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得着这一番教训,闻所未闻,不仅是知道了天下事有许多巧妙,而且十分有趣。听了二奶奶的话,笑嘻嘻的望了她。二奶奶笑道:“你望着我作什么?我有什么话骗过你吗?”青萍小姐从中插嘴,两手握了二奶奶的手笑道:“二奶奶,你这个澡洗得痛快吧?可不可以让我们跟着出一身汗?”二奶奶手扶了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她几下,笑道:“好的,好的!你要什么?还是要衣服穿呢?还是要吃的呢?让我买个洋娃娃给你玩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摸摸她新梳的一双小辫子。青萍笑道:“你以为我不好意思玩洋娃娃吗?你就买两个小洋娃娃,给我试试看。”二奶奶笑道:“你们穷艺术家,欠缺着什么,我知道的,回头我开张支票给你就是。”青萍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呢,真的,难道我向二奶奶借钱?”二奶奶挽了她的手笑道:“不好叫二奶奶,要叫我二姐。走,我们上楼打牌去。”说着笑嘻嘻地带了一群女宾上楼。

他们家佣人,向来是有训练的,听了主人一声说打牌,早已在小客厅里摆开了场面。青萍站在牌桌子角边,望了二奶奶笑道:“姐姐要我陪着打牌,我自然遵命,可是我没有带瓜子胡豆来。”二奶奶一时没有懂得她的意思,望了她道:你还要一面吃胡豆,一面打牌吗?“青萍笑道:我输了,把什么钱给呢?记得小时候,过年和小朋友掷骰子玩,就是输赢着分得的花生豆子。”二奶奶将手掏了她一下脸腮道:“你和你老姐姐来这一手。”说着,自到卧室去了。不多一会,提着一个小提包出来,将袋子打开,掏出一沓钞票,大概有一千几百元,向她手上一塞道:“啰!拿去当花生豆子吧!”

青萍接着她的钞票,倒不推卸,向她笑道:“这不成了我有心敲你的竹杠吗?”二奶奶笑道:“你二姐洗个澡,一星期,就敲人家三四十万,你就算敲我一下竹杠,这劲头子也小得很,我毫不在乎。何况是我明知道你没钱,要你打牌,我不给你垫赌本,谁给你垫赌本?”青萍向她勾了一勾头,算是谢了的意思,笑道:“那也好,但别把你这钱输光了,多在腰里收着两天,去去穷气。”

西门太太在一边看着,觉得二奶奶的气派果然不同,不想无意之间,给青萍辟了一条生财之道。论起自己夫妇,对她的印象根本就不好,西门德还常说,这水性杨花的女人,应该让她多尝些苦味,不料反是引她尝着大大的甜头,心里这样想着,不免呆了一呆。

二奶奶已经在桌上的牌堆里拣出了东西南北风,要拈风打座,看了她笑道:我知道,西门太太又该客气两句了,牌大了,打不起,是不是?“西门太太笑道:你说破了,我倒不好意思再说。”二奶奶将手和搅着牌,笑道:“来吧,来吧,我和二小姐商量着,要你合伙,作一票生意,若是成功了,打这样的小牌,够你输一年半载的。”西门太太听了,满脸是笑,笑得肩膀颤动了几下,问道:“什么生意?没有听得你先和我说过呀!”二小姐坐在她对面,也在手摸换着牌,皱了眉道:“打牌吧,现在不谈这些。”

西门太太虽觉二奶奶是不可拂逆的,但她时刻想履行西门德那个计划,要得着虞家的帮助到仰光去,承买大批汽车。虞家这条路线,不能直接,还要仰仗区家,仰仗区家,就要这位香港来的红人作保。因之二小姐也是不可拂逆的。心里一横,想着预备着两三千块钱奉陪一场,送个小礼。便笑道:“二小姐性急什么,性急是要输钱的!”二小姐道:“昨晚上给二奶奶陪客,输了小一万,今天还会输许多吗?”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抽了一口凉气,两三千块钱奉陪,还差得远呢!

二奶奶倒没有理会她的态度,却向青萍笑道:“你不要信她陪客,看陪什么客,和你打小牌,也要来一两万的输赢,那不是开玩笑!你要能打那样大的牌,也不会蹦蹦跳跳,到台上去挣那碗苦饭吃了。”青萍笑道:“你别瞧我穷,我倒是不怕输!”二奶奶道:“好哇!你倒埋没了我这番苦心,愿意打大牌,你能保证赢吗?”青萍笑道:“我有我的算盘,赢了自然是更好,输了呢,我把我自己作押帐,押在温公馆当丫头,你看……”说着她将手向屋子四周指了几指,接着道:“这样好的房子,过着舒服的生活,有人运动还运动不到手呢!”二奶奶笑道:“哦!你还有这样一个算盘。可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顾虑到,我们家这位温五爷,顶不是个东西,假如他家里有了这样一个漂亮丫头,他拿出主人的家法来,我不能和你保险,他若是硬要收房……”青萍两手正在摸牌,这就丢了牌钻到二奶奶怀里来,抓住她两手,将头在她怀里乱滚,鼻子哼着道:“你占了我的便宜,我不依你!”二奶奶却只是格格地笑。二小姐笑道:“你这么一个进步的女子,却是这样小家子气。你还是打牌,还是打滚?若是打滚,我就退席,我还要出去看个朋友。”经她这样的说了,二奶奶才推开青萍,坐下来正式打牌。

这牌好像是有眼睛,专门输着没有钱的。八圈的结果,青萍将二奶奶给的赌本,都输光了,西门太太也陪客,陪了一千五六百元。她算是如愿以偿,果然送了一个小礼,心里虽然有些可惜,但是想到要和二奶奶交朋友,并托她帮忙发财,就不能赢她的钱,教她扫兴。反过来说,要她高兴,就怕送礼送得太少了。因之在表面上,对于这一场输局,竟是坦然处之。

雾季的天气,八圈牌以后,早已深黑了,大家自然是在温公馆里吃夜饭。光阴在二奶奶这样的人身上,往往是成了累赘,怎样才能消耗过去呢?在香港那不成问题,看一场电影,看一场球赛,那是极简单的娱乐,随便也可以消磨大半日,其余的有趣场合,多得很。到了重庆,就没有了办法,只有话剧一项,是比香港更新鲜一点的。此外甚至可徘徊片刻的百货公司,也找不到一所。二奶奶为了这个,每日都得打算一番。这一天,正因为和青萍在一处瞎混,把这件大事忘记过去了,一直到吃晚饭以后,大家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吃水果,才把这事想了起来。她坐在沙发上,拍腿哦了一声道:“是我大意了,我们这大半夜怎么样消遣呢?”

西门太太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笑道:“已经九点钟了,坐一会子,我们就可以睡觉。”二奶奶连连地摇着头道:“这哪里可以!我不到一点钟,不能睡觉。”二小姐笑道:“今天我本来要去看票友的义务戏的,被你一拉着打牌,我就忘了。”二奶奶笑道:“好!我们去看京戏。我们五爷,就是个戏迷。他说重庆虽没有什么名角,可是各处到重庆来的票友,行行俱全,值得一看。”青萍坐着微笑,没有说去,也没说不去。西门太太笑道:“我是不论京戏话剧都愿意看,可是今天晚上总是白说,已经把戏唱了一半了,还可以买到四个位子的票吗?”二小姐笑道:“我一个人去不成问题,亚男在那里当招待员,她必定会找个位子我坐。青萍,你也不成问题。”西门太太道:“怪不得不看见她,她又服务去了。那么,大家去。义务戏总是这样的,荣誉券座位上,空着许多椅子。”二奶奶道:“我们家五爷,每次义务戏,总要分销几张券,到他写字台上去找找,也许现放在那里呢。”说着她立刻起身向书房里走。去不多一会,她手拿两张戏票笑嘻嘻地走了来,笑道:“去吧,去吧!我这里有两张票。二小姐是可以找着她妹妹想法子。只差一个位子,怎么也可以对付过去。”说时见女仆站在面前,便向她道:“到外面对小张说,开车子,我们去看戏。对厨房里说,我们也许要到一点钟才能回来,点心弄好一点。”西门太太笑道:“既是要去听戏,我们立刻就走,不必化妆了。”二奶奶将手掌在脸腮上拍了一下,笑道:“扑点粉吧,五分钟内可以出门。”她这样说了,其实这几位太太小姐,并非超现实的女人,女人出门,所要办的事情,她们都得办。一直混过十五分钟,还是开特别快车,方才料理完毕。

一车子坐到戏馆门口,当这来宾拥挤已过的时候,门禁已不是怎么森严,半数的纠察和招待员,都已去听正登场的好戏,坐在门口的收票员,遥遥望到四位华贵的女宾,坐了一辆漂亮汽车前来,料着决不会是听白戏的,先就没有存盘查的心。及至二奶奶到了面前,交过两张荣誉券来,就笑着点头道:“四位?”二奶奶道:“还有两张票子在招待员区小姐手上。”查票员“哦”了一声,丝毫没有加以拦阻。二奶奶由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员,引到最前面的荣誉座上。果然,西门太太的话不错,还很有些空位子。她们自由自在的找到位子坐了。青萍照例是和二奶奶挨着坐。

这时亚男才从人丛中走过来招待,笑道:“你们坐吧,这几张荣誉券的来宾,他们根本没有工夫看戏。眷属又在成都,今天是第二天了,这位子一直空着。”她交代了这句话,转身就走。西门太太道:“你也在这里坐吧。”亚男将手指指胸面前悬的那绸条子,依然走了。这时,台上唱着全本《双姣奇缘》,正演到“拾玉镯”那一段。那个演花旦的票友,年轻貌秀,描摹乡姑思春的那些动作,刻画入微。全座的男女来宾,看得入神,声息均无。

这时有一两声咳嗽,由场中发出。西门太太回头看时,有两个老头子坐在身后。其中一个就是区老太爷。他也看见了,向她点了个头。她看着戏,忽然想起来,区老太爷虽然可以销两张票,也不会整百元的拿出来坐着荣誉座,必是另一个老头子请的。那另一个老头子又非别人,必是虞老太爷。有这个机会,今天最好是请区老太爷介绍一下了。这么一想,她倒无心看戏,只顾暗中打主意,要怎样去和这位老太爷谈上交情。

这《双姣奇缘》唱完,下面是一出武戏,已将近十二点钟,一部分来宾离座了,她也就离开了座位,到戏馆的门廊前去站着,预备半路上加以截拦。谁知她这番心理测验,却没有测得准确,她等了有半点钟上下,戏馆子里已经快要停戏了,这两位老先生,却依然没有出来,她又怕得罪了二奶奶,只得又走了回来。她进入戏场的时候,两眼先向区老太爷那座位上看去,还好,他们还是坦然坐在那里,于是她也回到座位上来。

这时,亚男也在旁边空位上坐着,西门太太便问道:“大小姐,和令尊在一处的,是虞老太爷吗?”她答说“是的”。西门太太笑道:“你引着我去介绍一下吧,老德要和虞老先生谈谈,我趁便去先容一声。”亚男道:“散了戏再过去吧。老先生们听戏,听得正有趣,不要打搅他们。”西门太太看到二奶奶也对自己望着,这话就不便追下去了,只得又忍耐了一会子。可是她已没有心看戏,两只眼睛,只管射向两个老者的座位上。

戏唱到快要完的时候,座位上总是闹轰轰的。西门太太看到看客都大半站了起来,就站着向亚男道:“去吧去吧!回头人家走了。”又向二奶奶道:“我和两位老太爷说几句话,马上就来。”亚男看她那份情急,笑了笑,引着她走过去了。二奶奶向二小姐道:“我也本应当和令伯去见见,可是这戏座里乱嚷嚷的,我不去了,明天见了令伯,代我致意。”二小姐笑道:“你倒不必客气,我自己也没过去打招呼呢!西门太太是要见那位虞老先生,其实这也不是接洽事情的时间和地点。”二奶奶道:“果然的,我看她有什么急事似的。”二小姐笑着,咳了一声道:“她异想天开,想到仰光去贩买一批车子。她自然没有那样大的资本,想替人家包贩一批,要借人家的力量与资本,作成这笔生意,然后她从中落下一两部车子。依我想,这样便宜的事,不容易捡到。可是她的博士推算出来,只要这位虞老先生的令郎能够在运输上和他想点办法,他认为就可办到,所以她夫妻两人,都想认识虞老先生。现在虞老先生就在这里听戏,她为什么不借机会认识一下呢?”二奶奶道:“原来如此。我也仿佛听到人说过,这办法有人作过,可是人家得不着比他更大的好处,人家为什么要帮他发财?”二小姐道:“我也是这样想,而且我这位伯老太爷,又是个吃方块肉的人,作投机生意的事,要请他从中作个介绍人,那也是问道于盲的事。”二奶奶道:“不过她这个人,倒是很和气的,在可能的范围内,我也可以帮她一点忙,只是贩卖汽车的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两人说着话,这满戏场的人,都已走光,空荡的椅子丛里,但见西门太太站在旁边座位上,和两位老先生絮絮叨叨说话,一面说,一面点头鞠躬,像是十分客气。二小姐道:“怎么老是谈话,这戏场里人,快要走光了。”便站着连向她那边招了几招手。西门太太这才和那虞老先生鞠了一个躬,然后走过来。笑向二奶奶道:“对不住,我让你们二位久等了。”二小姐笑道:“这虞老太爷很客气的样子,一定可以替博士帮忙的。”西门太太道:“我也没有那样冒昧,一见人家老先生,就请人家援助,我只介绍我们老德和他谈谈。”二奶奶没有作声,只是带了一点微笑。

西门太太恐怕二奶奶误会,到了她们公馆里,就笑向她道:“这作投机生意的事,我们还是干不来,自有了这个意思起,心里就挂上这一分心,昼夜转了念头,总怕失去了机会。不像二奶奶这样安安稳稳在家里住着,一挣就是好几十万。”二奶奶笑道:“我也不过是闹着好玩,若真要作生意,像我这个样子,自由自在住在家里,自然是不行。我知道,你在进行着一件什么事,你只管去办,办不通的时候,我另替你想法子吧!”二奶奶见她再三约着和自己帮助,自不是顺嘴人情。当晚夜深,宵夜已毕,各自安歇,不再谈论。

次日一早起来,西门太太就要回家去通知西门德。但是不愿向二奶奶告辞,以致惊扰了她的早睡。因之叫女仆拿纸笔来,好给二奶奶留个字条。女仆拿了来时,却是毛笔和薄纸,她向来因为毛笔字写得太坏,总是用钢笔写字,写得日子久了,现在简直拿不来毛笔。想着青萍身上,带有自来水笔的,她睡在温家大小姐屋里,这大小姐到成都去了,屋子是空着的,悄悄地在她衣襟上取下来用上一用,自无不可。于是她也没有通知女仆,就向那屋子里走去。到了那里,房门倒是掩的,推开门来一看,床上被褥未曾叠着,屋子里却没有人。心想,她也是个爱睡早觉的人,不想这样早,她就走了。正待回身,却又看到青萍的长衣与大衣,都挂在衣架上。那么,她是在洗澡间了。这屋子后面,便是洗澡间,就向里面叫了一声青萍,随着这声叫,还伸头向洗澡间里看了一看。这里的洗脸盆和洗澡盆,都是干干的,更也没有人。西门太太神经过敏地想了一想,立刻脸上发生一阵红晕,这屋子里停留不得,赶快退了出来。

回到原来屋子里时,女仆在这里等着她,向西门太太脸上看了一看,问道:“西门太太,是看区小姐去了么?”她随便答应了一声“是”。因女仆很注意着自己,便又笑道:“我想告诉她一句,我回去了。我一想,还是不惊动她吧,回头你代我也向她通知一声,我要回南岸去了,也许明天我能再来。”说着搭了大衣在手臂上,提着手提包,匆匆地下楼。下楼梯的时候,低头看手表,一面移步向下走。无意之间,却和一个人撞了一下。看时,正是青萍小姐。

青萍小姐穿了一件温大小姐的花线睡衣,斜靠梯子扶栏站着,一手插在衣袋里,一手理着披在脸上的乱发,望了楼下出神。她看到西门太太,先呦了一声,接着问道:“怎么起来的这样早呢?”西门太太很快地向她脸上望了一眼,见她脸上泛出一种压制不住的红晕,眼皮下垂,遮盖了她一种怯懦的眼光。

为了对温公馆的礼貌,西门太太决不能与她任何一些些难堪,便假装出匆忙又毫不理会的样子,向她答道:“我有点事,急于要回去一趟,再会!”说着,再也不去看她,就向楼下走去了。

扶梯是在一个过道上面,铺了毛地毯。这上面若有什么白色东西,是很容易发现的。西门太太老远就看到一条白绸手绢,落在地上面。她毫不思索的,料着这是谁落下的物件。她的好奇心,教她不能不弯腰下去,将两个手指,捏了一只手巾角,提了起来。这手巾不但是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有一阵香气。而随了这手绢一端的展开,却有一张纸条落在地面。西门太太将手绢随意塞在衣袋里,再捡起那张纸条来一看,却是一张支票。支票不曾抬头写受款人姓名,数目却相当的大,那是一万五千元,开支票的户头,写的是温雪记。她想着,这是谁开的支票?不会是温二奶奶吧?这支票上的字,是墨笔写的,笔记很健,不像是女人的字。哦!温五爷号雪门,这应该是他开的支票吧?再看支票的日期,就是今日。现在银行还没有开门,立刻到银行里去,这一万五千元可以没有问题的拿到手上。她站住出了一会神,但也不过两三分钟,她又转了一个念头,虽然支票上没有写姓名,可是兑付一万元以上的款子,银行似乎不能过于随便。假如问起来,露出马脚,大为不便。

她正这样犹疑着,楼梯上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青萍两手提了长睡衣的下摆,脸上带了惊慌的样子,匆匆地走下楼来。她老远就看到西门太太手上拿了一张支票,便情不自禁地向她微笑了一笑。西门太太已全部明白了这个遇合是怎么回事。便将手上的支票举了一举,低声笑道:“你失落了什么东西没有?”青萍已抢步到了她身边,胸脯闪动一下,似乎喘过一口气,笑道:“多谢多谢!若不是师母捡着了,这东西被别人拾了去,那是我一个致命的打击,还不光是损失而已。”她很久没有叫过师母了,西门太太有点感动。正说着,有个女仆经过,两个人相对默然地站了一会。

直等女仆走尽了扶梯,西门太太才低声笑道:“你请不请客?”青萍道:“请客!当然请客!”说着向前后张望了一下,又皱了一皱眉,低声道:“师母,老师是知道我的。我家境很穷,我父母都已半老,哥哥不知去向,弟弟又小,他们在前方,一点没有接济,怎么得了?我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把他们接到大后方来,只好向五爷借上一笔债。一万五千元,也许不够呢。可是借多了,慢说人家不愿意,我又把什么还人家呢?”西门太太悄悄地把支票塞到青萍手上,又向她做个轻妙的微笑。青萍接到支票,向衣袋里塞着,情不自禁地向西门太太鞠了一个躬。西门太太笑了一笑,就在衣袋里拿出那方手绢,又塞到她手上,不知何故,青萍把脸上的红晕,涨到耳根后去,她很快地把手绢又塞到衣袋里去。西门太太笑道:“收好啊,别再丢了,若是……”青萍随了她这话,立刻又伸手到衣袋里去,把那张支票掏出来看了一看,依然捏在手上,向她低声笑道:“师母,这件事千万不可告诉二奶奶知道。”西门太太听了这句话,她也是失去了庄重,伸手掏了青萍一下脸腮,笑道:“我也不是个傻瓜,难道这一点事,我还不知道,你放心得了。”说着向前便走,已经是走过一截夹道了。青萍喊着师母师母,又追了上前来。西门太太听了,只好回转身来,向她望着,向她嘻嘻一笑。西门太太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两下,因道:“我很知道你的苦衷。这件事,我绝不会告诉第三个人。”青萍道:“这个我放心的,我是说过两天,我要去看看老师,请师母先给我带个口信去。”西门太太连说好的好的,就走出大门了。

西门太太赶回到南岸家里,却见西门德伏在写字台上写信。因道:“这一大早起来,你就来写信,写信给谁?”西门德放下了笔,先看着太太脸上有几分笑意,便道:“消息不坏吧?二奶奶要给你作成一笔生意了。”西门太太将手里的皮包,放在茶几上,在上面拍了两拍,因道:“你以为带了这里面一点东西去,就够得上搭股份吗?”她口里说着,走近了写字台,见上面一张信纸,是接着另一张写下来的,第一行只写了几句,乃是:“合并薪水津贴,以及吾兄之帮助,每学期可凑足一万五千元,就数目字言之,诚不能谓少……”西门太太道:“这一万五千元有什么希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她笑着嗤了一声道:“这不算少,早五十分钟我就送了人家一万五千元,什么稀奇?”

西门德正把桌上新泡的一杯红茶端起来喝着,听了这话,立刻将杯子放下,睁了眼望着她道:“昨晚上你输了这多钱?”西门太太倒是将杯子接过来,坐在旁边沙发上,慢慢地抿着玻璃杯子口沿,两腿伸着绞起来,微微地摇曳着两只新皮鞋,笑道:“若是送的话,这有什么稀奇?”

西门德脸色沉下来道:“你真不知死活,我们……”西门太太笑道:“别着急,并非我输了钱,是我捡着一万五千元的支票,我又还了人家了。”西门德望了她道:“真话?”西门太太笑道:“有什么不真?若是在马路上捡到的,我当然会拿了回来。”因把在温公馆的事说了一遍。

西门德站着把这话听完,才点点头道:“这在人情之中,你把那支票拿着到银行里也兑不到现。温五爷知道支票失落了,他会打个电话到银行里去止兑。”

西门太太道:“你看一万五千元有什么稀奇呢?你信上还说诚不能谓少。”

西门德这才缓过一口气,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点着火吸上了,架腿坐在围椅上,微笑道:“我难道不知道一万五千元是不足稀奇的事?可是这在教育界看来,依然是一桩可惊的数字。刘校长在两个礼拜以前,就写了信来,要我到教育系去教心理学。他信上说,正式薪水和米贴每月可拿到二千元,他再和我找两点钟课兼,又可凑上数百元。每学期可以有一万五千元的收入。他虽然是好意,这个数目教我看起来,还不如我们转兜一笔纸烟生意,一个星期就有了。这样一想,我简直没有劲回他的信。一天拖延一天,我就把这事忘了。昨天晚上,我一个人在灯下看书,想起了这事,在友谊上说,应当回人家一封信,又怕一混又忘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没有作第二件事,立刻就来回这封信。不想你回来得这样早,又给我打上一个岔。”说着把雪茄放在烟灰碟上,拿起砚台沿上放的笔来,笑道:“不要和我说话,让我把这封信写完。”

西门太太道:“先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昨晚上我会到虞老先生了。今天上午,他在城里不走,约你到虞先生办事处去会面。”西门德正伸了笔尖到砚池里去蘸墨,听了这话不由得将笔放了下来,望着她问道:“你约的是几点钟?”西门太太道:“他说在今天上午,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离开那办事处。”西门德看看桌上摆的那架小钟,已是九点钟,于是凝神想了一想,以一点钟的工夫渡江和走路,到办事处就是十点钟了,便将毛笔套起来,砚池盖好。西门太太笑道:“你不回复刘校长那封信了?”西门德将未写完的信纸和已写完的信纸,一齐送到抽屉里去,然后关上。笑道:“反正不忙,今天下午再把这封信写好吧。”西门太太笑道:“你不是不要我打岔,好把这封信写起来吗?”西门德道:“谈入本题吧!你和虞老先生谈了一点情形没有?”西门太太道:“好容易在戏馆子里捉住一个机会,请区老先生介绍过了。哪里有工夫谈生意经?我这样子作,二奶奶就在笑我了。一个作太太的,能够初次和人家见面,就谈起商业来吗?那位老先生一脸的道学样子,就是你今天去见他,也要看情形,不能走去就谈生意。”

西门德和太太谈着话,已把大衣穿好,手上拿了手杖和帽子,走到房门口,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打招呼吗?区老先生是不是和他住在一处?”西门太太道:“我没问。你最好请请客。”西门德帽子放在头上,早已将手杖戳着楼板,近一响,远一响,人走远了。西门太太退到栏杆边来,见她先生已出了大门,便自言自语地笑道:“世事真是变了,我们这位博士,钻钱眼的精神,比研究心理学还要来得努力。”西门德出了大门,果是头也不回,一直赶到江边。这次轮渡趸船上,人比较少,他在前舱,从从容容地找到一个位子坐下。

今天有个新发现,见这里有个贩卖橘柑的小贩,有点和其他小贩不同。那人身上穿了一套青布袄裤,虽也补绽了几处,却是干干净净的,鼻子上架了一副黑玻璃眼镜,一顶鸭舌帽子,又戴得特别低,那遮阳片,直掩到眼镜上,挡住了半截脸,西门德觉着这个人是故意掩藏了他的面目,分明是一种有意的做作。他这样想了,越发不断地向那小贩打量。那人正也怕人打量,西门德这样望着,他就避开脸子了。

不多一会,有一个穿短衣的胖子,匆匆走了来,在舱外面叫道:“小李,你今天记着,两天没有交钱了,今天不交,就是三天。这样推下去,我们又要再结一回帐了!”西门德顺了声音看去,那说话的人穿了一套工人单褂裤,小口袋上拖出一串银表链子,手指上夹了大半支香烟,脸上红红的,塌鼻梁,小眼睛,越是让这面部成了一个柿子形。只是在两道吊角眉之下,又觉得他在这脸上,划下了一道能强迫人的勇气。

那小贩很谦和地迎上去两步,笑着答道:“严老板,你放心,无论如何,今天晚上,我会给你送钱去。不骗你,我病了两天,今天是初上这个码头作生意。”那人将夹了纸烟的手指,指着他道:“你今天晚上,若再不送钱来,我也有我的办法!”他说话时,沉下了脸腮上两块肥肉,和那两道吊角眉背道而驰,正是紧张了这张脸,更不受看。那个小贩道:“我说话,一定算数,在这个码头上作生意,敢得罪你老板吗?”那胖子哼了一声道:“有什么得罪不得罪,杀人抵命,欠债还钱,你欠我的债,你就当还我的钱,别的闲话少说。晚上我们见!”说着他举起了拳头在鼻子旁边向外作两个捶击的姿势,然后走了。那小贩呆呆在舱里站着,望了那人遥遥走去,伸着脖子叹了一口气。

西门德坐在一边,看出了神,越看他越像是熟人,便喊了一声买橘柑,向他点了两点头。那小贩眼镜遮不下全脸,透着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走了过来。到了面前,西门德看到他肌肉有些颤动,脸上的面色,泛着苍白,分明是要哭,可是他,还是露着牙齿笑了。他鞠着躬,低声叫了一声“老师”。西门德道:“哦!你果然是李大成,你不念书了!”李大成道:“老师,我没脸见你,你一上趸船,我就看见你了。可是……船来了,老师请过江吧。”说着他扭身要走。”

西门德一把抓住他橘柑篮子道:“别走,我要和你说几句话。”这时来的渡轮,靠了趸船,等船的人,一阵拥挤,纷纷向船口挤去。西门德依然抓住了橘柑篮子,等舱里人全上渡轮了,西门德见这舱里无人,才低声问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你令尊现在……”李大成将篮子放在舱板上,一手托着黑色眼镜,一手揉着眼睛,很凄惨地答道:“他……过世了。”西门德道:“他是到四川来了,才去世的吗?”李大成道:“到四川来了两年多才去世的。老师,你想我父亲才只有我一个儿子,家乡沦陷了,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怎么还有钱念书!”西门德道:“你父亲死了,机关里总可以给点抚恤费。”李大成惨笑了一笑道:“老师,你以为拿了抚恤费,我们可以吃一辈子!不瞒你说,我父亲的棺材钱,还是同乡募化的。我父亲死的时候,倒是清醒白醒的。他说,早晓得要死,不如死在前方,丢下三个人在前方讨饭,也离家乡近些!”西门德道:“丢下三个人,还有一个什么人呢?”李大成弯下腰去,检理着篮子里的橘柑,低声答道:“还有一个妹妹。”西门德道:“那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家里还有两口人的生活,不能不出来作买卖。”李大成蹲在舱板上,轻微的“哼”了一声。

西门德道:“那也难怪。你一个人作小生意,除了自己,还要供养一大一小,怎么不负债!刚才那个人和你要钱,你借了他多少债?”李大成道:“哪有好多钱,一千五百元罢了,只够现在阔人吃顿饭的钱。这一千五百元,还是分期还款。每天还三十元,三个月连本带利,一齐还清。”西门德道:“三三得九,三九两千七,他这放债的人,岂不是对本对利?”李大成突然站了起来,拍着两手道:“谁说不是?你看,我每日除了母子两个人的伙食,靠这一篮橘柑,哪里能找出三十元还债?所以我母亲也是成天成夜的和人洗衣服补衣服来帮贴着我。她一个做太太的人……唉!”他说到这里,垂下头,脸上有些惨然。

西门德听了这话,心里头也微微跳动了一下。因望着他道:“你妹妹有多大?她可以帮着你们作点事吗?”李大成被他这样一问,脸色更是惨淡了,他的嘴唇,又带了抖颤,向西门德低声道:“我们养活不起,她到人家家里帮工去了。”西门德道:她多大了?能帮工吗?“李大成顿了一顿,向趸船舱里看了一看,这时,过渡的人,又挤满了一舱。他提起果篮靠近了西门德一步,眼望了自己手上的篮子,低声道:“唉!押给人家作使唤丫头了,替我父亲丢脸!”说时,在那黑眼镜下面滚出了两行眼泪。他将不挽篮子的手,捏着袖头子去揉眼镜下面的颧骨。

西门德听了这话,想起一件事来,记得在南京的时候,李大成的父亲,为儿子年考得了奖,来道谢过一次,西装革履,一表人才,没想到他身后萧条到这种样子,便也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在他这样发怔的时候,第二次渡轮又要靠趸船了,因握着李大成手道:“我非常地同情你,我现在有点事情,要过江去一趟。今天晚上五六点钟,你到我家里谈谈。你不要把我当外人。我是你老师,而且不是一个泛泛的老师。”说着因把自己的住址详详细细告诉了他,李大成见他十分诚意,也就答应了。

西门德渡过了江,已是十点多钟,他没有敢耽误片刻,就向虞先生的办事处来。大凡年老的人,决不会失约的,虞老太爷和这位区老太爷,找了一副象棋子在卧室里下棋,等西门博士。门房将名片传进来了,他为便于谈话起见,约了在小书房里相见。他的大令郎,颇尽孝道。为了老太爷常进城,把自己的办公室,挤到与科长同室,腾出一间卧室和一间小书房,给老太爷。所以到老太爷这小书房里来,必要经过虞先生的办公室。

西门德经过那门口时,正好虞先生出来,西门德曾在会场上见过他,一见就认识,立刻取下帽子来,向他点头道:“虞先生,你大概不认识我吧?我是西门德。”虞先生“哦”了一声,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久仰,久仰!家严正在等着博士,改日再约博士畅谈。”西门德很知趣,听了这话,知道人家事情忙,没有工夫应酬,也就说了一句“改日再来奉访”。这虞先生见他如此说,益发引着他到老太爷小书房里来,他自去了。

区老太爷已先起身相迎,就介绍了和虞老太爷谈话。西门德见这间小书房,布置得很整洁,两只竹书架,各堆着大半架新旧书,有两张沙发式的藤椅,铺了厚垫子,还有一张长的布面沙发,沙发上还有个布软枕,就想到虞老太爷的儿子,颇为老人的舒适设想。一张红漆写字台上,除了笔砚而外,有一瓶鲜花,一盒雪茄,一把紫泥茶壶,一盘佛手,糊着雪白的墙壁,只有一副对联,悬在西壁,写的是“乾坤有正气,富贵如浮云”十个字。正壁也只悬了一轴小中堂,画着墨笔兰石。北壁下面是藤椅。一副小横条,写了八个字:“老当益壮,穷且益坚”,下款书“卓斋老人自题”。西门德很快地已看出了这位老太爷的个性,加之这位老太爷穿了大布之衣,大布之鞋,毫无作现任官老太爷的习气,心里更有了分寸了。

虞老太爷让坐之后,先笑道:“区老先生早提到博士,我是神交已久的了。博士主张不分老少,自食其力,这一点,我正对劲,很想识荆呢!”西门德只好顺了老太爷的话谈上一阵。心里估计着要怎样兜上一个圈子,才可以微微露点自己的来意。正好虞老太爷向他递来一支土雪茄的时候,他拿着雪茄看了一看,笑道:“老先生喜欢吸雪茄,我明天送一点吕宋烟来请您尝尝。”虞老太爷笑道:“哦!那是珍品了!”西门德道:“不!进口商人方面,要什么舶来品都很方便。”虞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这现象实在不妙。我就常和我们孩子说,既干着运输的事业,就容易招惹假公济私,兼营商业的嫌疑。一切应当深自检点。”西门德笑道:“那也是老先生古道照人。其实现在谁不作点生意?”虞老先生坐在藤椅上,平弯了两腿,他两手按了膝盖,同时将大腿拍了一下道:“唉!我说从前是中华兵国,中华官国,如今变了,应该说是中华商国了!”西门德道:“正是如此,现在是功利主义最占强,由个人到国家,不谈利,就不行!”虞老先生手摸了胡子,点头道:“时代果然是不同了,那没有什么法子,你没有钱,就不能够吃饭、穿衣、住房子。国家没有钱,就不能打仗,更不能建设。”

西门德听了这话,心中大喜,这已搭上本题的机会了。正想借了这机会,发挥自己要谈功利的主张。只见一个勤务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子来,沉着脸色道:“报告老太爷,有了消息了,处长说,已经吩咐预备小车子送老太爷和区先生下乡。”

虞老先生曾在南京和长沙受过几次空袭的猛烈刺激,对于空袭,甚是不安,平常不肯坐公家汽车,一是警报,倒是愿受儿子的招待,于是立刻站起来道:挂了球没有?“勤务道:消息刚到,还没有挂球。”他便向区老先生道:“趁着时间早,我们下乡吧。”西门德看这样子,根本不是谈话的机会,便向老先生握着手道:“那么,晚生告辞,改日再谈。”那虞老先生点着头,连说“好的好的”,说着他已是自取了衣架上的大衣和帽子。博士看了他那一份慌乱,和区庄正点头说声“再会”,也只好匆匆的走出了办公室。

大街上走路的人,还是如平常一样的来往不断,似乎不见什么异样情景,且雇了一辆人力车,坐到江边。因为一切如常,也就没有什么思虑。倒觉得人生在世,多少倒有点命运存焉。费了许多周折,好容易才得着机会和虞老先生会面,不想没有谈到几句扼要的话,又被这空袭的消息所打断。他一面沉思着,一面走路,下了码头,走上渡轮,还是继续地想,不知不觉地,在船舱里人丛中站着。忽然听到岸上轰然一声,接着趸船和渡船上,也轰然了一声。在轰然声中,抬起眼皮来看人,才知道是大家同声说了一句“挂球了”。就为了这个,渡轮虽然是离开趸船了,还有人由趸船那边向渡船上跳过来。”

最后一个跳过来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夹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脚下还穿的是半高跟皮鞋。当这渡轮离开趸船,空出尺来宽江面缝隙的时候,她却大着胆子向这边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轮船边的柱子。虽然她跳过来了,可是她两只脚,还只有一只踏在船边上,那一只脚,还架空提着呢。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轰然一声的惊讶着。西门德看到,也暗暗地说了两声“危险”。可是她也很警觉,身子向前一栽,预备倒在船舱上,以免坠落到江里去,这样,她被船舱壁撑住了,不曾倒下。那第二只脚,也就落实地踏着渡轮舱板了。过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骂她,只是彼此接连的说着“危险”。那女人也红着脸,站了喘气,向她面前几个人,作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在她这一笑之时,西门德正由人丛中走了过来,轻轻地“咦”了一声。她笑道:“哦!西门老师。”说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个鞠躬礼。西门德道:“青萍小姐,有两年不见面了。你好?”她走近了一步笑道:“师母没有和老师说过吗?我要来看老师。巧得很,在这里遇到了,免得我问路了。”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很迅速地看了一遍,发现她全身华丽,花格绸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宝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领襟上还夹了一枝自来水笔。太太以前常看她票戏,说是在后台看见她,相当地穷,这样子,是个穷女人所能享受的吗?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师的审查态度,脸上微红着,伸头向舱外看了一看,回转头来道:“还是挂一个球。”西门德道:“没关系,我那里洞子好得很。”青萍点头道:“我晓得,重庆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我早就想来,可是总被事情缠住了”。西门德低声笑道:“你现在认了一个有钱的干姐姐。”她笑道:“怎么这样说?老师总是老师,就怕老师嫌我不成器,不肯认我。”

西门德向舱外一看,见船已快靠趸船了,便道:“提起这话,过几分钟,我指一个人你看看。”青萍见老师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严肃的样子,便望了他,连问几声谁,西门德笑道:“也许你不认识他了。”青萍道:“是谁呢?我的记忆力相当不错。”西门德道:“不用问,到了那时再说。”青萍也并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怎样重,站在轮渡舱里,且和老师说些闲话。

十多分钟,轮渡已靠了江岸,因为已是挂预告警报球的时候,过渡的人,都急于登岸,好去找一个躲空袭的地方。因之轮渡一靠趸船,人就抢着向舱口上挤。西门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且向后退了两步,因道:“不要忙,只是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到了。我家有洞子可躲。”青萍笑道:“我什么样子的空袭都遇到过,我不怕。”西门德听她如此说,就越发从容地等着。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尽,然后和她走上趸船。

到了江滩上,博士四周一望,摆零食摊子的人,正在收拾箩担,行人也没有停留的,因道:“我要引你见见的这个人,没有机会了,挂了球,他不会来了。再说吧!”青萍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且随了他走,走了大半截江滩,又听到人声轰然一下。西门德道:“放警报了。”看那江滩上的行人,都昂头向迎面山顶上看去。那里正有一座警报台,山顶一个丁字木架上,是挂球的所在。这时,那上面挂了一只长可四五尺的绿灯笼。这是解除警报的表示,所以大家都在欢呼。这样,两人越发从容地走去。

当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级的坡子,博士是无法对付,正四下地看着,忽然笑着招手道:“李大成,来,来,来!正找你呢!”随着这声音,走过一位提橘子篮的青年。他叫了声“老师”。看到青萍,怔了一怔,身子还颤动了一下。西门德笑道:“彼此都认识吗?”青萍道:“李大成,老同学呀!”李大成苦笑着,点了点头道:“黄小姐,你还认得我,我落到这步田地,没有脸见人。”青萍对他望着,正也有些愕然。西门德就把他的境遇,简单说了几句。青萍点点头道:“这样说,密斯特李倒是个有志气的人!”他没有回答什么,低头“唉”了一声,长长地叹口气。

西门德道:“我正要详细地知道你的情形,难得又遇到老同学,都到我家里去畅谈一番。”李大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青萍,摇头道:“老师,我改天去吧。”博士道:“为什么?”他道:“我太穷了,替老师和同学丢脸。”西门德道:“只要不伤人格,师生有什么不能见面之理?穷,难道是有伤人格的事情吗?”青萍也笑道:“若是那样想,惭愧的倒应当是我,我显然没有你这样吃苦耐劳。”李大成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吧,我跟着你们去。”他随了这话,跟在二人后面走着。”

西门德回家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体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轿子,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决不肯提了贩橘柑的篮子,去作一位乘客的。若是和女高足坐轿,让男高足……他正自焦愁着,路边歇着轿子的轿夫,拦住道:“西经理,西经理,我抬你回公馆。”他们认得博士这老主顾,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复姓西门,每天见他夹了皮包来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里,就以为他姓西,是作阔生意的经理。

西门德将手杖撑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点喘气,他摇摇头道:“不坐轿子。”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师吃力的样子,便笑道:“老师还是坐轿子去吧。”两个轿夫迎着青萍,弯着腰道:“大小姐,大小姐,我抬去。”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老师和黄小姐坐轿子去,我放下篮子,随后就到。”青萍未加考虑,因道:“那么,大家坐了轿子去。”

这路边停了一排轿子,穿着破烂衣裤的轿夫,三三两两,站在土坡上。在他们黄蜡的面孔上,都睁了两只大眼,看谁需要他的肩膀当马背。其中有个年老的,在这一群里,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个病了十年的周仓神像,脸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围满了尖脸腮。他两手抱在胸前,护着有限的体温,不让他跑走。两只肘拐下破蓝布袄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风中飘摇着。他将两只木杆似的瘦腿,一双赤脚在沙土上来回颠动。希望在运动里生点热力。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里面去找主顾。

这老人见这位摩登小姐,这样说了,有点饥不择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卖橘柑的下江娃儿,来嘛,我抬你去。”这一句“卖橘柑的下江娃儿”,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轿夫群,轰然一阵大笑。有一个穿得整齐而身体又壮健的轿夫,笑道:“王狗儿老汉,你抬这下江娃儿去吗?要得嘛?他没有钱,送你几个橘柑吃!”于是其余的轿夫们,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儿老汉,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王狗儿老汉回转脸来,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笑啥子!这下江娃儿是这大小姐的老佣人,大小姐会替他付轿钱的。”这老头子一句善良的解释,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样,他站不住,几乎要晕倒在沙土坡上了。

西门德已看出李大成这份难受,便退后一步,拉了他的篮子道:“我们慢慢走吧,谈着也有趣味些。”青萍自理会得这意思,便在前面走着。李大成默然随了老师同学,同到西门公馆。进得大门。博士通身是汗,红了面孔喘气。李大成终于忍不住心里那句话,向他苦笑道:“为了我,把老师累苦了。”

西门德将夹皮包大衣的手,带拿了手杖,腾出手来,取下帽子,在胸前当扇子摇。他由院里进屋,还要上楼,只听他的脚步踏在板梯上,一下一下地响着,可以想到他移动脚步的迟慢。到了他书房里,他将手里东西,抱在怀里,便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一靠,向两位高足笑道:“身体过于肥胖的人,是一种病态,二位请坐,不必客气。”

李大成把他的小贩篮子,先放在写字台下,然后来接过西门德的帽子、大衣、皮包、手杖,都挂在墙角落里衣架上。安排好了,在桌子角边站着。青萍本来在一旁椅子上坐着的,看到同学这样讲礼节,她又站起来了。西门德道:“你们坐下,我们好谈话。”说时,刘嫂两手端了两玻璃杯茶进来,将茶杯放在桌上,先把两手捧了一杯,送到青萍手上,然后再捧了一杯到西门德手上。

博士已知道她有了误解,不愿说破,只好起身把茶杯放在桌上,转敬了李大成,向他笑道:“你喝茶。”偏是这位刘嫂还不理解,她道:“你怎么把橘柑带到屋子里来卖?”李大成笑道:“我不卖,送给你主人家吃的。”西门德道:“别胡说,这两个都是我学生。”刘嫂向着卖橘柑的下江娃儿和那带金戒箍穿呢大衣的漂亮小姐,各看了一眼,径自去了。

西门德脱了中山服,露着衬衫,两手提了西服裤脚,再在沙发上靠下,向大成指着椅子道:“你坐下,这年头,只重长衫不重人。对她这无知识的人的说话,不必介意。”李大成笑道:“其实,她并没有错误,我本来是个卖橘柑的。”青萍看到他没有坐,自己坐下了,又站了起来,因向西门德道:“我进去看看师母去。”西门德笑着摇摇头道:“假如她在家,听了我们说话,那就早出来了,大概她又打小牌去了。坐下坐下,我们来谈一谈,趁此并无外人,我可以替大成商定个办法出来。”李大成见青苹颇是不安,便在桌子边坐了,听了老师这话,只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青萍道:“刚才在路上谈着你那些困难,我还不得其详。大概最大的原因是眼前经济情形太坏了。你可以告诉我,我也可略尽同学之谊。”李大成摇摇头没作声,西门德就把他借了一千五百元的债,天天筹款还债的事,说了一遍。青萍道:“这个放债的人,就是下江所谓放印子钱的手法了。倘若不到期,要还清他的钱,那怎样算法吗?李大成笑道:借这种阎王债的人,谁有本领不到期还得清?就是要还清,放债的人也不愿意。”西门德道:“那没有这种道理。他能逼你借着债,让他慢慢来讹你吗?”大成道:“借这种债,半路还钱的人也有,多半是请人到茶馆里去临时讲盘子。大概债主子收回了本钱的话,利钱可以打个折头。若没有收完本钱,那么,除了以前还给他的不算,你总要一把交还他那笔本钱。”青萍两眼凝望着他,肩峰耸着,很注意地听下去,接着摇摇头笑道:我不懂。”大成道:“当然难懂,我举个例吧:我借那姓严的一千五百元,议定每日还三十元,三月还清,现在不过按日还他二十天,只有六百元,对原来本钱,还差的远。若要一笔了事,就得除了那二十天,每日白还了他三十元不算,现在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又比如说借人家一千五百元,约定每日还三十元,三个月还清,共总得还他二千七百元。还过了五十天,就达到本钱一千五百元了。那么,所差一千二百元,可以打个折头,预先一笔还他。我是只还了二十天的人,只有照第一项办法,除了白还六百元之外,现在得一笔还他一千五百元。”

青萍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西门德燃上了一枝雪茄吸着,喷出一口烟来,叹口气道:“这样的债,你借他干什么?真是饮鸩止渴。”那青萍小姐却没有说什么,站起来把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提包取了过来,打开,她半侧了身子,拿出两叠钞票,捏在手里,趁放下皮包的时候,向前一步,靠近了西门德,低声笑道:“老师,我帮他一个忙,可以吗?”说着将钞票悄悄塞到她老师手上。西门德瞥了那钞票一眼,全是五十元一百元一张的,倒愣住了,望了她道:“这是多少?”青萍道:“除了替他还清那笔款子而外,另外送二百元给他令堂买点荤菜吃,不成敬意。”

李大成“呵”了一声,站了起来,两手同摇着道:“那不敢当!那不敢当!”青萍向他笑道:“惊讶什么?这数目到如今已不足为奇,只够有钱人吃顿馆子罢了。”西门德将钞票数了一数,果是一千七百元,便走着送到李大成面前,因道:“她既有这番好意,你收着。”他并不伸手接钱,倒向后退了两步,垂了两手,摇摇头道:“这个我不能接受,我不便接受。”西门德望了他道:“为什么不能?又为什么不便?”他望了屋子里的两个人,笑了一笑。青萍向他点点头道:“我谅解你的话,可是我倒可以坦直的说一句,我拿出这些钱来,并不妨碍到我的生活,也决不有玷你的人格。这样好了,你不愿无缘无故接受我的义务,那就算借款得了,你借别人的是借,借我的也是借,这总可以。不过我不要利钱,我也不限你什么时候还清,没钱,到战后再还我,也不要紧。”西门德道:“她这种说法,就说得很透彻了。你还有什么不接受吗?要不,我从中作个证明人,证明你是向她借钱,不是要她白帮助。”

李大成看到老师脸上,义形于色,有点面孔红红的,这倒不便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好将钞票接过,向青萍点了个头道:“黄小姐,那么,我就感谢你的盛意了。我现在没有什么报答你的。你在轮渡上来往,有什么大小行李卷,要人扛的话,我多少可以尽……”青萍笑道:“密斯特李,别再这样说下去了。我们有这样一个好老师在这里,我们得借着老师的帮助,继续地把书念下去。”

西门德笑道:“那么,黄小姐你也打算念书?”青萍抬起手臂来,看看她的手表,低头没有作声。李大成道:“黄小姐,现时在哪里工作?”西门德刚说了一个“她”字,青萍立刻接了嘴道:“过去瞎混,现时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弄到一个书记的位置,大概一两天之内,我就要上工去了。你若是不愿这样继续下去的话,也可以去找个书记之类的工作。”

李大成想说什么,望着她看了一看,又把话忍回去了,只是笑笑而已。他想着自己跟着老师来到公馆,那是偶然的事,青萍小姐,随着老师一同过江来的,也许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商议。他便把篮子里橘柑一齐放到桌上,笑道:“老师,这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留着你解解渴,我暂告别,过一两天再来。”西门德也怕青萍有什么话要说,只好由他走了。

西门德在他去后,第一句话,就夸着她道:“你实在仗义,我有愧色!”青萍搭讪着看看墙壁上挂的中国画,一面笑道:“其实,我也是借来的钱。不过我和温二奶奶很说得来,有了机会,还可以向她借。”说到这里,她坐正了,向着西门德脸上带了些郑重的样子,因道:“我有一点儿好消息要告诉老师。今天在温家吃早点的时候,温五爷、二奶奶,还有香港来的区家二小姐,我们都坐在一桌。二小姐提到有人兜卖车子的话,温五爷说,若是仰光有现成的车子的话,他愿收买一二十辆。我就说老师马上要到仰光去,路上有车子。”

西门德笑道:“小姐,你做生意是外行。那位温五爷是个生意经中的生意经,我们玩票式的商人,怎能在他手上赚钱呢?”青萍道:“可是他为人很慷慨的,交起朋友来,十万八万的耗费,全不在乎。”西门德笑道:“我承认你的话,那也正是他的生意经。”青萍见这番好意,老师并不接受,面孔红红的倒有点难为情。她又低下头来,看看她的手表。西门德笑道:“可是,他自然也要人合作。好,过两天我专诚去拜访他,和他谈谈。今天你在我这里,回头和你师母一路过江。”

正说着,西门太太在屋子外面笑道:“稀客,稀客!贵客,贵客!”她满面春风的走向前来,握着青萍的手,因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要不然,我要到江边去接你了。”青萍笑道:“那岂不折煞了我?”西门太太笑道:你老师还欢迎着你一路渡江吗。我为了你来,牌都放下了。”青萍笑道:“那更不敢当!师母在哪里打牌?我能去吗?师母还是继续工作,我去看牌好了。”西门太太笑道:“今天我的牌,全是一种应酬作用。”说着把声音放低了一些道:“我们连房子带家具,都是人家借给我们的。并没有租钱。这位房东太太,就好打牌,我们是牌友。为了我们常在一处打牌,交情还不错,她先生老早不愿我们住下了,就为了太太说不好意思,没有向我开口。区老先生那里有一幢小洋房,只卖五万元,我就想买了来。”西门博士在旁插嘴笑道:“你想买了来,钱呢?”他太太道:“把这票生意作好了,就有钱了。”青萍听了这话,心想,一个人要变,变得就这样彻底。西门老师向来是很清高的,如今是夫妻合作,日夜都计划着赚钱。不但心里这样想,而且口里还不断说出来。那温五爷一赚几百万,终日逍遥自在,也不见他和人谈过一句生意经。她这样想着,坐在老师当面,不免呆了一呆。西门太太道:“你想什么?打算要走吗?我们这里虽没有温公馆那样舒服,既来之,则安之,怎么委屈,你也在我这里宽住一夜。你别看我们是穷酸,只要一票生意作成功了,我们也可以好好的招待你一阵。”青萍想到她心里念着的话,嗤嗤地笑了起来;但为了这一笑,她倒怕老师会疑心,只得在此留住下了。

这日晚上,博士夫妇正招待青萍小姐吃晚饭的时候,先听到窗子外面有人说了一声“还在这里”。大家正觉得这句话来得突然,都停住了筷子,向外望着,只见李大成引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走了进来。她虽是穿一件旧蓝布大褂,可是浑身干干净净,并无脏点,短短的青发,也梳得光滑不乱。她先站在门口,李大成抢先一步,点着头道:“老师,这是我母亲。这是老师,这是师母,这是黄小姐。”他站在桌子边,一个个指着介绍给他母亲。这位太太,一人一鞠躬,对青萍行礼的时候,还特地走进了一步,说道:“承黄小姐帮我们一个大忙,我真是感激不尽,特意来向西门老师打听黄小姐住在哪里?我们好去面谢。在这里那就更好了……”但“更好了”之后,她也说不出个什么下文来。

博士笑道:“一切不必客气了,全不是外人。李太太大概还没有吃晚饭……”李太太点头道:“老师,你请坐下用饭,我们叨光黄小姐这款子,请那姓严的吃过一顿小馆子了。”青萍道:“那么,债算还清了。”李大成笑道:“不但把债还了,这顿饭还是吃得他的。因为我说起老师住在这里,那姓严的说,怪不得你有钱还债,西门经理是你老师,住在那高坡上洋房子里的人,谁不是家产几百万,几千万的人?你要发财了,我们交个朋友吧。”这一说,大家全笑了。

于是博士请他们母子在小书房里先坐着,他们自去吃饭。这黄小姐爱的就是个面子,见大成母子亲自冒夜来谢,她十分高兴。饭后,到房里来陪客,因问道:“李太太,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姐。”李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动了一动,眼睛里似乎含有一包泪水,立刻搭讪着咳嗽两声,背了电灯光,牵理着自己衣襟,叹了一口气道:“真是惭愧,送到人家作使唤丫头去了。我倒不是押了,也不是卖了,只是放在人家帮点小工,混口饭吃。大概和人家另借了二三百块钱,和她作了两件衣服穿,作了半年工了,就是不还主人家的钱,把她接回来,人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回来之后,就多了一个吃饭的人了。”

西门太太被青萍的豪举刺激着,义气勃发,这时也在屋里坐着,她立刻接嘴道:“李太太,你若是为了怕添一口人吃饭的话,把你小姐放在我这里住着好了。我喜欢出去打个小牌,让她来给我看看家好了。那笔小款二三百元,我代你还了,这里到你家里近,你随时可以叫她回去。”李太太站了起来道:那太好了,我怎么感谢你呢?“西门太太在衣袋里一摸,摸出一叠钞票,笑道:今天打小牌赢的,还不到三百元,你拿去吧。最好你明天就把她引来。”

李太太将手轻轻擦着衣襟,笑着望了儿子道:“你看怎么办?”李大成坐在一边笑道:“那我们只好拜领了。”李太太鞠着一个躬,把钱接了过去。西门德口衔雪茄,坐在旁边。他看到人家左一点头,右一鞠躬,就联想到当年和李先生握手言欢,也是一表人物。一个人的身后,不免妻子托人,怪不得有些人这样想,总要有点遗产。他微昂了头,口衔雪茄,这样想着,颇是有点出神。

西门太太恐怕他有点误会,便笑道:“大成是你的学生,这位小姐也就等于你的学生,你觉得我这办法委屈了人家吗?”西门德笑道:难道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我想救人须救彻,放在我们家里还是我教她的书呢?还是你教她的书呢?不教书留她在家里看门,人家也会疑心我们是使唤丫头。所以我的想法,我也尽一分力,替她找个学校念书,最好是工读性的。”青萍道:“那更好了,这件事最好让区亚男去办。她是一个在社会事业上活动的人。”

李太太坐在一边,听到他们都愿意帮助自己孩子;虽说人家这种同情心是应该感激的,转念一想,为什么得着人家这样同情,不免有些惨然,只得苦笑,望着大家。西门太太回过头来问她道:“李太太对于我们这类建议,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吗?”她看了看她的儿子,才笑道:“只怕我们承受不起。”

西门德道:“大成,我也有点事托你,你明天替我送一封信到区家去,顺便就把令妹的事托一托大小姐,为了一日之间,可以赶上来回的汽车,你可于明天大早到这里来取信,对这件事没有问题吗?”李大成道:“若老师有事差遣我,今晚上我都可以去。若为舍妹的事,倒不必那样忙。”西门德道:“若是如此,你明天早上八九点钟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李太太母子谢了一番,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