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门太太要等老太爷切实的回复,当然没有走。就是这日上午,大家正坐在堂屋里闲谈,却见亚雄满面红光,笑嘻嘻地抢步走进屋来,笑道:“告诉妈一个意外消息:二妹来了!”老太太道:“哪个二妹?”亚男在里面屋子里奔了出来道:“是香港的二姐来了吗?”正说话时,已有一乘轿子的影子,在窗子外面一晃,却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笑道:“不骗你们,这回可真的回来了。大伯和伯母都好哇?”说话时,那轿子已在门外歇下。

西门太太和区家作了很久的邻居,就知道他们有个本家小姐,住在香港。亚男说的二姐,就是这位了。正这样估量着,一阵香风,这位小姐已经走了进来;不用看人,那鲜艳衣服的颜色,老远的就照耀着人家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翠蓝印紫花瓣的绸旗袍,花瓣里面似乎织有金线,衣纹闪动着光。其次便是那一头乌发,不是重庆市上的打扮,头心微微拱起一仔蓬松的发顶,脑后是一排乌丝绞作七八仔,纷披在肩上,左手臂搭了一件灰鼠大衣,右手提着一只枣红色配着银边沿玻璃丝的大皮包,有一尺见方,颜色都强烈的刺眼。脸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通红,这些装饰,表现了十分浓厚的摩登意味。

她抢了进来,也不鞠躬,也不点头,放下东西,两手抓了区老太太两只手,身子连连跳动着,笑道:“大伯母,你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好?”说话时,亚雄转身出去,提了一只密线锁口、银边牌配搭的紫色皮箱进来,另一只手却提了一只蒲包。区老太太说了“好”,便和她介绍西门太太。区老太太笑道:“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香港二小姐。”二小姐立刻和西门太太握着手,笑道:“亚男给我写信,常提到你,咱们是神交多时了。”西门太太一见她富贵之气夺人,先有三分惭愧,又有七分妒意,如今见她和气迎人,又是这样一口极流利的国语,也就欣然说了一声“久仰”。

二小姐又伸出手和亚男握着,笑道:“你个儿越发长高了,怪不得你信上说妇女运动作得很高兴,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大伯伯呢?”老太爷在屋子里答应着,她就走进屋子去了。西门太太笑道:“你家二小姐,真是活泼得很!”老太太笑道:“她是香港来的小姐,那当然和这内地小姐不同。”一会子,老太爷和她同走出来。她笑道:“我知道你们在重庆的人,需要香港些什么。我动身之前,就仔细地想了一番,要给大家带些什么。可是等我把东西买好了,左一包,右一包,就过重太多,带不上飞机。”老太爷笑道:“香港的东西,怎么要得尽?把整个香港搬来,也不嫌多。”二小姐笑道:“虽然那么说,可是有便人从香港来,一点东西不带,那岂不是望着积谷仓饿死人?”说着,将手拍了两拍桌上放的那小皮箱,因笑道:“这里面是百宝囊,什么礼品全有!”又指了那蒲包道:“这里面东西还得赶快就吃。亚男你去拿把剪子来,将这蒲包上的绳索剪开,我给你看些好东西。”

亚男对于自己的姐姐,当然无须客气,立刻取了剪子来,将绳索一阵乱剪;隔着蒲包,已经嗅到了水果香与鱼腥气。及至打开来,里面又是些小篓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篓子香蕉,和碗大的苹果。老太爷“哦哟”了一声,笑道:“由飞机上带了这样的东西到重庆来,让人家知道,那不要被人骂死吗?”二小姐笑道:“不是我说句不恭敬的话,你老人家是乡下人。我在香港就知道,比这平常的东西,由香港运进来的多得很哩!”老太太也站到旁边来看,笑道:“香蕉倒也罢了,那是这里所缺少的。苹果在重庆也有了,倒烦你想的周到。”二小姐在篓子里取出一个苹果,举了一举,笑道:“有这样好,这样大吗?”亚男笑道:“重庆的苹果,是刘姥姥说鸽子蛋的话,这里的鸡蛋,也长的俊。那苹果比鸡蛋,也大不了多少。”二小姐且不谈苹果,向她瞟了一眼,笑道:“你现在也看《红楼梦》?”亚男红着脸道:“我是什么文学书都看的。”

二小姐又丢开了她,面向着区老太道:“大伯母,我们亚男妹妹,有了对象没有?”区老太太笑道:“你这个作姐姐的不好,多年不见,见了面就和妹妹开玩笑。”二小姐笑着脖子一缩,又去解开另一只小篓,里面却是几块鱼,是大鱼用刀切开的,已挖去了脏腑;另一只小篓,又是几十只海虾,她回转头来,向区老太爷笑道:“大概你们好多日子没尝这滋味了吧?”西门太太笑道:“二小姐是很能替重庆人设想的。”二小姐道:“大概这里有钱所买不到的东西,都带了一些来。我虽没有到过重庆,重庆人到香港去的,我可会见多了,据他们口里所说的,重庆所差的是什么,我早就知道。”西门太太笑道:“据我所知,这里迫切需要的是蜜蜂牌的毛绳,重庆虽然有,价钱贵,颜色还不好。”二小姐点着头笑道:“这个我早已想到了,有,有,有!”老太爷笑道:“这样带的有,那样带的也有,你这回到重庆来,预备花多少钱?”二小姐笑道:“这半年来,你侄女婿改了行,作起生意来了,比以先活动得多。大概我半年这样来重庆一趟,他决不反对。”老太爷笑道:“你看,这位西门太太来作客,也是劝我改行作生意,我们还没有得到结论呢!”二小姐听说,满脸是笑,向老太爷走近了一步,向着他道:“大伯,这办法是对的呀!多少体面人,如今都作生意,我们为什么保持那份清高呢?”老太爷笑道:“我哪里还卖弄什么清高?只是上了年纪,思想也不够锐敏,哪有这本领和别人斗法,况且,你也知道我的家境,哪里有这能力?”二小姐笑道:“在香港,跟着讲生意经的人一处磨炼磨炼,现在很懂得些生意经。回头可以和大伯谈谈。”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倒是正中下怀,这样一来,大可以在这里宽留两日。听这位二小姐的话,连在飞机上运输都有办法,国内公路上那更不必谈了。正好老太太也先说了,请西门太太不要走,大家谈着热闹些。大家谈了半日,二小姐和西门太太说的竟是很投机。谈话之间,二小姐对于这屋子,首先不满意,卫生设备,这乡下当然是不会有,窗户上没有玻璃,地下没有地板,屋子里的桌椅不是白木无漆,就是黄竹子的,一点也不美观。因之论到亚男年纪轻轻的姑娘,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也不搽点胭脂粉,身上穿件蓝布褂子,也还罢了,脚上那双粗布便鞋,粗线袜子,把人弄成了个大脚丫头,实在不妥。亚男听了她的批评,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

二小姐哪里肯放过?立刻拿出一双皮鞋,一双细羊毛袜,逼着亚男换了,又打开一瓶香水,在她头发衣服上都洒了,还向她道:“女人爱美是天然,年轻轻的姑娘,弄得像老太婆一样,作什么?你本来很漂亮,用不着什么化妆,布衣服也好,旧衣服也好,只要不和时代脱节,就很好了。”亚男笑道:“一句很好的话,倒被你这样利用了!”她虽然如此说了,可是当二小姐把带来的皮箱打开,看着里面全是衣料、鞋袜、化妆品、手表,自来水笔、打火机一些小玩意儿,早已十分欢喜。后来谈话之间,二小姐又说到香港许多好处,假使愿意去的话,挣二三百块港币的薪水,不成问题。有了机会,再到南洋去一趟,一样可以作抗战工作,比在内地受这份苦闷,要好的多。这些话却是亚男听得进耳的,就也和二小姐继续谈下去。

西门太太见亚男都被这位二小姐说动了,这可见坐飞机来的人物,还是能引起人家羡慕与仿效的,这也就留意到二小姐的丈夫是怎样子在香港过活的。据二小姐说,她的先生林宏业,也不过在洋行里当一名汉文秘书,原来是过着仅够生活的日子。一年以来,受重庆朋友之托,常常代办一点货由几个港口子带了进来。其初是乐得作人情,后来和各方面混得熟了,知道很挣钱,与其和人家帮忙,何妨自己来?也就邀几个朋友集合着股本,买一辆车,连货一齐运了进来。原来是闹着玩的,可是作了一回,就有了瘾了。因为朋友凑股子的事情,挣钱有限,作了几回,有点股本,现在想自己单独来作这生意。自己买货,自己买车子运。好在亚杰会开车子了,这车子就让亚杰来开,也不怕出毛病。这次到重庆来,就是想来谈谈这件事的,顺便打听打听这里几样土货的价钱,将来可以办些货,运出去,免得把货价买外汇。而况另买外汇要费很大的事。

西门太太没想到这位小姐,比自己更能干,竟是坐了飞机和丈夫跑腿,这倒不可失之交臂,应该向人家学习,因之二小姐说着什么,都随声附和了。区老太太因为二小姐送了许多东西之外,又另外送了三千元法币,说是给两位老人家稍微补添一些衣服。老太太究竟是老太太,觉得这几天,各方是太锦上添花了,心里头一高兴,就叫亚雄到十里路外去赶场,办来荤素菜肴,对二小姐和西门太太大事招待。西门太太和二小姐在一处,恨不得一天谈上二十四小时,不但对装饰上学了许多见识,就是在说话方面,也学了不少俏皮话。同时,老太爷也回复了西门太太的信,已和虞老先生说了,他也很慕博士的大名,愿意和博士谈谈。西门太太总算办得相当满意,便打算回去。

二小姐道:“我也是要进城去办许多事。只是这公共汽车挤得太厉害,气味又难闻,我打算坐滑竿去,我们一路走,也免得路上单调。”西门太太听说,心里可就想着:“这样远的路坐轿子,两个人恐怕要花好几百块钱,我可作不起这个东!”正如此想着,二小姐又向亚男道:“重庆城里,我是人地生疏,大哥自有他的公事在身,我不能遇事找他,你得陪着我住几天。我住在温公馆,究竟不方便,不过在香港的时候,和他们二太太见过两面,这回又是同坐飞机来的。其实并没有很大的交情,我是急于要在城里找家旅馆。听说这里新办了一家专供外国人住的旅馆,房钱是用美金算,真的吗?”亚男笑道:“有法币就行了,不过贵一点,你也不是外国人!”二小姐道:“我听到温太太说,重庆只有这家旅馆可住。我问其他的呢,她摇了头,皱着眉毛。”亚男笑道:“那是你们香港高等华人的看法。我们被炸之后,在小茶馆楼上住过了半个月,身上也没有少一块肉。”西门太太是附和着二小姐说话的,她就分解着说:“出门的人,本来辛苦,要住得舒服些才好。二小姐若是不嫌过江麻烦的话,到南岸舍下去住两天也好。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温公馆,可不是疏建房子,是一幢小小洋楼,家具也还整齐,令妹可以作证。”亚男笑道:“对的,他们那房子,也常住着飞来的人,可惜隔了一条江。”二小姐道:“这样说,你更是要陪我进城去住几天,免得我到处撞木钟。”说毕,就吵着要亚男去找轿子。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轿子是什么心理,在手提皮包里取出三百元钞票,交到亚男手上,笑道:“这些钱够不够?请你包办一下。”亚男道:“你真有钱,放了公共汽车不坐,花几倍的钱坐轿子。”二小姐道:“我常听到去香港的人说,重庆路不平,只有坐滑竿最舒服,坐着可以,躺着也可以,下乡进城,更有滋味,赏玩赏玩风景,还可以带一本书看着,我想尝尝这滋味。”亚男道:“你可知道,滑竿下面,有两个也是和我们一样十月怀胎的动物在抬着。”二小姐笑道:“你又讲你那一套平权平等了。我们不出钱,白让他抬着吗?”

她们是坐在屋子里闲谈,老太太在外面听到争论,倒不愿委屈了这位坐飞机来的侄女。心想,教她坐公共汽车,高跟皮鞋踩着粘痰,鼻子闻着汗臭气,也许找不到座位,要站在人堆里撞跌一两小时。她这娇嫩的人,自然不惯受这个罪。于是向亚男道:“今天下午到乡场上去,把滑竿定了,明天一早走,轿夫能赶个来回,也许肯去的。”说时把亚男拉到外面来,低声道:“只当她自买汽油开了一趟小车子回城,那钱更花的多了。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车,把她身体弄病了,你负得起责任?”亚男道:“过久些,我要劝她一劝,她这样花那不必花的钱,好像是故意卖弄。”老太太将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下道:“多嘴!”又将眼睛向她瞪了一下。

亚男虽不满于二姐这一番狂妄的姿态,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对于自己一家人,总是表同情的,也不便违反她的要求。当日在乡场上,她果然去雇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钱,轿夫要求中午歇梢的时候,供给一餐午饭。亚男对于劳苦人儿,向来是表示同情的,虽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坚决地拒绝。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还在床上没有起来,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儿来了。”二小姐虽然匆匆起床,梳洗吃早点,也足消磨了一小时余,方才出门。

那滑竿夫见这三位乘客,有两位是穿得格外摩登的,就有着他们的新计划。他们抬着滑竿,一串地走着,将穿得最摩登的二小姐,抬在中间走,她那前杠滑竿夫,首先问道:“现在几点钟了?”二小姐抬起手表来看了一看,因道:“八点半钟了。亚男,你看重庆的雾,真是重得很,天亮了许久,我们还不知道呢。”滑竿夫这又插嘴道:“我们来等着好一大半天了。今天要赶回来,赶不拢了,在路上若是歇一夜店,好大开销哟!”抬西门太太的后杠滑竿夫,立刻答道:“那还用说吗?随便搭个铺困觉,  一进一出,也是五块钱,吃顿宵夜,一个人没有十块钱吃不过来。”西门太太道:“吃顿饭,哪里要那么多钱?”滑竿夫道:“浪个不要?两块多钱,一个帽儿头,那很是平常的事,这还说是不吃菜,若要是吃一碗蒸菜,那真不得了。现在的肉价要合五六块钱。”

二小姐道:“什么叫蒸菜?帽儿头又是什么东西?是北方窝窝头一路的玩意吗?”亚男在后面就插言笑道:“这是你们摩登太太字典上所没有的。他们出力气的人,都是在小饭铺子或饭摊子上吃饭,饭店里盛饭,用小碗由甑里舀到大碗里,先舀一小碗盛平大碗口,再舀半小碗,堆在上面,那饭由小碗的模型倒出来,在大碗上堆了一个塔形状,他们叫帽儿头。最好的帽儿头,当你吃的时候,饭会碰着鼻子尖。这样的饭,我们还吃不来呢。而卖力的,却最过瘾。这种饭店,不炒菜,只有米饭蒸的肥肉骨头肠子,统称着蒸菜,用五寸碟子装着,在笼屉里现成,随吃随有。但平常出力的人,多不吃蒸菜,照例吃帽儿头。饭店白饶你吃一小碟泡菜,不要钱,并可以送一碗蒸菜笼下的油水,这叫着汤,也有把猪血心肺熬上整大锅汤的,那可要另外算钱出卖。”

亚男的滑竿夫笑了,因道:“这位大小姐,啥子都晓得,你说我们苦不苦嘛?”二小姐在前面滑竿上笑道:“我们这位大小姐,当留心的事不留心,不当留心的事,你倒说的有头有尾。”滑竿夫道:“这样有好心,就好,将来会发财,老天爷是有眼睛的。”这话引得大家都笑了。但这么一来,开了滑竿夫一个诉苦的机会,只管说着个人的苦处,他们一肩抬了三小时,经过一个小馆子,便停在一家干净的茶饭馆门口。

一个滑竿夫向二小姐笑道:“太太,这是下江人开的,有点心有面,你吃上午吗?向你借几个钱,我们也到外面饭铺子里去吃个帽儿头。”他说话的时候,站在二小姐面前,微弯着腰,黄色的脸上,现出那不自然的笑容,汗珠像豌豆大,一颗一颗地由额角上顺着脸腮向下流。这虽是冬季,他敞了短衣的胸襟,热着兀自喘气。二小姐心里,早自疑惑着,他们卖力气的人,真不在乎,一肩可以抬这样远。这时见他这样,才知自己是猜错了,原来人家也是很吃力的,便掏出二十块钱交给那轿夫去吃饭,她们也就着这茶馆里吃些点心。滑竿夫回来抬滑竿的时候,是二小姐多问了他一句话:“你们吃了帽儿头么?”抬她的滑竿夫,便道:“哪里呦!我们一个喝两碗吹吹儿稀饭,吃两个麻花,这样就花十多块。”二小姐道:“什么叫吹吹儿?”滑竿夫笑道:“太太,你们坐飞机飞来飞去的人,哪里知道这样的东西呵?稀饭煮得像米汤一样,吹得呼噜呼噜响,这稀饭吃到肚子里去,出一身汗就没有了。”

西门太太笑道:“你怎么知道这位太太是飞来的呢?”滑竿夫道:“太太,这些日子我们也跟到各位外省人开了眼界,常常抬着飞机上飞来的人。前两天这位太太下汽车,是我们抬的,箱子上贴了香港印的洋纸单子,还有一张单子,上面印有一只飞机。这太太穿的皮鞋,就是香港来的,重庆要卖上千一双吧?”亚男笑道:“二姐,你看坐飞机的人,多么风头足,连轿夫都看得出来。”

抬她的轿夫便笑起来道:“那是当然,飞来的人,都是挣大钱用大钱的人,一看到就认得出来。有一天,我们抬一个坐飞机来的老太爷,由乡场上到张公馆,一个来回,就给我们五十块钱,我们道谢一下子,又赏了十块钱,来去还不到一点钟。”抬二小姐的轿夫便搭腔道:“有那些良心好的座客,可怜我们出力气人,道谢一下子,十块二十块,硬是随便拿出来。”又一个轿夫道:“他们由香港飞来的人,还有外国飞来的人,用一百块,只当我们花一百个钱。”抬西门太太的轿夫道:“遇到这样三位小姐太太,我们出力气的人,就走运了。”

二小姐听了,不由得暗笑,回转头来向亚男说了一句英语,那意思是说,他们这样恭维,回头要给他们多少钱呢?西门太太虽是博士之妻,读书的事,正好是和平凡的妇女一样,识字有限,更不用谈外国文。她听到二小姐说英语,正是不知道她讲得什么,不便问,可又不愿默尔,因笑道:“在香港的人,无异到了英国一样,住久了,总能学着很好的英语回来。”二小姐笑道:“我伯父就反对这件事,说为什么中国人在一处谈话,要说别国的话,可是在香港,若不会说广州话,又不会说英语,在社会上那是处处有吃亏的危险的。到重庆来的时候,我在飞机上就一路想着,到了内地,还是少说英语,免得人家说笑话,可是我尽管这样警戒着,一不留心,就把英语说了出来。”

西门太太道:“那也无所谓笑话,不过内地人不懂罢了。”二小姐笑道:“其实现在交通太便利了,教人随乡入乡,真有些来不及,几小时以前,还在外国式的香港,转眼就到了重庆,这比乡下坐轿子进城还要来得快些。初到重庆的那一晚上,我都恍恍惚惚地像在香港。”亚男笑道:“我们没坐过飞机的人,没领略过这滋味,只好让你夸嘴了。”

抬二小姐的轿夫忽然插嘴道:“坐飞机,没有坐滑竿这样安逸吧?”西门太太道:“你不要看飞机飞在半天里,人坐在飞机上,像睡在床上一样。”二小姐笑道:“真是所差有限。”轿夫却不肯输这口气,他道:“坐飞机有危险咯!在滑竿上睡着了,也没得危险,我们今天都是小小心心地抬。坐了我们的滑竿,别个抬的滑竿,你就不想坐。二天由乡下进城,太太,你还叫我们抬吗!我叫李老幺,你到乡场上停滑竿的地方吼一声就是了。”

亚男笑道:“我们真爱花钱,几块钱买一张公共汽车票不干,要花几十块钱坐滑竿。”轿夫道:“坐滑竿安逸得很!汽车好挤呦!你们这皮鞋值几百块一只,让人踩一脚,那不是去了多的吗?不要说抬一趟,得到几十块钱,我们抬半个月的滑竿,也不够买一只皮鞋的钱。我们苦人真是苦在十八层地狱里,你们天上飞来飞去的人,哪里晓得!说是五十块钱一趟,听听真不少,两个人分,一个得二十五元,今天吃一天的伙食,明天还有大半天,才拢得到场上,一个人剩到好多钱吗?二三十块钱,现在能做啥子?乘客要体谅我们苦人才好咯!” 

亚男听到这里有些不耐了,因道:“我们一路说话,你们一路哭穷,真烦人!你们这样啰嗦,抬到重庆,我一个钱也不多给你。”抬西门太太的轿夫,便答应道:“是是!李老幺再不要说啥子了,抬拢了,小姐会多给我们几个钱的,别个坐飞机的人,不会在我们苦人头上打算盘。”亚男笑道:“这些人,真是教人家哭笑不得。老是说想加钱,不睬他,他再要说了,我们就不给他一个钱,看他怎么样?”西门太太道:“在重庆坐了两年轿子,家里用的轿班也罢,街上的轿夫也罢,他们都是不好惹的。你不要看他们苦,一块钱一口的大烟,他们还是照样得吸。”那些抬滑竿的,听了她俩人的口音,并非都是飞来的,不大好惹,就不敢多提了。 

在当日大半下午,轿子抬到了牛角沱。坐滑竿的人,也觉得曲着身子太久了,筋骨不大舒服,便命令轿夫停下。西门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这一笔短程旅费,未免太多,自己不能强去会东,因之下滑竿的时候,故意闪开一边,牵扯牵扯自己的衣襟,然后去清理滑竿后身的箱篮,亚男已是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币来,向那李老幺道:“你们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算我们请你吃点心了,力钱我们还是照原议付给你们。”那李老幺没想到钱是由这位小姐手上付出,她可不是飞来的人,便满脸堆出笑容来,弯曲了腰道:“呵呦!道谢一下子吗!我们今天回去赶不拢了”,说着向二小姐道:“这位行善的太太,我们道谢一下子吗!”二小姐见亚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便在轿夫手上取回,另打开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币交给李老幺道:“好了好了,拿去吧。”说着,把那一百五十元依旧还了亚男。”

那李老幺向同伙道:“路上二十块没有扣,这里是二百块。”说着,将手上的钞票举了一举。其余五位轿夫一看,这位飞来的太太,手笔确是大,大家互相看了一下,便由一个年纪大些的向二小姐弯了腰道:“太太,再道谢你二十块钱吧。二百块钱,我们六个不好分。”其余的轿夫,也都围拢了来,一连串地道谢道谢。他们站了一个圈圈,包围拢着二小姐。这些轿夫穿着单的褂子,脸色黄黄的,额角上冒着汗珠子,手伸出来,黑瘦的像鸡爪子似的,各掀起一片衣襟去擦抹额角上的汗,一阵阵的汗臭气,向人鼻子里送来。二小姐打开手提皮包取出两张十元钞票,作了一个卷,向李老幺手上一丢,皱了眉道:“现在你们好分了,还有什么话说?”轿夫们笑嘻嘻地点了头,齐声道谢。

二小姐挤出了他们的重围,亚男和西门太太也随了走来。二小姐回头笑道:“不是说句造孽的话,这样大半天的滑竿,把我也坐得疲倦了,我们走两步,松动松动筋骨吧。”亚男是决不怕走路的人,自落的赞同。西门太太又是和二小姐很客气的,自是一同地走着。约摸走了半里路,二小姐向亚男道:“到温公馆那个地方还有多少路?”亚男道:“新修的马路可通,至多一里路。”二小姐笑道:“我还有两小件行李在那里,必须先去一趟拿来,到人家去走得气喘吁吁的,也是不好,我们还是坐车子去吧。”她说着抬手招了一招路边停的人力车子,那车夫架腿坐在停的车踏板上,看了她们一眼,并没起身,问道:“到哪里吗?”二小姐说了地点,他依然坐着道:“五块钱咯!”

二小姐又打开皮包先取出两张十元法币来向他们晃了一晃,因道:“我没有零钱,二十块钱三部车子,要车子干净的。哪个来拉我们去?”作车夫的,却也少遇见这种主顾,连那个闲躺在车上看人的车夫在内共,有四五个车夫,拖着车子过来。其中一个,直拉车子拖到二小姐面前,因笑道:“太太还加我们一块钱,要不要得?三七二十一,我们也好分。”二小姐道:“因为没有零钱,我才出二十块钱坐三部车子,你拉不拉?”面前几个车夫都连说着“就是吗”,伸手作个要扯人的样子。三人坐了车子,车夫自是特别卖力,拉得飞快。

那温公馆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筑的西式楼房,楼下有一亩地大的花圃,铁栏杆门敞开着,汽车水泥跑道,直通到楼下门廊外,那里正停着一辆汽车。西门太太一看这份排场,心里就想着,这年月住这样阔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银行界的,就是什么公司老板,这种朋友,于今认得两个,总是有益无损的事。心里这样羡慕着,可是立时也起了另外一种感觉。那个拉二小姐的车夫飞跑向前,二小姐说了一声就是这里,他便将车子拉进了大门,顺着水泥跑道在洋楼下停着。其余两辆车子,自然是跟着。二小姐下得车来,掏出两张十元钞票交给面前站的车夫道:“你们拿去分。”西门太太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衣服,显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阔人家里去,是有点相形见绌的,她情不自禁地就退后了两步。二小姐并未介意,径直地朝前走。亚男居次,西门太太最后。

那里门房认得,有一位是和主妇由香港同机来的,便迎向前垂手立着。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吗?”他答道:“在家,请进吧!”大家转进屋子的门廊,横列的夹道,左角敞着两扇雕格白漆花门,那是大客厅,里面是中西合参的陈设,紫皮沙发,品字形的三套列着,紫檀雕花格子和紫檀的琴台,各陈设了大小的古董,屋角两架大穿衣镜,高过人。在下江,这陈设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抗战首都里,全是鼻子挤着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里见过这个?大家还没有坐下,一个穿着新阴丹士林长衫的少年女仆,鞠躬迎着说,请里面坐。西门太太看她还穿着皮鞋,带着金戒指呢,把亚男比寒酸了。心想,这人家好阔,未免放缓了步子。可是向旁边穿衣镜里一看,有个妇人退退缩缩的样子,正是走在后面的自己,现着不大自然,便连忙振作起来。

转过了这大客厅,是一个小过道,便是这小过道里,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着。对过一个小些的客厅,远远望着,又是花红柳绿的,布置得非常繁华。还没有仔细看去,却看到外面走廊上走来一个少妇,约莫三十岁,穿一身宝蓝海鹅绒的旗袍,却梳了个横爱丝髻,头发拢得溜光,在额角边斜插了一枝珍珠压发,真是光彩射人。她笑嘻嘻地迎着人,倒不带什么高傲之气,等着二小姐介绍过这是西门博士夫人时,她是十分客气,伸手和西门太太握着,笑道:“久仰,久仰!”二小姐介绍着这是温二奶奶,她们同机飞来的。二奶奶笑道:“怎么说这话,在香港的时候,我们难道不认得吗?怎么一下乡去,就是这多久?其实有警报也不怕,我们家里有钢骨水泥的洞子,非常保险。你不愿躲洞子,也不要紧,我们家里有几个人,总是临时下乡的,等到挂了球,坐我们的车子下乡去,从从容容地走,准来得及。”她说时一面走,一面引客绕过走廊,踏了铺着厚地毯的扶梯,走上楼去。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洁的丫头老妈子,她们全垂手站立在一边。那一份儿规矩,却是在重庆很少见过的。

温二奶奶引着她们到楼上小客室里坐着,这里算是摩登一点,有了立体沙发和立体式的几桌,外国花纸糊裱的墙壁上,却有一样特殊的东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长的玻璃像框子,里面配着尺来长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面孔的老头子,虽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胡子,看那年纪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门太太看看这地势已经邻近二奶奶的内室,这像片上的人是谁,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过三十,她的先生却是这样年老。

西门太太正在这样想着,二小姐却问道:“五爷回来了吗?”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刚刚从香港回来,这两天无论他怎样忙,他也要回来的。请坐,请坐。”大家落了座,她又笑向二小姐道:“我料着你该来了,已经吩咐厨子给你预备下几样菜。”二小姐笑道:“改日再来叨扰吧。”二奶奶道:“你到了重庆来,我得作几样四川菜请你尝尝。他今天要到很晚才回来的,就是回来了,他也管不着我们什么事。”二小姐道:“不是为此,我难道还怕见人吗?我想早点出去好找家旅馆。”

二奶奶站起来将手作个拦阻的样子,因道:“什么?你要搬到旅馆里去住?我们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吗?”二小姐笑道:“此话不敢当,我不过怕在这里打搅而已。”二奶奶道:“我这里空屋子多得很,你随便住着,也不碍我什么。我这里用人凑合着也够用了,抽调两个人招待你,比旅馆里茶房好些。至于我这里伙食,如不合口的话……”二小姐立刻两手同摇着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们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里去可以,搬到西门太太家里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馆里去住,你简直说我这里不如旅馆,我有点吃醋。”说着,将脸偏着笑了。

二小姐笑道:“这样说,简直教我没的说了。可是你看我们同来还有两个人。”二奶奶道:“西门太太,我不敢强留,怕西门先生在家等候,在我这里便饭过了,我用车子送她回公馆。令妹也就在我这里屈居两天,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吧?重庆什么都罢了,倒是话剧比香港好,明天有一处票友演的古装话剧,这是个新鲜玩艺,有人送了几张荣誉券来,我请三位看话剧。”西门太太在报上看到这话剧的广告,心里老早就打算了,对于这个新鲜玩意,一定要花几十块钱买一张中等戏票看看。现在听到温二奶奶说请坐荣誉座,这当然是最豪华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张的呢?是一百元一张的呢?你们自己也要留着两张吧?”二奶奶笑道:“说到荣誉戏券,我们家里竟是正当开支。在这雾季里,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几张送到家里来。我在香港的时候,我们五爷自己难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娱乐,票子放在书桌抽屉里,除了他两位大小姐由成都来了,没有人敢拿,钱是一文也少不了,戏可没人看。这回又是五张荣誉券,人家算定了,在这里挣一千元去。我除了请三位带着自己,还多一张票呢。你三位不来,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说时,女仆们已在桌上摆着茶点。西门太太看那干果碟子,全是柠檬色的细瓷,上面画着五彩龙。西门博士有这么一只茶杯,珍贵不过,说是因为外国人喜欢这一类画瓷,所以这一类中国的细瓷,倒摩登起来。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致得很,随便拿出一样东西来,都不俗,现在景德镇的瓷器,是不容易到这大后方来了。”二奶奶笑着请大家用些点心,答道:“提起这一套茶点瓷器,是个笑话。战前我在上海托人到江西去买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没用,就到香港去了。来来去去,少不得又带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庆来,听说这里少有好的瓷器,再把它带了来。”亚男忍不住问道:“这也是由飞机上飞来的?”二奶奶在碟子里抓了一把香港带来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和这东西一样,飞来的。我们五爷常指了这些碟子说,是出洋留学回来的国货,打算雾季过了,把他们疏散下乡呢!”亚男两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地叹上一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

区亚男是个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着足以惊异的事,就要表示着她的惊异。温二奶奶说干果碟子都是飞机飞来的,比之那些想坐飞机都坐不到的人,说起来,有钱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对面,看到她那脸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说到物品由航空运来,好像就是一桩稀奇的事。其实你在重庆街上走两个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飞来的东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咖啡馆里吃西餐。据他们的茶房说,不但罐头食物是由香港飞来的,连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来的。飞机尽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飞机来往的人,有几个是为了公事?无关抗战的物品,有什么不可以载运的?”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买卖。我们拿钱买票,就可以坐飞机。飞机一定要让与抗战有关的人来坐,哪里有许多客人买票?公司来来去去,放着空飞机飞,那要蚀光老本了。”亚男听了这主客之间的话,显然是没有了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好微笑。

大家说着话,电灯亮了。西门太太这时觉得应当谦虚一下,便向二奶奶道:“天色晚了,我还要过江到南岸去,先告辞了。”温二奶奶笑道:“我们虽是初次相见,可是我留西门太太便饭,也是顺水人情,只添一双筷子,并不费事。既然不费事,这个顺水人情倒是诚意的。西门太太为什么不肯赏这个面子呢?”西门太太笑道:“我家里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较费事。”二奶奶笑道:“论起重庆情形来,也许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点。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发在舍下委屈一晚。”二小姐听说,兴致也来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她笑道:“既然到乡下也去委屈住了几天,温公馆这样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让亚男送你回去,对博士说明经过情形就是。”

西门太太红了脸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这回去见区老太爷,是有点要紧的事奉托他,他一定等着我的回信。”二小姐笑道:“你所要办的事,我知道啰!”说着,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办不通的,让她对五爷说一声,保证可以成功。要不然,你来和我们合伙作渝港两地的进出口,也是一样可以挣钱。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五爷最近作了一笔买卖,只两三个礼拜,就挣了五百多万。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总可以帮点忙,你何必时时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里呢?”她说到得意的时候,眉飞色舞,伸了巴掌轻轻地拍着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这番话一口气说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爷搭股作了一笔生意,是有这事,可是他不过占其间十分之一二罢了。我们家里这分开支,说起来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庆成都两处,城里乡下,每月总要四五十万,若不作两笔生意,这个家怎么维持?”

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暗想,西门德总说陆先生会花钱,每月要花几十万,他还是一个财主,嫖赌吃喝,湖海结交,也许要用这么些个。可是现在二奶奶说,她的家用,每月就要四五十万,难道她家用钱,还会赛过陆家不成?心里这样一转念,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计划,便向二奶奶道:“二小姐是随话答话。我家那位先生,是个书呆子,哪里懂得什么进出口?只因他看到别的朋友作生意,有了办法,他也就跟着想作生意买卖。要让书呆子赚了钱,那就人人会作生意了。”二奶奶笑道:“那也不尽然。若是运气好,碰到机会,一样地会发财。我就告诉你们一个书呆子发财的事,算是我们一个远亲,在抗战这年,大学毕了业,原来也算青年一番热心,见入川的朋友,多为了住房子发生困难,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划出了一块,打算建筑一座新村,供给大家住,他老太爷是个土木工程家,说要盖房子,就当自己采办材料,对瓦木匠包工不包料,这样才可以图个结实。这样计划了,也只仅仅筹备了六七千元,买些木料五金玻璃之类,瓦木匠找好了,图样也画好了,就要动工。不想这冬天,老太爷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季,又赶上轰炸。这位青年远亲,就把盖屋的计划中止了。到了冬季,他上昆明去一趟。”这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事。民国二十九年回到重庆,工料涨了十几倍,他是个书生,没有力量再照原来计划盖房,只把原买的二三千元木料卖出去,以免霉烂,可就是这样,他已挣了好几万元了。他手上有点活钱,家里又可以收几担租谷,便没有作什么事,陪了孀母乡居,自己弄点地,研究园艺,闲着就看看家传的几箱书。再为着原来是学农业的,曾有人约他去教书,他因为当不了教授,没有去,越发把城里所有的木器家具,完全搬下了乡,表示坚决乡居。他老太爷手上买的一批五金材料,有玻璃七八箱,洋钉十几桶,电灯电线四五大箱,一齐也搬下乡。当时本来想卖掉,因正赶上轰炸期,找不到囤货的主顾,他乡里的家,好在是在江边,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东西放在楼上,没有理会它,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种热带植物,如香蕉椰子之类,也忘了打听市价,就是这样拖到现在。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劝他出让,他这才开始打听价钱,打听之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原来他估计材料价值,他快成百万富翁了。

二小姐笑道:“真有这等事,这可成了鼓儿词了。”亚男笑道:“你是少见多怪,在大后方,睡在家里发大财的人多着呢。就说我们屋后那一片山场吧,是紧邻着一家作官的别墅的,当大旱那一年,穷百姓痛哭流涕,向那官磕头,要把山地卖给他,请他随便给几个钱度命。他却情不过,几百块银买一座山头,买了十几座山头,算作一番好事。到如今,那里成了疏建区,又邻近公路。不用谈山下地皮值钱多少了,就是那山上的树木,也要值几十万。那个作官的躺在家里几年,就发了不可估计的财,连搬洋钉子的工夫,都没有烦劳一下呢。有人说,那官拾了便宜,他倒说好心自有好报,落得他夸嘴。”二小姐笑道:“这些新闻,我在香港也是听到过的。只是将信将疑。但是信的成分,还是占多数。若是不相信,我也不会坐着飞机到重庆来了。”二奶奶道:“是呵!关于做生意的事,我也想和你谈谈,来合一回伙,你当在我们这里暂住两天,以便取得联络。”二小姐笑道:“你这个商界巨子的二奶奶,还要和我合伙吗?”二奶奶移到她身边那张沙发椅上坐着,将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低声笑道:“我是真话,五爷作五爷的生意,我作我的生意,我是不公开地挣几个钱,作个赌本也是好的。”说着嗤的一笑。

西门太太笑道:“作什么生意呢?可以携带我一份吗?”二奶奶笑道:“如何如何?我说请你在我这里住一天吧?”二小姐向西门太太道:那么,你就后天一大早回去吧,今晚上我们收收无线电,听听话匣子,明天晚上听话剧。二奶奶笑道:“打个小扑克也可以。” 西门太太一进这温公馆,就觉得相当舒适,既是主人这样殷勤挽留,那就乐得答应了。在重庆市上认识这样的阔奶奶,还有什么吃亏的吗?心里这样想着,却无故地将肩膀微抬了一抬,笑道:“我是极爱赶热闹的人,只是要到后天一大早才能回去,这未免太打搅了。今天回去,明天再来,好吗?”二奶奶笑道:“爱赶热闹,那我们就对劲,别的话就不用说了。”说着,就向茶几边的墙上一按电铃。

老妈子随着进来了。二奶奶道:“你把厨子找了来,我有话问他。”老妈子应声而去。不多一会,一个身系白布围裙,手脸洗得干净的白胖厨子,走了来,在这小客室门口站着,没有进来。二奶奶道:早上告诉你预备的菜,都预备好了没有?厨子垂手道:“预备好了,也买到了鱼。”二奶奶回头向二小姐道:“你别笑话。这几年在重庆请客吃饭,买鱼却是个问题。而厨子也以买到了鱼为光荣。这话若在香港当客面说出来,那不笑掉人家的门牙吗?”说着又再掉过头向厨子笑道:“人家是由香港来的人,你和人家谈鱼鲜,那还不是关老爷面前耍大刀,你倒是规规矩矩作几样四川菜……呵!我又得问一声了,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只管叫厨子作四川菜,他就不免除辣椒的。”说着,向西门太太三人一望。二小姐笑道:“我不怕辣椒,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那是外行!”西门太太笑道:“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在重庆两三年,训练也就训练出来了。”二奶奶回过头来,将手向厨子一挥,因道:“去吧,快点做,时候不早了。”厨子应声说“是”去了。西门太太看了她这一番排场,心里就想着,这样住家过日子,在物价高涨的今天,要多少钱来维持?在这里盘桓一两天,也好拉上了交情,替西门再找一条路子,弄一点手段给慕容仁、钱尚富那班小子看看。当时就安了这颗心,陪着二小姐在温家。

不到两小时,老妈子就来相请,说是饭已预备好了。二奶奶引着她们下楼,经过大客厅,到镂花格扇的小客厅里来。小客厅被绿呢的长帷幔隔断了,那帷幔半开,看到那边天花板下,垂的电灯白瓷罩,点得雪亮,灯下一张圆桌,四周围了小圆椅,走进去看,正是一间特设的餐厅。这餐厅倒有外面大客厅那样大,除了这张圆桌,偏右有套大餐桌,偏左角,一架屏风,一个穿白罩衣的听差,站在那里等候支使。四周有几座花架子,放着鲜花盆。

二小姐道:“原来楼下还有这样一个大餐厅。”二奶奶笑道:“我没有叮嘱他们,他们就把饭开在楼底下了。”二小姐站着将高跟鞋在地板上擦了一下,笑道:“地板这样光滑,跳舞都可以用得着了。”二奶奶笑道:“根本就是舞厅。原来我们这里还放着一架钢琴,是一家学校托了最有面子的人,出了五万元保险费,请借给他们用到战后。学生又派了四名代表到我家来请求,我们这位五爷,要的就是这份面子,他受了人家一番恭维,就把这钢琴送给人家了。”她一面说着,一面邀请大家入座。

西门太太看看这白桌布上,放了真的象牙筷子,细瓷杯碟,中间是一只面盆大的黄黝宝光彩花盘子,上着头一道菜,什锦拼盘。这拼盘有点异乎寻常,一眼看去,便见有龙虾,有鲍鱼,有芦笋,有云腿,有乳油鱼片,其余的自然也不是凡品了。这时,有个女佣人沿了桌子走着,向杯里斟酒。二奶奶向女佣人道:“我告诉厨子了,叫他弄点拿手四川菜,你看这盘子里全是罐头东西,别在人家面前卖弄有香港货,人家贵客就是由香港来的,赶快告诉他去。”女佣人答应着“是”。酒斟完了,二奶奶举着杯子让酒。

二奶奶又笑道:“是自己浸的橘精酒,不醉人。”接着用筷子挑动盘子里冷荤,笑道:“今天厨子有点丢人,头一样菜,就是罐头大会。”西门太太向来爱吃鲍鱼芦笋,又喜欢吃乳油淋的东西,鲍鱼芦笋乳油都是重庆难得的珍品,不料这位女主人过谦,竟是再三地说不好。这样,自是不值得吃,因之吃了几筷子鲍鱼,也只好停着筷子。但是虽没有吃得够劲,心里却羡慕得够劲。当这满重庆把罐头当为豪举的时候,她倒以为不能见客。想她们家富豪得反常了。

这一点感想,似乎亚男颇为同情,她抿着嘴微笑了一笑。但她不像西门太太这样受着拘束,倒是很随便的大筷子夹了冷荤吃。二奶奶笑道:“大小姐倒喜欢吃这些罐头食品。让我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若还有好一点的,我送大小姐几罐就是。你不要看我们来去飞机便利,这些东西,还是托汽车来往的人带的。上个星期,我们五爷就付出了五万以上的款子,托人带东西。”西门太太很惊讶地问道:“就买这些罐头?”二奶奶道:“不,我说的这批款子,是买纸烟的。因为如此,五爷就决定弄几辆车子跑跑。”西门太太笑道:“五爷经营点商业,不是直接运输的吧?”二奶奶道:“飞行运货,不易得着机会,也很招摇。为了人情,也许人家合组公司,他参加点股子。可是他说这样作进口生意,起货卸货,报关纳税,过于麻烦。”西门太太道:“还另有作法吗?进口生意,无非是车子和飞机而已。”二奶奶笑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她这样说着,并没有交代个所以出来,正好厨子送上了一盘魔芋①鸭子。二奶奶将筷子点着盘子里笑说:“这是真正的四川菜,请大家尝一点。”大家尝着鸭子,就把这话锋牵扯过去了。①魔芋:魔芋粉做的豆腐。

可是西门太太听了这话,又增加了一番知识了。进口生意一赚几百万元,却不必靠飞机汽车运货,难道他们靠人力挑了来?不对,那还是要装货卸货。要不然,他有仙法,请六丁六甲用搬运法由香港堆栈里搬到重庆堆栈里?可是天下不会有这件事。她心里好生疑惑,又不便在席上扯开话锋向下追问,只好闷在心里而已。

饭后,二奶奶引着各位女客上楼,仍在小客室里坐着,女仆将熬着的普洱茶,用赛银的瓜式锑壶,提了进来,由壶嘴子里带了腾腾的热气,斟在茶几上紫砂泥的茶杯里。那杯子敞着口,像半个球,外面是浅紫色,里面上着乳白色的釉彩。这普洱茶,是黑黄色,斟在里面颜色配得很好看。西门太太两手捧了紫砂泥的茶杯碟子,托起来看看,笑道:“温公馆里,件件事都很考究,喝国产茶,就用国产茶具。”二奶奶笑道:“这也是我们以前在上海买的宜兴陶器,现在出一百倍的价钱,也买不到了。其实我们自己喝茶,却也随便不过。待起客来,把漆黑的普洱茶斟在玻璃杯子里,那未免有失雅道。”西门太太笑道:“在温公馆作客实在是舒服得很!”说着,望了二小姐。二小姐笑道:“可不是?只是打搅主人一点。”二奶奶道:“打搅什么,我自己并没有动手斟一杯茶。在重庆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若不找两个朋友谈谈笑笑,更寂寞死了。我是个好热闹的人,实在不愿回到重庆来,可是到了雾季,空袭少了,若还留在香港,我们这位五爷,是不依的。西门太太以后若是过江来,只管到我们这里来玩,最好先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可以在家里等着。”西门太太笑道:“有了这样一个好朋友,我为什么不来?我今天和区家两位小姐进城,原是要赶过江去的,竟是没有走成。若是真过南岸去了,失掉了攀交这个好朋友的机会,那才可惜!”她说着这话,满脸是笑,透着十分欢喜,表示结交的意思更为恳切。而她更迫切的希望是要问问她的温五爷不运货物来,怎么会大赚其钱。可是这屋子角上,就是一架无线电收音机,这二奶奶坐的沙发正靠近收音机的箱子,她顺手将箱子上的电机扭着,立刻里面放出了一阵嘈杂的音乐声。

二奶奶笑道:“妙极了,收到了北平,我们可以听听好戏。”亚男道:“不要听吧,那些伪组织和敌人的宣传,听着有什么意思?”二奶奶笑道:“照着钟点算,宣传已经过去了,现在光是广播京戏,等他再宣传,我们再转着换一个地方就是。”她口里说着,走到收音机前对好了波度,立刻屋子里唱起戏来。西门太太料着在人家高兴的时候,不能再去追问什么,只得把心里闷着的疑问搁下。到了十一点钟,温五爷回公馆了,大家向二奶奶告退,二奶奶吩咐女佣人,送着三位女宾分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