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缄默的人,突然说出了话来,那是予人以注意的。在座的人,都望望大成。西门德道:“你必有所谓。”大成笑道:“这世界上未免太不平均了。有人为了花纸多得发愁,怕换不到实物,像我们就整天愁着花纸不够用。仗打的正酣,有人就计划到战后的生意经,而我们呢,却吃了上顿,愁着下顿。”西门德点了两点头道:“你的事,我在心上。只因大家谈心,把这事搁下了,回头我和区先生商量着,趁他未走之先,一定想个办法。”
他说到这里,太太在隔壁屋子里叫了一声“老德”。西门德知道这是太太有话商量的暗号,便答应一声,走了屋来。西门太太低声道:“你说替大成想点办法,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这位商先生跑来大谈其生意经,一点正事没有,反把大家的正事都耽误了。但我想着,他是个忙人,决不能这样闲适,来找你谈心。你可以探探他的口气,看他有什么来意没有?大概他是难于开口,所以要慢慢地谈着等机会。”西门德沉吟了一会子,因道:“也许他有所为而来,或者是打算兜揽着一笔什么买卖吧?等我试试他的口气。”于是他走到外面屋子来,闲谈了一些别的话,便向商宝权点了点头道:“我们到门外山坡上散散步,我有一件案子可以介绍给你。”商宝权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便和他一路走下楼,到门外山坡上去了。
西门德笑道:“我虽无‘师旷①之聪’,闻弦歌而知雅意,但是我兄今天光顾,必有所谓,有什么指教,请你尽管说好了。”商宝权笑道:“虽然有一点事,并无时间问题,就是明天再谈,也未为不可。”西门德道:“既是要谈,我愿意早些晓得,何必又等着明天?而且你我也不见得真有那种闲工夫,天天可以预备出几点钟来摆龙门阵。”①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能审音以辨吉凶。“师旷之聪”这句话出自《孟子》。
商宝权脸上含了微笑,向这幢房子周围看了一看,因道:“这房子虽然还可以,来往过河,究竟不大方便,而且这坡子爬上爬下,也不舒服。”西门德见他撇开正话,忽然谈到房子的形势问题上来,颇有点奇怪,只是默默站着,且看他如何向下说。商宝权又看了看房子的形势,因道:“这位房东,和你们是新朋友呢?还是老朋友呢?”西门德道:“是新朋友,你问此话是什么意思?”他笑道:“是新朋友,就难怪了。他们这房子出卖了,你知道吗?”西门德“哦”了一声,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他委托贵大律师催我搬房子吧?”商宝权摇摇头笑道:“没有,没有,他明知道我们是老朋友,他能找出我来和你打官司吗?倒是接收这房产的人,我是他的法律顾问。他知道你我有点交情,所以请我来和你友谊蹉商一下。”西门德道:“其实,这是不必的。我在这里住着,还不曾取得房客的资格。”商宝权笑道:“这话作何解释?”西门德道:“我原来是朋友辗转介绍,借这房子住的。虽是我们所付给房东的代价已很可观,然而我们实在没有付出一文租钱,所以我不能说是房客。”商宝权笑道:“也许正因为博士不是房客,所以他也很难拿房东的资格出来说话。”
西门德见是快归入话题了,便将颜色正了一正,点点头道:“他实在是很难说话的。我们有几次作点临时生意,只由他认可了一句话,我们就分他一股红利。自然,合伙的不止我一个,然而只有房东是不出本钱的一个。他约莫先后分过一万四五千元了。就算这里面五分之一属于我的,我哪里就不能付出两三间房子的半年租金?所以实在的说,我这房子并没有白住。”商宝权笑道:“若是他认为白住了,他也不来情商了。他的表示是决不和你谈法律,要谈法律,你既没有订租约,随时可以叫你走。然而彼此的友谊关系,这样一来就要断绝了。”西门德笑道:“这样说来,房东竟是我的恩人了。我们总是老朋友,你不必绕着弯子说话了,你干脆对我说明白了吧。房东哪天要房子?我是没有法律保障的房客,房东真要和我法律解决……”
商宝权向他连连摇了几下手,然后握住西门德的手,摇撼了一阵,笑道:“你这样一说,我还好开口吗?房子的确是卖了,约莫在一星期内交房子,现在找房子可真不容易。要你一星期内找到新房子,当然是件困难的事。现在我来和你应付这个难题。我南温泉家中可以腾出两间房子来给你住,虽是草房,没有这洋楼舒适,可是就一般国难房子说,还不能说是最坏的。你既讲生意经,当然离不开城市,你可以住到我城里办事处来,你意下如何?”西门德笑道:“当律师的人替人家调解纠纷,自己还白贴房子给人家住,那还有什么话说!可是你说我离不开都市,那不过饭碗问题,假如有钱,我可以整年住在乡下,不进城。至于我们这位太太,那可不行。广东吃食店,苏州点心店,是她日常要光顾的所在。百货商店,绸缎庄,自然不能天天去,可是歇久了不看这一类的玻璃窗户,就感到不舒适。此外就是娱乐场所,也是不可久隔的,现时住在南岸,她还嫌过江不方便呢,她肯住到一二十公里路以外去吗?”
西门德这一篇话,说得商宝权无话可说,只是伸起手来缓缓地摸着脸腮,看了他带一点微笑。西门德道:“虽然如此,我没有理由可以占了人家房子不走。我可以答应你,从今日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决定搬走。――房子卖了多少钱?”商宝权笑道:“大概是二十万开外吧?”西门德道:那怪不得房东要下逐客令了。这一所乡间房子,要卖这许多钱,怎能不赶快成交?大概这又是囤货的商人,卖了这房子作堆栈了。商宝权笑道:“就是住人,还不是囤积吗?他们是办囤积的人,敲他几文,没有关系。”西门德笑道:“既是这样说了,我帮帮老朋友的忙,一定在一星期之内搬家,其余的话,彼此心照了。”说着,拍了几拍商宝权的肩膀,不再谈下去,约着客人再回家里。
两人回到家里,西门太太得了这个消息,老大不高兴。虽然亚杰是自己所欢迎的来宾,也把所要办的菜,打了个八折来招待。饭后,商宝权很是满意地走了。西门德送客回来,还在楼下走着,就听得太太在楼上高声大骂道:“他有那好意,家里腾出两间屋子给我住家,为什么我们被轰炸之后,住在旅馆的时候,不来找我们呢!这也不知道这笔房屋掮客费得了多少,就出卖老朋友!我要早知道他是这番来意,我这白兰地倒给狗喝,也不给他喝!”
西门德赶快跑到屋里,向她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这喝了白兰地的,那怎么说?”西门太太一想,也跟着笑了。西门德向亚杰道:“老弟,不成问题。你的事情,我可以陪你去和老先生商量。说明了,简直的一块儿去缅甸,为了我也肯跑腿作生意,你令尊大人大概可以通融一次。”说着扭转身来向李大成道:“我现在可以对你发表了,今天上午我接到一封快信,有你一个朋友保荐你到一家公司里去当职员,你可愿意去吗?”大成听了这话,倒是愕然。再一看博士脸上,并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而且这位老师也不会和学生开玩笑,因此透出踌躇的样子,问道:“我的朋友?我哪里有这样的阔朋友!”西门德道:“不但是朋友,而且是你的同学。”大成笑道:“我若是有这样好的同学,我早就有办法了,何致在江边上贩橘子卖?”西门德道:“那不然,有好同学,你以前不遇到她也是枉然。如今你遇到了她,自然她可以帮助你了。”大成听了这话,望了老师发怔。西门德道:“这样一解释,你就当明白了。”李大成道:“莫非又是黄小姐?”西门太太笑道:“对了,我看她对你是十分关切的。既是和你介绍了一个职务,必定很好,你得去找着她先谈谈。”
大成坐在屋角椅子上,离开人的视线,有气没气的答道:“一再的要她帮忙,那是十分可感的,我明天和家母一道去谢谢她。”西门太太坐在那里,正对着他脸上望了几分钟,然后摇摇头道:“青年人,你太外行!向一位小姐表示好感,你带一位老太太去,那是让人讨厌的。我看她是爱上你了。”这么一说,李大成把脸急红了,呆坐在桌子边,手扶了桌沿,把头低了下去。西门德道:“人家是出于老同学的友谊,可别胡说!”亚杰听到有一位小姐为李大成介绍工作,便感到兴趣,笑道:“老同学的友谊,那更好了。老弟台,这年头慢说是女同学,就是比女同学友谊再进十倍的人,也是朝有钱有势的方面说话。一个贫寒青年,能得小姐们的同情,那是几世修的?你艳福不浅!”大成沉着脸色道:“区先生,你也和我开玩笑!”亚杰正了脸色道:“我是和你开玩笑?我是有感而发。”说着又连连摇了几下头,长叹着一口气。
西门太太虽是过了恋爱时期的半老徐娘,对于别人的罗曼斯,还是特别感到兴趣,看到亚杰这种样子,她又把李大成身上这个问题放下,对亚杰说道:“三爷说这话,莫非……”她含着笑只管注视了他,期待着他答复。亚杰再摇摇头道:“我不愿说,然而为此,我却更需要有钱了。”西门太太笑道:可是那个朱小姐,现在回心转意,又来找你了?”
西门德皱了眉,正待拿话去拦阻她,大成觉得这是个脱身的机会了,便站起来向西门德道:“老师,现在没有事了吗?我要回去看看了。”西门德道:“好的,你回去,免得你母亲挂念着你。但是你明天上午,要到这里来一趟,你师母有话要告诉你。”大成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又涨红了,站着把头微低下去。
西门太太笑道:“男孩子们,为什么这样怕羞?你看黄小姐也不过和你相仿的年纪,至多大一两岁,可是她就大方得多了。慢说谈着她爱你这样一句轻松的话,就是……”西门德皱了眉,摇摇头道:“喂!你又来了!正正经经有话和他商量,经你这样一说,他也不敢来了。――大成,她是说安插令妹的话,与青萍无干。令妹若是能和你同来,那最好,她可以带她一路进城。”大成绷着脸子答应了两句“是”,刚要走,却听到楼底下娇滴滴地有人叫了一声“师母”。西门太太向博士睒了一下眼睛,低声笑道:“她来了!”一看大成,只见他又缩了身子回去,依然坐到屋角里那张椅子上去。就在这时,青萍小姐穿了一件新制的海勃龙大衣,带笑带跳的抢进屋子来了。她看到有个陌生的西装少年在座,才猛可地站住,怔了一怔。西门太太笑道:“黄小姐,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区亚男小姐的三哥。”青萍笑道:“哦!是三先生,我和令妹是很熟的。”说着,伸手和亚杰握了一握。回转身又把手直伸到大成身边来。大成也知道,一个女子伸过手来,这是最客气的礼貌,作男子的无退缩而不与握手之理,只好在脸皮要红破了的当儿,伸出手来让她握着。
青萍笑道:“密斯特……哦,不,我又闹洋气了。大成,你哪天回来的?”大成笑道:“今天来的,我还没有回去呢!”他说这话时,声音非常低,透着有一种难为情的样子。青萍很快地向他扫了一眼,抿嘴微笑,但并不对这事怎样介意,很自然地和西门太太坐在沙发上,向博士道:“老师,你猜我来干什么的?”她说时,把两只脚悬在椅子下,来来去去地摇动着。西门德道:“今天晚上哪里又有什么话剧上演,你约着她去看戏吧?”青萍道:“这样的事,也就无须乎我在老师面前表示得意了。今天二奶奶留我吃午饭,五爷也在家里,闲谈之中,谈到老师在仰光有车子,五爷说他正要买三四部车子,愿意和老师谈谈。”西门德笑道:“黄小姐,多谢你热心。但是你要晓得,越是有钱的人,他的算盘打得越精,他肯合着我的计划先垫出一笔款子来吗?”
青萍满头高兴的走来报个喜信,不料西门德轻轻巧巧地答复着,给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虽然两只脚还在摇动着,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已是慢慢地收敛了起来。西门太太极不愿得罪二奶奶,也就不愿得罪黄小姐,觉得博士这态度过于扫了青萍的兴致,因道:“你这话,我倒有些不解。你兜揽生意,不找有钱的人,还找没有钱的人吗?”
博士方才的话,也是冲口而出,未加考虑,及至说出以后,看到青萍那种尴尬的样子,也就很后悔失言,于是笑着点头道:“这是我说急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和温五爷并没有交情,突然去和人家谈生意,恐怕不发生效力。而且我明日要和三爷到他府上去找老先生谈谈,怕抽不开身来。”他口里这样说着,站起来塞了一支雪茄在嘴里,满屋子寻找火柴,就把这个岔打过去了。
大成第二次站起来,向大家点了点头,笑道:“现在我可以告辞了。”青萍向他笑道:“老同学,你对我很见外吧?怎么我来了,你就要走呢?”大成红着脸,口里卷了舌头,“哦哦”了一阵,然后点点头道:“不是,不是!请问老师,便知道。”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走出去了。青萍向西门太太笑道:“这位先生,说起来是一位奋斗青年,可是喜欢害臊。”西门太太笑道:“为这个事,我们说了大半天呢!你老师和这位区先生商量,到仰光去,我主张带了他去。这种带姑娘腔的青年,只有让他多多跑路,多多与各种社会接触,才会把脸皮闯厚,把胆子闯大。”青萍道:“老师觉得我替他想个法子,不大妥当吧?他又没有一文本钱,又不会开汽车,修汽车,带他到仰光去作什么呢?”西门太太向博士笑道:“我猜她就会反对这个举动。”西门德皱了眉笑道:“你是和黄小姐开玩笑,闹惯了,正经问题,你也闹得成为笑话。”她点了点头,因向青萍道:“我们不会那样办,你放心!”说着又牵了她的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今晚在我这里打小牌,赢你几个钱花花,明天我们一路过江。”
亚杰坐在旁边,看着只是微笑。西门太太道:“三爷,你笑我作师母的打学生的主意吗?老实说,在经济上的活动力,她比我强得多。我就没有这能力和老德找个买汽车的主顾。”西门德道:“现在我们决定,我明天和三爷去见老太爷。你明天去和黄小姐见二奶奶。事到如今,凡事都得变通办理,你们只要和二奶奶商量好了,温五爷就没有什么不可通融的了。孔夫子说的不错,‘穷则变,变则通’。”亚杰笑道:这样说来,博士和我一路回去,也是在‘穷则变’之列,但不知是否能够‘变则通’?”西门德笑道:“和令尊作了两个年头的邻居,他的心理,我多少晓得一些。你待我今晚下一点功夫,一定可以把计划行通。”亚杰听他如此说了,就依着他,自己拿了一本书看,不再和博士谈话。博士却在灯下写了一篇计划书,他也不给亚杰看,将它放在皮包里了。
到了次日,用过早点,西门德和亚杰先渡过江,赶上了班车,午饭前就到了区家。区老先生见他又来了,心想:这位博士,怎么老是追着我要作贩汽车的生意?这次来,我要老实和他说明,自己不便和虞老先生谈这件事,最好是另找路径,免得耽误了机会。如此想着,他就静等博士开口。
西门德和老先生坐在堂屋里,从皮包里取出两支雪茄,宾主各吸一支,然后斜躺在布椅上,喷了一口烟道:“老先生,我快要戒烟了。”老太爷笑道:“博士现在的境遇,不至于雪茄都吸不起吧?”西门德道:“我之要戒烟,不是为了经济问题,也可以说是为了经济问题。”老太爷笑道:“这话怎样解释?”西门德突然身子一挺,望了望老太爷道:“老前辈,你以为一个教书匠,就这样鸡鸣而起,孳孳为利以终其身吗?我现在要作另一番打算了。”老太爷见他如此兴奋,便笑道:“若是有什么伟大的计划,我倒愿闻其详。”西门德于是打开了皮包,取出一份计划书,两手捧给老太爷,笑道:“老先生,我觉得你看了之后,非签名加入赞成之列不可。”
老太爷见那稿纸是作四折叠着的,封面上写了一行字,是“设立工读学校意见书”,不由得“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一件事!我请问你,哪来的这样一笔经费?”说完,将计划书放在大腿上,用手按着,昂头向博士望着。西门德道:“不但‘经费’两字,而且‘经费’两字上面,应该加上‘大大’两个字。”区老太爷道:“那就更难了。自然现在说是工读学校,是一种救济性质,除了钱之外,恐怕政治方面也要人帮忙。”西门德道:“这一切我都写在计划书里了。”区老太爷对此事,更感到兴趣,便展开计划书来看。翻到第四、五条计划时,已写到了经费问题,那里第一个办法就是创办人除了要去南洋一带,向暴发富商劝募外,并拟自去经商,将所有利益,全部移作学校经费。老先生不向下看,又把手按了计划书,向博士脸上望了笑道:“博士,你自己也打算经商?”西门德笑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只有自己来作个榜样。”老太爷笑道:“博士,恐怕你也有博所不及的地方。在昆明、仰光两处运货进出,这里有许多学问,是你所不曾学到的,你怎么走得通!”西门德笑道:“老先生,这我就不请教你而请教令郎了。昨天三世兄到我那里去,我和他说了两三小时,他对于我这事,完全赞同,而且愿意帮我一个大忙。”老太爷道:“他愿帮你一个大忙?他有什么法子帮你的大忙?”西门德将手上夹的熄了火的雪茄,放在嘴里,拿着茶几上的火柴盒,擦了点着,向他笑道:“老先生,你且把我的计划书从容的看去,然后再讨论整个计划。”老太爷就依了他的话,把这份计划书看完,然后把它交还了博士,点点头道:“果然,我要站在赞成之列。你说的学校本身,自给自足,不但在抗战期间,就是战前,我就是这样计划着的。你说,打算自己经商,打算经营哪一种贸易呢?”
西门德道:“关于这一层,三世兄和我有了详细的研究,已得着一个小小的结论了。”老太爷听了此话,向他微笑着,很有几分钟不曾作声。西门德道:“老先生,你不赞成我自己去募款子吗?”老太爷又默然地吸了一阵烟,然后问道:“亚杰到博士那里去,没有谈到我不许他再跑了吗?”西门德道:“没有呀!老先生为什么不许他再跑了呢?”老太爷道:“关于他们这些同行,挥霍无度的事,博士当然也有所闻。然而我还以为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必是传说的人过甚其辞。可是亚杰回来之后,我才晓得他们浪费金钱的情况,人家还梦想不到。这民国三十年的钱,虽没有二十七八年值钱,但到了一用成千,究竟是吓人的。而他们听一回歌女,一点戏就是三千元。让他们挣了钱,这样来花,就私言,无非是增加罪恶,就公言,也刺激社会物价。我现在已不致没有米下锅,我不愿他目前发一点小小的国难财,而把他终身毁了,所以我与其劝说他不要这样胡闹下去,不如釜底抽薪,不让他去发这国难财!”
西门德将手一拍大腿道:“到底是老先生有这种卓见。这种发国难财的事,实在不能让青年人去侥幸享受。三世兄之不告诉我,大有道理。他料着我一定也是赞成老先生这主张的。”老太爷笑道:“他既知道他走不成,为什么还答应和博士帮忙?”西门德道:“大概因为我重重地托了他,他不便扫我的兴致,我倒没有料着老先生有此主张。这么一来,我倒是要另想办法了。跑滇缅路,是个新花样,这没有一个内行引导,那是不行的。”
老太爷仰坐椅子上静静吸了雪茄,微笑道:“若是博士果有意思和他同行的话,我也只好让他陪博士一趟。”西门德这就坐起来,两手互抱了拳头,拱了两拱道:“那我不胜感激之至!这个学校若办得成功的话,皆老先生之赐。”他说到这里,便不再提生意经,只是和他商量着学校如何自给自足。区老太爷对办学校,感到兴趣,对办义务学校,尤其感到兴趣,因之和西门德谈下去,并没有对亚杰的行为再加批评。
经过半日的谈话,区老先生晚间便请博士吃饭,又把那虞老先生约来作陪,不用博士说什么,老太爷早把他自筹经费要办工读学校的话,代为告诉了。虞老先生在饭桌上听了,十分高兴,将面前放的酒杯,高高举起,向对坐的博士敬着酒道:“这份毅力,兄弟十分佩服!我们对喝一杯!”西门德笑着端起酒杯来,高举过了额头,从手底下望了虞老先生道:“当勉力奉陪一杯!”说完,拿起酒杯子一饮而尽,喝得刷的一声响,翻过杯子来,向虞老先生照了照杯。虞老先生笑着,也把酒喝干了,向他望了望笑道:“博士既有这个计划,为什么不和我提一提?我们这年老无用的人,别的不能做,关于这一类社会事业,总还乐于尽力。”西门德道:“像虞老先生这样年高德劭的人,来到我们学校作董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只是交浅言深,不敢贸然相请。”区老太爷向虞老先生笑道:“那么,我来介绍一下,就请虞先生作个发起人吧!”虞老先生听了,还没有答复,西门德放下筷子,突然站了起来,两手又一抱拳头,笑道:若以办义务教育而论,老先生是决不会推辞的,只是由我来作创办人,却不敢说能否得着老先生的信任?“虞老先生道:“言重,言重!请坐,请坐!”
西门德坐了下来,且不继续请虞老先生当董事,手扶了酒杯待要举着要喝,却又放了下来,然后昂了头叹口气道:“其实这样的事,真不应当今日今时,由不才来提倡,现在知识分子,自顾不遑,而又决不肯放松子女们的教育。公立学校,虽然是打开门来让人进去,然而这学费一关,就不容易闯过。即以我们的朋友而论,就有许多人为子女教育费而发愁的。所以这种工读学校,自给自足的教育办法,有推行之必要。当然,一个学校,不足以容纳多少人。但是只要办得好的话,我们不妨拿一点成绩去引起社会上的兴趣,让人家三个五个跟着我们办下去。这样纯粹尽义务的教育,和那开学店的学校,恰好两样,越办得有声色,越要多多筹款,而完全靠人捐款,又太没有把握。因之仔细想了一想,只有自己去作生意,反正是赚来的钱,便是全部都拿出来办学校,也不算损失了自己。”
区老太爷被他这几句话引得格外兴奋起来,端起酒杯来,缓缓将酒喝下去,然后将酒杯放下,按了一按,向虞老先生点了个头道:“我们念书的人,作起事来,真会有这一股子傻劲。”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也就不住点头。西门德用心理学博士的眼光,对这两位老先生仔细观测了一下,心里颇觉高兴,但他决不说一句要求两位老先生帮忙的话,只是说着自己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来作半年或一年的商人,弄个二三十万块钱给这个学校奠定基础。他越说越兴奋,叫人没有法子插进一句话去。两位老先生虽插不进一句话去,可是看到博士表示着非常的毅力,便也不必插言,只听他一个人说下去。
博士吃完了,也说完了,回到旁边一把藤椅上坐了,两脚一伸,头枕在椅子上,仰了脸,叹了一口气道:“计划虽是这样的计划了,只怕会大大的失败。”接着他又一挺身子坐了起来,将头连点了两点,表示沉着的样子,手一拍道:“不管他了!我纵然失败了,不过是一个倒霉的教书匠。还能再把我压下去一层不成?我愿意找这个为办学校而牺牲的机会,牺牲了我也值得!”说着又拍了两下大腿。
虞老先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捧了一杯浓茶,慢慢地喝着,眼光被博士的兴奋精神吸引着,心里也就在想着,博士究竟是博士,这年月有几个人为着办教育而这样努力呢?然后放下茶杯,手抚摸了两下长胡子,因道:“西门德先生,这次到缅甸去,是打算办些什么货呢?”西门德笑道:“那倒还没有定。”虞老先生道:“博士既打算在这上面找个几十万元,不能不有个目的物吧?”西门德将雪茄放到嘴里吸了两口,向老太爷望着微笑道:“兄弟这计划,区老先生也知一二,倒是规规矩矩一笔生意。”虞老先生便也望了过来,手拈着下巴上的须梢,笑道:“莫非和令郎作一样的生意?”区老太爷笑道:“这件事若是虞翁肯帮他一个忙,博士就可以成功一半。他是打算在仰光买一批车子到内地来,资本同货品大概都是没问题,只是……”虞老先生立刻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大概怕运输上有什么困难,这个我可以尽一点力。”西门德道:“那就太好了,此外还有一点小困难……”说着放下了雪茄,嘴里吸了一口气,表示出踌躇的样子。虞老先生道:“还有什么困难呢?也许是买不到外汇?西门德将雪茄在烟缸上敲着灰,缓缓地说道:“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第一就怕的是滞销,假如我们买了一二十部车子进口,结果并没有人要,这项大资本哪里搁的住呢?最好是和人家大公司大机关,订下一张合同,他给我一点定钱,车子到了重庆,我给他车子,他给我钱。我是不想多赚,能挣个二成利,就心满意足了。”虞老先生道:“这样能捞到二三十万教育基金吗?”西门德道:“我是多方面的谋利,这不过其中一项而已。”虞老先生根本就不懂生意经,这战时的生意经,他越发不懂,想了一想,因道:“博士且在这里玩一天,兄弟替你探探路子看。我仿佛听到孩子们说,有人要收买几部车子。若真有这事,我给你拉了过来,岂不是好?”西门德禁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是贵董事作了产婆,把这学校接生出来了。”
从这时起,博士就不再谈什么生意经,只谈着工读学校的计划,而且说着他办学校不一定要跟着潮流走,他要注重青年德育,甚至不惜恢复“修身”课,让大家说开倒车也无妨。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将长袖子把大腿一拍,突然站了起来,用宏朗的声音笑着答道:“博士真解人也!痛快之至!我因为不懂教育,老早就反对中小学废除‘修身’课目,可是和人家谈起来,一定碰钉子,说是我思想落伍。想不到你这个老教育家,又是博士,居然和我同调,凭这一点,我当尽我晚年的能力,把你这个伟举促成!”区老太爷笑道:“虞翁这样兴奋!”虞老先生哈哈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博士这话,正投我所好。你看大后方社会上,这些不入眼的现状,最大的原因,就是人心太坏。人心之所以坏,是这二十年来教育抛弃了德育原因,而今日来吃这苦果子亡羊补牢,我觉得是为时未晚。博士,你这个主张,好极了!好极了!说着他坐了下去,又将大腿连连拍了几下。”
西门德道:“我也想了,关于培植青年人的道德,决非四十以下的人所能胜任。假如学校能办成的话,我一定在老前辈中多多的请几个有心人来主持这一类的功课,而且用从前书院讲学的方法,常常请老先生和学生讲为人之道。我想中国的固有道德,只有两层不大合乎现代实用。第一是忠君的思想,然而把这个忠移于对国家,移于对职守,也就无可非议。第二是男女太欠缺平等,如强迫女子守节,却放纵男子荒淫无度。若把这守节改为男女同样需要,只提倡并不强迫,于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千古以来,为什么不替男子立贞节牌坊呢?”
虞老先生听了这话,像是忘了他是一位年将七旬的老翁,两手同时拍了大腿,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妙哉!”说着将右手两个指头在空中连连画了两个圈子道:“此千古不磨之论也!”原来这位虞老先生,夫妻感情很好,不幸五十岁的时候,糟糠之妻便去世了。其初,原想续弦,因为儿女长大,掣肘之处甚多,找不到一个相当的对象。后来颇想讨一个年轻的女人作妾,只伴自己,并不驾驭儿女,而儿女们又反过来说,老人续弦是正理,讨姨太太进门,对于家庭和气,老人健康,都不好。这样一别扭,混了好几年,老先生就快六十了,失去娶女人的机会,他一气之下,索性不提这事了。他反过来提倡男子为亡妻守节,一直到现在,也不曾再提续弦的事。这时,西门德误打误撞的发了这番言语,正是他向来向人夸说的言论,怎么能不高兴?因之直谈到夜深,还是虞家派人打着灯笼来接,虞老先生方才回去。
到了次日一大早,虞老先生就派人送了两封请帖来,请区老太爷和西门博士午餐。区老太爷向西门德笑道:“博士,你所托的事,十有八九可以成功了。”西门德笑了一笑。老太爷道:“他们小虞先生管的正是买车子这些事。他若肯和你签张合同,就不必给你三分之一的定钱,你拿到这张合同,也可以在外国活动几十万资本。博士听了,只是笑。”
果然,到了这天晚上,西门德就得着一张合同的草稿,并得了口约,第二日下午,在重庆签订正式合同,并付给五十万的定洋。他所作两三个月的梦,这时变成了事实。梦变成了事实,博士也就没有了睡眠。这一晚上,他清清醒醒的,躺在床上大半夜,只迷糊了一会子,睁开眼来,窗子上就现出鱼肚白色来了。他虽没有听到区家人起来,可是已经忍耐不住睡在床上,起来之后,口里衔了雪茄,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向天空望着。亚杰悄悄地走到他身后,笑道:“博士早哇!”他回转身来,向亚杰握了手笑道:“恭喜,恭喜!”亚杰望着他发楞道:“恭喜我吗?”西门德笑道:“我不是对你说过‘变则通’吗?这么一来,我保险你可以到仰光去发一注财。”亚杰回头看看,并没有人,笑道:“实不相瞒,我现在所企求的,并不是钱,刚才你恭喜我,倒出我意料之外。”西门德向他脸上看了一遍,笑道:那么,依你的年龄而论,我知道你所企求的是什么了。”亚杰笑道:“并不是吃了几天饱饭,就要谈女人问题。实在的,我要结交一个女友出一口气。”博士笑道:“你看我那女学生青萍小姐如何?”亚杰将舌头一伸,笑着摇了摇头道:“纵然她降格一万倍看得起我,我也不能消化!”西门德道:“我的话欠交代明白,我是说,托她给你介绍一位女友。”亚杰笑道:“你看她所交的女友,有让我能接受的吗?”博士道:“变则通,你让我导演一下子,这事就可成功。凭昨天这番交涉顺利,你当相信我,不过,我们若走得快的话,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应当等我回来之后,才有办法,你觉得这不是一个遥远的心愿吗?”亚杰笑道:“若论着我的心事,最好有一位漂亮女人,立刻陪我在重庆街上走三天,三天之后,哪怕停止了交谊,我也愿意。”
西门德还不曾答复,却听到身后有人轻轻说道:“三哥,这就是你的主张,这未免有点侮辱女性吧!”回头看时,正是亚男小姐。西门博士衔了雪茄吸着,没有作声。亚杰笑道:“我承认,你站在妇女的立场讲,这话是对的。可是若有女子侮辱男子时,站在男子立场的人,他应该怎样说呢?”亚男道:“我认为密斯朱未曾侮辱你,她不赞成你去当司机,她有她的见解。”亚杰两手一齐摇着道:“不谈这个了,我们要进城去!”说着话,已把屋子里人都惊动了。这一切的话,自然也都告停止。但是亚杰鉴于博士这一变的手段高明,很相信他可以替自己找一位女友。因之博士进城,他又陪了博士同去。他们同伙,在城里上等旅馆里开有几间房间,他和同伙商量了,让一间给博士住,并约定晚间请他吃馆子。博士因为要签订合同,签了合同之后,还要把这个喜讯去通知太太,晚上是透着没有工夫。但亚杰最后说了一句:“我想介绍博士和我那位五金行老板谈谈。”这五金行老板的称号,却也很是动听,博士便欣然应允了。
这日下午,博士到机关里去签好合同之后,在机关里向温公馆通了一个电话,问西门太太在那里没有?果然是一猜便着,西门太太亲自来接了电话。博士将这两日奔走的成绩告诉了太太,并说今晚是虞先生请吃晚饭,怕来不及回南岸,所以住在旅馆里。她说二奶奶又约她去听戏,只好明早再来找他了。
西门太太接电话的时候,二奶奶正在那里,区二小姐也坐在旁边,因笑道:“你们这位博士,对太太实在恭敬,出一趟近门,也要用电话向太太画个到。”西门太太道:“他以前打过电话找我吗?这次打电话给我,那是有点特别原因的,他已经决定了行踪,在两天之内就要到仰光去了。”二小姐道:“那是你所说的,坐亚杰的车子去了。可惜我的事情,没有办妥,不然的话,我也坐了车子去逛一趟仰光,再回香港。”二奶奶道:“我也和你有同感。初回到重庆来,换一个环境,还不觉得怎样,可是住到现在,要什么都不顺便,我还是想到香港去。”西门太太道:“五爷肯让你走吗?”二奶奶道:“我要走,他是拦不住的,可是他一再说太平洋的战事,马上就要发生。香港是个绝地,一有战争,就没有出路,他说得活灵活现,又不能不信。”二小姐将嘴一撇道:“你倒相信那些消息专家的消息。我们在香港的时候,吃喝逛每天照样进行,谁也不觉得那是绝地,住在香港的人,走上街,看那花花世界,谁也不顾虑到是绝地。要不然,那满街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白痴吗?”二奶奶道:我也是这样想,当长江里发水的时候,我们在坡上看到那小木船,装了整船的人在洪水上飘流,人简直和水面一般齐,真是替那全船的人捏一把汗。可是坐在那船上的人,谈谈说说,吸着纸烟过河,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过来说,站在岸上的人和他瞎着急,倒成了白痴。重庆人看香港人,和香港人看重庆人,同是一样。”西门太太笑道:“若是这样说,我也愿意到香港去玩一趟,索性也带了青萍同去。”二奶奶笑道:“这事才奇怪呢?我和她说过,想邀她到香港去玩一趟,她倒是一百个不愿意去。”西门太太笑道:“这事在一礼拜以前发生,显得稀奇,在这几日发生,那是应当的。”二奶奶道:“那为什么?她觉得最近的消息不好?”西门太太笑道:“那你错了,她根本不管天下大事。她最近在爱情上,发现了新大陆,正在追求一个人呢!这个人也是老德的学生,原来他们是中学的老同学,现在忽然遇到了,记起了当日的友谊,热烈的恋爱起来。你想,她怎么肯离开重庆呢?”二奶奶道:“是这样的,那也就罢了。我原想邀她今晚上一路去听戏,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她们这样闲谈一会,吃过晚饭,就到国泰大戏院来。这戏院是重庆最大的一家。迭经大轰炸,未曾损坏。影片、话剧、京戏,都以能在国泰上演为荣。这晚,演的是京戏,男女票友大会演。原来抗战期间,到大后方去的老戏名角,简直没有。重庆的京戏,南京、西安先后来了两个科班,都不值一顾。倒是沿扬子江一带的各地名票,到重庆来的不少。不但生、旦、净、末、丑行行俱全,而且和内行名角相比,并无逊色。所以到了雾季,名票大合作,总是轰动山城的一件大事。交际场上的人物,不来看两次名票合演,必定是募捐的义务戏,也少不了有戏票分派。温二奶奶这三人,全是吃饭无事可做的妇女,有这样的场合,当然是不能放过。这晚,她们入座时已是九点钟,前面早演了好几个戏。这时,全本《王宝钏》上场,青衣名票,正演“武家坡”这一本。二奶奶最爱看青衣花衫戏,入座之后,就看入了神。西门太太什么戏也看,什么戏也不懂,完全是凑热闹,看看戏也就看看人。她向四周望着,却有件新奇的事发现,乃是青萍和一位西装少年,坐在东角。两人约莫坐在后三排椅子,大概向这里是斜的方向,所以没有看到二奶奶。她心想,青萍就是这么一种女孩子,不必去管她了。可是那位青年,好像也面熟,过了五分钟,又回头看看。却想起来了,原来就是李大成。一个卖橘子的小贩,陡然改扮成这个样子,当然一眼看不出来。于是西门太太偏着头向邻座的二奶奶笑道:我的话可以证明了。青萍带着她的新爱人,也在座后面呢!你看,第三排东角,第三四把椅子就是。二奶奶回头看去,果然不错。因为要打量那西装少年,不免看了好几回。最后和青萍对着视线,笑着点了两点头。这时已将近十二点钟了。过了一会,青萍笑嘻嘻地走来了,手扶了座椅背,将头伸到二奶奶怀里,笑道:“我请老同学看戏,不想你们也来了。”二奶奶握了她的手道:“仅仅是老同学吗?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青萍一笑,扭身在旁边空椅子上坐了。
《王宝钏》演完,后面是位女票友的《玉堂春》。青萍道:“这位票友也是我的朋友,今天的票子就是她送的。我到后台去打个招呼,十分钟就来。”二奶奶道:“十分钟就来?”这时她已站起身来,笑着点头道:“准来,准来!到公馆去吃宵夜。”说完就走了。可是等过十分钟,青萍并不见来。西门太太正想到后台去找她的时候,而戏台上的“玉堂春”已经下场了,全场正是一阵纷乱。二小姐向她微笑道:“回去吧,她不会来的了。”二奶奶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三人同回到温公馆的时候,女仆却交给西门太太一张字条,是西门博士交来的,说有要事面谈,明天早上八点钟,可来广东餐馆里吃早点。西门太太也正惦记着昨晚上订的那张合同,到了次日早上,便如约来会博士。西门博士早到了,独占了一副座头,除了摆着茶点而外,面前还有一只大玻璃杯子,盛着大半杯牛奶。他口里衔了大半截雪茄,两手捧了报在看。西门太太走来坐下,博士还在看报。她道:“你倒安逸之至,为什么你看得这样入神?人来了,都不知道!”西门德放下报来笑道:“我看报是烟幕弹,不是等你,我早走了。”她道:“为什么?”西门德道:“告诉你一件新闻,你会不相信。我看见李大成和青萍两个人上楼去了。”西门太太道:“管他们干什么?昨晚上我遇到她,比这还希奇呢!——你的事情进行得怎样了?”西门德眉毛一横,笑道:“太太,我们又要抖起来了。我正是急于要告诉你这消息。”于是他斟着一杯茶,送到太太面前,笑道:“你想吃什么就吃吧,我们有钱。”太太笑道:“瞧你这份高兴!”她虽这样说了,但对于吃倒是不退让,拿起筷子夹了盘子里点心,不问甜咸,只管进用。同时望着博士,等他说话。
博士先把说服了虞老先生的经过,笑着报告一遍,然后道:昨日下午,虞先生派了一位吴科长拿出合同来,和我签订,他将合同给我看了,却说再考虑一晚上。我当然知道怎么应付他,悄悄地告诉他,请他吃晚饭。晚上,我在馆子里开了单间恭候他的大驾。这合同上订明在重庆交货车十五辆,签订合同的时候付我们定洋三分之一。”西门太太道:“这个我晓得,你只说他来了没有。”西门德笑道:“他有油水,为什么不来?”太太道:“你给他多少好处?”西门德道:“除了定洋,他八扣交款。我还答应送他一部半车子。”太太道:“那太多了!”西门德道:“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们又不掏腰包,不答应他,他会肯签合同吗?这家伙相当厉害,昨晚在菜馆里谈起这事,他开口便道:‘这种生意经,博士从何处学得来?这是空手夺白刃的战术,把我们的定洋拿去,再在运货上想点办法,你不费一文,可把车子带进来了。我们若不先拨这三分之一的定洋,这买卖就不好做吧?’我想戏法他完全知道,而且一路之上,还得全仗了他机关的字号过五关,如何能瞒他。便说生意成了,送他一辆车子。他笑道:‘那你要蚀本了,假使挣不到一辆车子呢?’他脸上透着嫌少。我想照现在情形,刨除一切开销,三辆车子好挣。便答应给他哈夫(half),只要一回成功了,不难作个下次。人要知足,你想你不干,他捧了个肥猪头,怕找不出庙门来吗!”西门太太道:“那么,合同是签字了?”博士笑道:“这个你放心,我决不放松,而且定洋他也交了。同时,在昨晚上,我又接洽了一件事。亚杰介绍我和他的老板见了面。他答应让给我一点外汇,希望我有车子,在运输上帮他一点忙。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顺利,人不会永远是倒霉的呀!只要肯变,就可以通。所以古人说……”
他两人所坐的茶座正对了茶厅上楼的扶梯口,两人说着,却见李大成很快的一挤,在几个人下楼梯口当儿,挤出去了。西门太太将筷子敲了博士的手背,努了努嘴。博士笑道:“这也无所谓。他们年岁相当,又是同学,恋爱还不是天经地义?至于花青萍几个钱……”他不曾把话说完,只见青萍站在楼梯上,正向这里招手。西门太太点着头,叫了个“来”字,她便来了。
博士夫妇只当不晓得,并没有问她什么。西门德将桌上的现成茶杯,斟了一杯茶放在手下,笑道:“坐下来谈谈吧,要不要吃点东西?”青萍说了声谢谢,挨着椅子坐下去,因道:“遇到了李大成,我请他吃顿早点。若是在楼下就早看到老师了。”博士笑了一笑。青萍垂着眼皮,想了一想,偏过头去,向西门太太笑问道:“昨晚上二奶奶怪我来着吧?”西门太太道:“怪什么?你们同事,她管不着。”青萍笑道:“我们是同学。”她说了这五个字,低头去清理着怀里的皮包。西门太太道:“你自然是个精灵孩子,大成也到了年龄了,而且人也很老成的,前途颇有希望。你在交际场上所遇到的,全是些阔人,他们都是玩弄女性的。你改变了作风,这倒很好。”博士道:“这也是‘变则通’之类吧?”说毕,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