太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只是这些无知识的人,脾气非常之坏,一言不合,就要和人抬杠。”说着话,走到了大门口。亚雄道:“其实还是难怪他们。他们肚量大,每天至少吃三顿,抬一回短程轿子,也还不够会他一顿饭账。便算收入多一点,也不过一顿吃饭之后,喝一碗茶,买两支粗烟抽抽。供家养口,那更是谈不到。再看他们身上,穿得这样挂琉璃灯一样,哪里不会发牢骚?”

西门太太上了滑竿,亚雄就跟在后面走,边走边听着轿夫们的谈话,觉得虽是粗鲁一点,却也有味。只听轿夫报告乡下地主状况。其中一个说道:“我家那坝子上姓杨的弟兄两个,收一百四五十担谷子,今年子变成几十万咯!”另一个道:“运气来了,人会坐在家里发财。”后面的道:发财是发财,有了钱人就变了样。弟兄两个,天天扯皮。老大这个龟儿,请了大律师,硬是在法院里告了他老幺一状。”前面的人道:“这个杨老幺,朗格做?”后面的轿夫还没有答言,这时迎面来了一乘轿子,轿子上有人答道:“哪一位?”

来往的轿子,相遇到一处,在喊着左右两靠的声中,轿夫们停止了说话。那个坐在滑竿上的人,还不曾中止了他的疑问,只管向这里看着,及至看到亚雄随在滑竿后面,他立刻叫着停下。滑竿停下来了,他取下头上的呢帽子,连连向亚雄作了两个揖道:“区先生到哪里去?好久不见。”亚雄回礼,向他脸上注视,却不认得他。他似乎也感到亚雄不会认识他,便笑道:“我就是杨老幺,你们府上那回被灾,我还帮过忙。”亚雄看了他面孔,想了一想。杨老幺笑道:“再说一件事,你就记得了。那个宗保长起房子,硬派了我帮忙,我打摆子打得要死,蒙你家老太爷帮了我一个大忙,把轿子送我回去。”亚雄“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他正是抬轿的杨老幺。没想到半年工夫,他自己也坐起轿子来了。

这样想时,向他身上看去,见他穿着人字呢大衣,罩在灰布中山装上,足下登着乌亮的皮鞋,手上捧着的那顶呢帽子,还是崭新的。看他这一身穿着,不是有了极大的收入是办不到的。于是向他点着头笑道:这久不见杨老板,发了财了。”他笑着摇摇头道:“说不上,说不上!刚才我听说有人叫杨老幺,我以为是叫我哩!”亚雄笑道:“事情是真巧,那两个轿夫闲谈,谈到一个和杨老板同姓同名的人,没有想到正碰着了你。”杨老幺道:“我正要寻区先生,一时找不着,今天遇到了,那是很好。府上现在搬到哪里?”亚雄并没有想到和他谈什么交情,便说搬到乡下疏建村去了。杨老幺并不放松,又追问了一番门牌,便将两手举了帽子道:“好,二天到公馆里去看老太爷。区先生到啥子地方去?”亚雄道:“到梅庄去,我还不认得路呢。”

杨老幺回过头去,就向抬自己的那轿夫道:“你们不要送我了,我自己会过河,你们送这位区先生到梅庄去。你们若是赶不到河那边吃午饭的话,就在河这边吃。”说着在身上掏了几张钞票交给一个换班的散手轿夫。亚雄道:“杨老板,你不用客气,我虽是城里人,走路倒还是我的拿手。”杨老幺道:“区先生,你要是瞧不起我的话,我倒是不勉强你;要是还认识我这杨老幺,让他们送你一送,又不要我抬,啥子要紧?这里到河边,是下坡路,我走去也不费力。你愿不愿意我尽一点心?”

亚雄听他如此说了,也就只好笑道:“那就多谢了!”杨老幺道:“二天我一定去拜见老太爷,请你先和我说说。”说毕,抱着帽子深深作了两个揖,转身就走了。亚雄坐上了杨老幺的自用滑竿,一个轿夫在旁跟了换班,两个抬着走。亚雄对于这事,自然很是惊异,因在轿上问道:“你们杨老板发了财了?”前面的轿夫道:“怕不是?不发财,朗格当到经理?”亚雄道:“你们由哪里来?”轿夫道:“从杨经理庄子上来咯。”

亚雄心想,哦!他是经理,还有个庄子。又问道:“你们杨经理现在作什么生意?”轿夫道:“城里头有店,乡下有农场。”亚雄道:“城里是什么店?以前他不是买卖人呀!”轿夫道:“那说不清。现在作买卖的人,不一定就是买卖人出身。”亚雄被这个答复塞了嘴,倒没有话说。本来他这个答复也是对的。

轿子默然的抬了一截路,亚雄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心里要问的话,因道:“在半年以前,我就认得他,他的境况还不大好。怎么一下子工夫,他就发了这样大的财呀?”后面一个轿夫道:“听说他是得了他幺叔的一块地,在地下挖出了啥子宝贝咯。”前面那个轿夫道:“啥子宝贝哟!是三百块乌金砖咯。”亚雄听他们所说的理由,似乎无追问下去的必要,只是微笑了一阵。三个夫子抬的滑竿,自比两个夫子所抬的要快得多。两里路之后,就把西门太太那乘滑竿追上了。

她回头看了一看,问道:“大先生和一个什么人谈话?他把滑竿让给你坐了。”亚雄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我们哪天有工夫,可以把他当个故事来说。然而这故事我还要费一番探讨的功夫呢。”西门太太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也就不向下问了。

一会儿工夫,远远看到山垭口里,深红浅碧的一簇锦云,堆在绿竹丛中。在绿竹林外面,围绕了一道雪白的粉墙。那颜色是十分调和的。亚雄在滑竿上就喝了一声采。西门太太道:“这大概就是梅庄吧?”亚雄道:“这里简直没有战时景象了。”

说着话,轿子是越走越近了。先是有一些细微的清香,迎面送了过来,再近一点,便看到了那锦云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在围墙里灿烂地开着。路到了这里,另分了一小枝,走向那个庄子。但那条小路,在一座小山腰上,平平的铺着石板,格外整齐。山腰上的竹林,都弯下了枝梢,盖着行人的头顶。越是感到境地的清幽。到了庄子门口,是中国旧式的八字门楼,里外都是大树簇拥着。虽然到了冬末,这里还是绿森森的。客人下了滑竿,早跑出来两头狗,汪汪地叫着。同时,也就有两个男人随了出来。他们看到有一位女客,便知是来寻温太太的,立刻引了进去。

经过两重院落,便见二十多株梅花,在一片大院落里盛开着。上面玻璃屏门外边,一带宽走廊,那里摆了一张长方桌,上面陈设了干果碟子和茶壶茶杯。二奶奶和区家二小姐,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垫座的藤椅上,架了脚赏梅。西门太太道:“真是雅得很!仔细让画家见了,要偷画一张美女赏梅图呢!”

二小姐“哟”了一声,迎向前道:“怎么大哥有工夫到这里来?”亚雄道:“我们俗人也不妨雅这么一回。你觉得出乎意外吗?”二小姐便引着他和二奶奶相见。亚雄对这位太太,自是久已闻名的了。现在一看她,将近三十岁年纪。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脑后长发,挽了个横的爱斯髻,耳朵上垂下两片翡翠的秋叶,耳环上面是一串小珍珠,代替了链子,在腮边不住地摇晃。她穿一件紫红绒的袍子,映带着脸上的胭脂,真是十分艳丽。

二奶奶笑道:“有这样好的一个庄子,主人却住在重庆,非礼拜或礼拜六是不能来的。我就只好代表主人来招待了。区先生请坐吃烟。”说着,她将桌上摆着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拿起来举了一举。吸纸烟的人,对于纸烟的牌子,向来有一种敏锐的观感。这样特等珍贵的烟,在重庆连名字也不容易听到,只在这一点上,已经知道所传温二奶奶手笔之大,那决非虚言了。亚雄连忙道谢,弯了弯腰,取了一支烟在手。旁边站着训练有素的女仆,便擦着火柴,送了过来。另一个女仆,端了一把藤椅,请他坐下。西门太太在他们应酬的当儿,已经站到梅花树旁边,手扶了一枝,抬头四下观望。二小姐笑道:“你站在花底下去,反而闻不到香味的。还是到这里来坐着,慢慢的领略吧。”西门太太笑道:“你还要慢慢领略呢。林宏业今天下午押着大批货物,要到海棠溪了。你应该快去接这位海外财神才是。”二小姐向亚雄望了道:“大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吗?”亚雄点点头笑道:“你若是不嫌我这个消息煞风景的话,那就请你即刻过江去吧。”二小姐听了这话,脸上带着微笑的样子,没有说话。亚雄点点头笑道:“我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过江来的。不会老远的过江爬山,来和你开这个大玩笑吧?”二小姐道:“好的,我回去。下午我们一路走。你走了这样远的路来了,也应当休息休息,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当公务员的人,天天算平价米,也难得有这么大半日清闲。在这山上玩玩,除了这里是个花园,这左右两所庄屋,全是新建的,也有很多的花,你可以去看看。我和二奶奶看过了,和城里相比,确是别有风味。”

亚雄在这园子里看了一会,觉得这三位太太在一处谈得很起劲,自己没有插言的余地,便向二小姐打了一个招呼,缓缓地走出这幢庄屋。走出门来,站着两面一看,见左面山上,有一所西式房屋,瓦脊爬着一条一条的黑龙,很是整齐,在浓密的树影中露了出来,一望而知是人家的别墅。就在这屋角边,竹林缝里,绿荫荫地罩着一条灰色的石板小路,便是通向那里去的。

他随手在草地上摸了一根短竹竿子,当做手杖,顺着路向那里走着。只走了一半的路,便看到四五棵红梅,在山麓上簇拥出来。在红梅后面,有两棵高大的冬青树,直入云霄,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与梅花相映得分外美丽。更向前走,发现了这是人家开辟的园门。沿山坡开着梯形的田,田里种着整片的冬季花木,有的是茶花,有的是水仙,有的是蜡梅,有的是天竹。蜡梅差不多是凋谢了,那整畦的水仙,却长得还旺盛。那绿油油的长形叶子田里,好像是长着禾苗,苗上成丛的开着白花,像雪球一般。那一种清幽香味,在半空里荡漾着,送到人的鼻子管里来,真教人有飘飘欲仙之感。

亚雄站在这花田外的田埂上,不由得出了一会神。心里想着,哪来这样的一个雅人,在这地方大种其花木?想到这里,回头看看,料着这中西合参的那所楼房里,一定有着一位潇洒出尘的主人。在重庆满眼看着,都是功利主义之徒。若在这里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当然有他一副冷眼,向这冷眼人请教请教,那是不无收获的。如此想着,掉转身来就不免对这屋子上下,又打量了一番。两手拿了竹竿,背在身后,很悠闲的,再向那里走去。

在梯形的花圃中间,有一条石砂子面的人行路,宽约四五尺,斜斜的向上弯曲着。路两旁有冬青树秧,成列的生长着,作了篱笆。迎面楼房外,有一块院坝,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或开着红白的山茶花。在浓厚的绿叶子上,开着彩球也似的花,非常鲜艳。看那院坝里面,一道绿柱游廊,已近内室,那是不许再走向前的了。

亚雄正待转身,却看见上面走来个粗手粗脚的人,身穿蓝布棉袄,系上了一根青布腰带,下面高卷了青布裤脚,露出了两条黄泥巴腿。他口里衔了一支短短的旱烟袋,烧着几片叶子烟。亚雄看他圆胖的脸上,皮肤是黄黝黝的,两腮长满了胡楂子,像半个栗子壳,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经日晒风吹的庄稼人。他口里吐着烟,问道:“看吗!要什么?买几盆花?”亚雄猛可听了,不免愕然一惊。那人走近了两步,缓缓地道:“你这位先生,是哪个介绍来的?到我们农场里来买,比在城里头相因得多。”亚雄这才醒悟过来,这里并不是什么高人隐士之居,乃是一座农场,这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只管向前走。因问道:“你们这农场有这样好的房子,你们老板呢?”那人手扶了旱烟袋杆,嘴里吸了两口,对亚雄身上看了一看,扑唧一声,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因道:“你说吗!要买什么?我就能作主。”亚雄笑道:“我暂时不买什么,只是来参观一下。”

他拖出嘴里的旱烟袋来,点了点头道:“要得!我们欢迎咯!”亚雄觉得陌生的粗人,有这样客气态度的,在重庆还少见,便笑道:“你们老板贵姓?”他将旱烟袋嘴子送到嘴里吸了一下,笑道:“啥子老板罗?我们也是好耍。”亚雄笑道:“那么,你是老板了。你把这个农场治理得这么整齐,资本很大吧?”他将旱烟袋又吸了两口,微笑了一笑,将头摇了摇道:“现在也无所谓咯。这个农场,共值百来万。”

亚雄听着这话,对这位老板周身看了一看,觉得就凭他这一身穿着,可以说百来万无所谓吗?因笑道:“现在不但是经商的发财,务农的人也一样发财,我有个朋友叫杨老幺……”那人立刻问道:“你先生朗格认得他?他是我侄儿咯!”亚雄道:“我姓区,方才还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来的呢!”那人两手抱了旱烟袋,连连将手拱了两下道:“对头!请到屋里头来吃碗茶吧!”说着张开了两手,作个远远包围,要请入内的样子。

亚雄先听到轿夫说杨老幺是因叔父死了,得着遗产,现在他说杨老幺是他的侄儿,仿佛这传说前后不相符,倒要探听探听这个有趣的问题。一个抬轿子的人,不到半年工夫,成了一个很阔的坐轿者,这个急遽变化,总不是平常的一件事,自值得考查。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如此想着,就接受了这人的招待,走进正面那座西式楼房里去。因为这房子的外表,相当整齐。那人推开一扇门,让着进了一所客厅,只见四周放了几张双座的矮式藤椅,垫着软厚的布垫子,屋子正中,放了一张大餐桌子,用雪白的布蒙着。桌上两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农场里有这种陈列品,自还不算什么。只是那两只插花的瓷瓶,高可三尺,上面画有三国故事的人物画。那个装水果的盘子,直径有一尺二,也是白底彩花,用一个紫檀木架子撑着。亚雄曾见拍卖行的玻璃窗里,陈列过这样一只盘子,标价是九千元,这样子打个对折,也值半万。轿夫出身的人家,很平常的把这古董陈列在客厅里,这能说不是意外的事吗?

那人引亚雄进来之后,又拱了手道:“请坐,请坐!招待不周咯。”说毕,昂了头向外叫着:“杨树华!”树华这个名字,在重庆颇有当年取名“来喜、高升”之意,便联想着这个老农不是寻常人物,人家还有听差呢!就在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他穿着件芝麻呢的中山服,脚上踏的一双皮鞋,乌亮整齐。亚雄低头一看,自己脚上的这双皮鞋,已成了遍体受着创伤的老鲇鱼,比人家差远了。

那老农倒是一个主人的样子,向他道:“有客来了,去倒茶来。”他方垂手答应了。老农又问道:“还有牛奶没有?”他答应了一声“有”。老农道:热一杯牛乳,把饼干也带来。”吩咐完了,才向亚雄寒暄着对面坐下,因道:“方才三个轿夫回来,说是经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自己下了轿子,把轿子让给那先生坐。我一想,这是哪个哟?你先生一说到姓区,我就想起来了。你是我们老幺的恩人。”亚雄笑着摇摇头道:那怎么谈得上!”

他点了两点头,将旱烟紧紧捏住,倒向着空中点了两点,因道:“确是!老幺常常对我说,有钱的时候,人家送一万八千,那不算稀奇,没有钱的时候,一百钱可以救命。区先生你懂不懂?这是川话,我们说一百钱,好像你们下江人说一个铜板。”亚雄笑道:“我到贵省来这样久了,怎么不懂?”老农将旱烟袋在嘴里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样子,匆匆走出门去,一会儿工夫,他拿了一听三炮台的纸烟和一盒火柴送到亚雄面前,笑道:“请吃烟。”在这个时候,小大英已成了珍贵品,亚雄刚才在二奶奶手上吃着一支三五牌,那还无所谓,她们根本就是由香港来的。但以杨老幺和她的身份比起来,一个在平地,一个在万尺高空,还差得远,哪里就来这样的好烟?他如此的想着,就只管对了那听烟出神。老农点了头道:“请吃烟吧!这是香港来的,我们也不吃这好的烟。这是我们请大律师的烟。”亚雄经这一说,一个疑问解决了,可是第二个疑问也跟着来了。凭他这样说,好像一个人发了财,和打官司就发生连带关系。于是缓缓地打开烟听子盖,取了一支烟点着,抬了头只管向屋子四周望着,脸上露着笑容。随着那位杨树华拿了洋瓷托盘,托着点心来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饼干,一碟子蜜饯,陆续地放到桌上。

亚雄对于这番招待,有两种惊讶之处。其一,以为这里并没有主人翁,有之,便是这位老农,他竟有这种享受。其二,是与这老农素昧平生,虽有杨老幺一言之告,在他也不当如此招待。正凝神着,那老农笑道:“区先生,请随便用一点。”说着,他放下了旱烟袋,两手捧了牛乳杯子,颤颤巍巍地送到面前来。亚雄站起来接着。他又两手捧了糖罐子过来,里面有镀银的长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洁糖里面。亚雄又只好舀了两匙糖,放进牛乳里。

老农笑道:“区先生,你就用这个铜挑子吧,这是新找来的佣人,啥子也不懂。牛乳杯子里,也不放个挑子,不训练几个月,硬是不行。真是焦人!”亚雄又觉得他这话不是一般的老农所能道得来的,将铜匙搅和着牛乳,默坐了一会,见老农又坐在对面椅子上吸旱烟了,因笑道:我还不知道令侄叫什么名字呢?”老农笑道:“你就叫他老幺吧。不生关系。自从他回家来了,取了个号了,叫杨国忠咯。这个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说是要不得,杨贵妃的哥哥,就叫杨国忠,这个娃儿,他硬是那个牛性,他还愿意别个叫他杨老幺么?”说着,吸了两口旱烟。亚雄道:“你老板和他是叔侄关系吗?”老农道:“我是他爷爷辈咯!他的老汉,是我远房侄儿子。”他把旱烟袋,送到嘴里吸了两下,脸上表现出一番自得的样子。亚雄道:“听说他有个幺叔,是一个绅粮,不知何以中间断了关系?”老农笑道:“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着瞒你。他家境,原来很穷,老弟兄三个,老幺的老汉是老大,还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马屏一带住了好多年,没有禁烟的年月,他作烟土生意,没有回重庆来过。前两年子发了大财回来了,私下又跑了两转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乡下买了田地房产,这个农场就是那日子买的。也是他是条劳苦命,一歇梢下来,太婆儿死了,两个儿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个,还得了黄肿病。”

“他想到自己两脚一伸,尸首都没得人替他收,好伤心咯。想起了重庆城里还有个侄儿子,就托人到处找他。那个日子,杨老幺害了一场病之后,抬不动轿子,在大河码头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寻到了他,见他身上穿的是烂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约好了十天之后再来找他。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里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这个娃儿,他倒是有志气,拿到钱,一尺布也没有扯,只用五百元,贩了橘柑在河滩上卖,多的钱,留在身上。十天之内他幺叔果然来了,他把钱交还了幺叔,一百钱也不少。他幺叔见他穿的还是烂筋筋,问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说卖力气穿烂筋筋,要啥子紧吗?有了这个钱作个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过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讨厌。他幺叔说,这几句话,他听得进。但是多付了他好几百元,为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说,幺叔好意,给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晓得哪天能报幺叔的恩。幺叔不留意,多给了他几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隐瞒下来。”

“他幺叔说,这个娃儿硬是要得。就把他带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长,写了一张字据,过继老幺作儿子。不到两个月,他幺叔就死了。杨老幺把我找了来,替他管家;本房贫寒的人,都分了些钱,也是善门难开,还有人找他要钱,所以我们又请了一名大律师作法律顾问。”“本来他幺叔手边的现钱,也不过二三十万,因为他自己开了码头,这块地皮留了几年,竟变成了几百万。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来作资本开公司。他怕得罪人,只好照办。这个农场地皮是我们的,另外有股东,请了人来种果木花草。他算是经理,少不得常来,因为那些股东都有大班①,他不好意思跑来跑去,也就用起大班来,把轿子坐起。实在的话,他倒不是那种忘本的人,他说从前穷,受人家的欺,如今发了财,还是受人家的欺。他想结交几个有好心的作朋友。因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爷,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们。”①大班:川语,就是自己的轿夫。

亚雄点了头笑道:“原来如此,这也不怪他发这样大的财。这也不单是他,我们在南京认识的一个拉黄包车的,他就在四川发了财,作了工厂的经理。这年头说什么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简直是三个月河东,三个月河西了。”老农道:“区先生,公馆在哪里?让老幺去拜访你。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里去耍,他一定欢迎的。”说着他在身上去摸索着一叠名片,取了一张送到亚雄面前。

亚雄看那上面,正中大书着“杨国忠”三个字,上挂几行头衔,乃是“大发公司副经理”,“必利钱庄常务董事”,“南山农场总经理”,下面印着他的住址和电话。心想,在几个月以前,谁会想到在宗保长手下带病作苦工的杨老幺,如今会顶着这些个头衔呢?老农笑道:“确是,他很望区先生到他公司里去耍。区先生不会嫌他是个轿夫出身吧?”亚雄将那张名片送到身上去揣着,将手拍了一下腿,笑道:“岂敢,岂敢!老实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哪一天会穷到去抬轿。便是有轿子抬,也没有这份力气呢!”老农笑着说了一声“笑话”。亚雄道:“决不笑话。现在这世界上,有两种抬轿的人。一种是前几个月的杨老幺,一种就是现在的我。”老农又说了一句“笑话”。亚雄道:“真话!轿夫不过是抬着人家走一截路,我们是抬着上司走一辈子的路。轿夫是抬着人家走眼前看得见的路,我们是抬着上司走那升官发财看不见的路。轿夫自然是苦,可是他随时可以丢下轿杠不抬,我们要不抬,还不是那样容易呢!”说着,站起身来,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老农笑道:“老幺又不在这里,我不懂啥子,要是不嫌弃的话,请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去。”亚雄道:“我们还有同伴在梅庄里,下次再来叨扰吧。”说着点了头向外走。

老农送客出门,却见有个西装少年,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来。他喝了声道:“杨家娃,今天为啥子又跑到南岸来?”那少年被他一喝,停住了脚,笑着站在路边。亚雄走到近处,见他穿一套绿呢西服,里面是花羊毛衫,领子上打着大红色的领带。只看这些,就觉得这个穿西服的少年,并不十分内行。他头上的头发,脚底下的皮鞋,上下两层乌亮。西服小口袋上,夹了钢笔头子,显然还是个学生。

老农道:“今天朗格又到南岸来了!”那少年笑嘻嘻地答应了三个字:“来耍耍。”老农道:“硬是耍得!今天也来耍,明天也来耍,一点正事都没得咯!你不想前三个月,光了脚杆,挑一担鸡娃儿赶场。现在洋装披起,皮鞋穿起,还要插上自来水笔,扁担大的字,你认识几个?”

亚雄听了这话,向这少年脸上看去,见他黄黑的脸,粗眉大眼的,肩膀肿肿地,的确还不脱除那种乡下赶场小伙子模样。他倒是肯受这老农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边,微微地笑着。亚雄因问道:“这是令郎吗?”老农叹了一口气道:“是咯!区先生,我不是那样忘本的人。作庄稼的小娃儿,着啥子洋装?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说,我家和保长不大说得拢,免得淘神,把这小娃儿送进初中读书。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我想让他认得几个字也好,花了几个钱,把他送进了中学,他哪里读书哟?洋装穿起,三朋四友,天天进城看电影,看川戏。”说着,掉过脸去,对那少年道:“你怕我不会整你?下个月,壮丁抽签,我送你去当兵。”亚雄笑道:“老板,这也不能怪他,你发了财,你舍不得用钱。他这样年轻的人,有钱在手上,他为什么不用?”老农说:“哪个把钱他花?他三天两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要不到,你怕他不偷!”他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的沉下来,吓得那少年把头低了,两手扯着西装衣襟角。

亚雄道:“小兄弟,你老汉说的话是对的,与其让你挂个学生的名,穿了西装,城里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当兵。现在你这样,家庭失了一个儿子,国家失了一个壮丁,是双重损失。”老农道:“家庭失了啥子儿子?我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南打国仗,升了排长了。二儿子跟了老幺在公司里作事。这个穿洋装的儿子,要不要,不生关系。我心里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装,前面走,你怕后面没有人指通你的背心?”

亚雄看这老农是个粗人,却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灵。他这么突然发了财,居然会教训儿子。因向他点点头道:“杨老板,你说话有道理;第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们上个小茶馆,可以摆摆龙门阵。”说完,笑着向老农告别。老农倒是随在后面送了一截路。亚雄走过一个垭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还听到那老农大声喝骂着他的儿子。

回到梅庄门口,意外地却看到两个年轻女郎,站在高坡上笑嘻嘻地向自己望着。心想,这或者是二奶奶带来的眷属,手扶了帽檐向她们点了个头。然而这个礼却是白扔了,那两个女郎,睬也不睬一下。走到她们面前看时,一个女郎穿着直条纹的布棉袍,脑后梳两个小辫,用绿绸子扎了辫梢。一个穿了崭新的阴丹士林布长衫,上罩着红毛绳的小背心,头发还烫着飞机式。两个人都穿了长筒线袜,红蓝帮子花皮鞋,各人脸上涂着很浓厚的胭脂粉,红白并不调匀,仿佛是个初次化妆的模样。

这就不觉再仔细地向她们观察了一番。那个穿蓝罩衫的女郎,似乎也要卖弄她的家私,抬起一只右手,理着她耳朵边的鬓毛。这在她无名指上,发现了一枚金戒,又在她手腕上,发现了一只小手表。可是装饰虽然这样珍贵,那手却既粗又黑,是生产品,而不是白嫩的消耗品,可想到它现在虽是消耗品了,而是由生产品转变着过来的,转变过程是极其迅速的。

这样一番表现,越是引起了亚雄的好奇心。他便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向大门口走去。因为她们是向农场这边望着的,便正面对了自己,因之故意昂起头来四周观察,好像并不介意到她们。而她们正继续着的谈话,自也不因之停止。却听到那个穿花袍子的女郎道:“喂!吴树英,干什么的?还不走么?真是焦人!”那个穿毛绳背心的女郎道:“他老汉没有走,去做什么?他不讲面子咯,你遇到了他,他硬是骂你,你看没有看到他来么?他来了,一定会到这里来的,忙什么?”那个道:“你没有看到他么?好漂亮呵!今天又穿了一套绿色的洋装。他说,今天的电影好,中国的古装片子。”这个将手轻轻敲了她肩膀一下,笑道:“你好歪!一个人悄悄地在路上等了他说话。”

亚雄这才恍然,这两位初学摩登的乡间小姐,正是那老农幺儿的女友。怪不得对农场那边来人注意。她们正还等着她的朋友呢,为了好奇心,走进这大门里,且不走进院子去,便在竹树林子下徘徊着。果然,不出十分钟,却听到外面有女子笑道:“吓!杨家娃儿来了。我们躲起来。”说着,见这两位女郎很快地向里面一跑,笑盈盈的躲到庄门后面。

过了一会子,听到人笑道:“躲什么?我看都看见了。门后面有一条大蛇,你不出来,它就咬断你的脚杆。”这两位女郎扯着手,笑着跑了出来了,亚雄闪到竹子缝里张望,正是那个老农的儿子,站在门外面和她们说话。他笑道:“走走!赶两点钟这场电影,还来得及。”那个穿红背心的女郎道:“我不去,看完了电影,天都黑了,回来赶不到轮渡。”那小伙子笑道:“现在有夜航。”红背心女郎道:“你倒说得撇脱,过了河,还有好几里路山路,我们摸黑走回来么?”小伙子道:“你不会在码头上坐滑竿回来?我出钱就是。”

那个穿花布袍子的女郎道:“我们不看电影,吴树英说,她要做一件大衣,你答应和她做大衣,她就过河。”这小伙子且不回驳她的话,问她道:“她要做大衣,你做不做?”她噘了嘴道:“随便你吗。”小伙子笑道:“两件女大衣,你晓得好多钱?”红背心女郎将手一摔道:“你说话不算话,从今以后,你不要理我两个人。”说着扭转身子就向门里走来。那个穿花布袍子的女郎,正是一拍一合,也道:“又想骗了我们过河。”说毕也跟着走进来了。

亚雄隔了竹林子看得清楚,心里想着,你不要看她还没有脱农村女郎的气味,敲起竹杠来,却还不是小事一件。两个人要人家两件大衣,这个小伙子既受着他父亲的申诉,钱也不十分顺手,他未必能接受着条件吧?正这样想着,他追进大门来,在竹林子下低声叫道:“吴树英,来吗!到河那边再说。”

这两位女郎其实也并没有走远,经这小伙子连连叫了几声之后,还是那个花布袍子的转着弯,先走了过来,问道:“你先说的话,作数不作数?”他低声笑道:“两件大衣,这要好几千元钱的。你们在河那边等我三两天,让我弄到了钱去买,要不要得?”那红背心女郎也走回来了,笑道:“要的!只要有大衣,等两天就等两天。你弄什么把戏,你怕我不晓得?”说时,那小伙子哈哈大笑,一手扯着一个女郎,一同出门下坡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