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以前,这屋子里那一番欢娱的空气,完全没有了。西门德躺在沙发上,吸着他得来的真吕宋烟,那最后一盒中的一支,因为和钱尚富蔺慕如这些人断了来往,这飞机上飞来的外货,就不容易到手了。他太太怔怔地坐在一边,回想到这一个月来的设计,都成了幻想,心里那一种不快,实在也没有法子可以形容。这时,她只是把两手抄在怀里,看着西门德发呆。屋子里沉寂极了,沉寂得落一根针到楼板上,都可以听到。那写字台上放的一架小钟,吱咯吱咯摇撼着摆针响,每一声都很清楚,仿佛象征着彼此心房的跳荡。西门太太想拿话去问她丈夫,又怕碰钉子,几次要开口,都默然而息。

后来还是那刘嫂高高兴兴地进来了,问道:“菜都好了,宵夜不宵夜?”西门太太站起来问西门德道:“吃饭吧?”西门德将雪茄取出来,放在烟灰碟上,头一偏道:“我还要喝酒!”西门太太道:“今天下午,你喝了酒,直睡到灯亮,你才醒过来,怎么你又要喝酒?”西门德道:“下午我就是为着心里烦,才喝足了那顿酒,如今心里更烦,我就更要喝酒了。”西门太太正还想问他话,只是笑了一笑。西门德沉重地说了一声道:“拿酒来!”她一扭头走出了他这间名为书房而实是接洽生意的帐房,嘴里唧咕着道:“你向我发什么威风,我不是大资本家,我也不是大银行家……”西门德不等她说完,大喝一声道:“你还说呢!还不是受了你的累吗?你一看到我手上经过现钞或支票,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一样,逼着要买这个,要买那个,逼得我不能不把钱扯着用,以致在人家面前失了信用。好了,现在你不想到香港去玩一趟了,也不想收买金子了!”这一顿话说得西门太太哑口无言,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当然,红烧肉和清炖鸡还未吃完,那刘嫂又并不知道主人翁的环境达到了一个新阶段,却还是像平常一样,总要弄两样主人可口的下饭菜,这时,又做了红烧鲫鱼和炒牛肉丝,正好吃酒。西门德坐在灯下,把剩下的半小瓶茅台酒喝了个精光。酒喝一半的时候,太太来吃饭了,他也未加理会,喝得脑袋昏沉沉的,便去睡觉。

刘嫂来收碗的时候,笑向西门太太道:“今晚上先生吃了这么多酒。”西门太太和刘嫂却还宾主相得,有事也肯和她说两句,这便低声笑道:“先生有气,你们作事小心一点吧。明天不要买许多小菜了。先生和人家合股作的生意,已经退股了,我们像住在重庆一样,又要等先生另想法子了。一天吃几十块钱的菜,哪里吃得起?”刘嫂道:“明天买多少钱菜呢?”西门太太想了一想道:“日子自然要慢慢改变过去,一下子怎样变得了?你买二十块钱菜吧。”刘嫂道:“二十块钱买到啥子东西哟?三个轿夫吃粗菜,一顿也要吃两三块钱。”西门太太道:“这三个轿夫,一月要用千是千,他们这样吃得。这轿子真是坐不起!”刘嫂笑道:“一个月千是千,一年万是万,他们还说先生轿子太太①。钱挣得太少哩!”西门太太冷笑道:“他们少高兴吧!”说毕,扭身进屋子去了。①太太:川语,太重的意思。

刘嫂收着菜饭碗向楼下厨房里端去。那三个轿夫这时都聚合在厨房里。轿夫的班头何有才,坐在一条板凳上,抬起一只穿了草鞋的赤脚,手抱了膝盖,在那里唱川戏“潘金莲戏叔”,扭了头,憋着嗓子说白。另外两个轿夫站在案板边剥花生吃。西门家另一个新来的女仆潘嫂,二十多岁年纪,头发梳得长长的,披在脑后,穿了件新蓝布大褂,大襟下掖了一条红布手巾,手扶了进出的门站着听何有才唱川戏。何有才一扭两扭,扭到她面前,尖了嗓子道:“有个打虎的武松。”潘嫂两手将他一推,笑骂道:“砍脑壳的,你调戏我!”那何有才不留神被她推得向后一坐,坐在洗菜的大瓦盆里,盆破了,流了满地的水。他湮了半截身子站起来,水渍淋漓的向下流着。另外两个轿夫老吴和老刘,都拍了手哈哈大笑。老吴道:“硬是要得!二天(川语,将来也)潘嫂也知道我们是好人。”

这时刘嫂收了饭菜碗进来,看到这样子,放下了家具板着脸道:“你们硬是闹得不成话,这样高兴的饭,你们还好吃几天啰?”那何有才虽是弄了这一身水,他并不恨潘嫂,还向她点了头笑道:“好吗!要得吗!我总要报仇。”他说着走出厨房换衣服去了。这里的老吴最是眼尖手快,看到端来的饭菜,鱼和肉,都剩了大半碗,立刻左手端过肉碗,右手两个指头钳了一大块半瘦半肥的肉塞进嘴里。刘嫂道:“这碗肉,还要留到明天吃的,你们就拿去吃了。”老吴抽了一只筷子在手,向案板上敲着了一响,问了她道:“你那样巴结主人家做啥子?先生没有说把菜留下来,太太也没有说把菜留下来,就是你说要留下来。先生一笔生意,要赚七八十万,买肉买鱼,买鱼翅海参,也花不了他一角角元宝边。”他说着,左手端起一只酒碗,喝了一口酒,右手将筷子在碗里夹了一块大肉,向嘴里一塞。

刘嫂道:“太太朗格没有说?你们把菜吃了,天天是我们挨说。”这时,何有才也为了要抢剩下的鱼肉,早换了干净衣服,复到厨房里来,他倒不端菜碗,拿了一只盛菜的大海碗,装了一大碗白米饭,站到放菜碗的桌边,扶起收下来未洗的西门太太那只银筷子,就拖了一条红烧鲫鱼放在饭头上。刘嫂看了,不由得冷笑。潘嫂也来盛饭,围着桌子吃,望了何有才道:“你着饭碗,比饭馆子里帽儿头还要高。(四川饭摊买饭,须堆如塔状,名帽儿头)现在吃个帽儿头要两块多。你这碗饭带那条鱼要值五六块钱。”何有才吃一口鱼,然后扒着饭,向她道:“吃了你的?你心痛!我们拿肩膀当人家的大路,河这岸抬到河那岸(渝俗,谓江为河),为啥子不吃?老实说,我们吃先生,先生一顿吃他主人家几百块几千块,大家都是一样。”

刘嫂道:“先生不得是和你一样(不得是,不能也)。”老刘早有了几分酒意,他也在拿空碗盛饭,便插嘴道:“朗格不是一样吗?我们抬轿,主人家叫我们抬十里,我们不能抬九里九。先生和那经理董事长办事,人家叫他走十趟,他不敢跑九趟九。说起来,都是人抬人,不过我们抬在肩膀上,他没有抬在肩膀上。只有今天这一趟轿子误了事,先生到公馆里去,我们躲在坡子底下王家屋里打娃娃儿牌……”他正说得高兴,连今日误了事情的原因也不打自招了。

厨房窗户外面早有人接着喝了一声道:“你这些混蛋,我们每天大鱼大肉养你,你倒在背后骂我们。你把主人家比着抬轿的和你一样。”大家听了一怔,正是西门太太窗户外面听着多时了。她今晚上一肚子压抑之气,正无处发泄,家里这三个轿夫,是可以痛快责骂,不用顾虑的。她随着话走了进来,指着老刘脸上道:“你放了轿子不抬,去打娃娃儿牌,你还说是只耽误这一趟。我们不要你抬轿了,这一百块钱一斗的米,煮了白饭给你吃。”西门太太这一顿大骂,三个轿夫和两个女仆都围了桌子站住,低头吃饭。

西门太太走向前伸头一看,见桌上的荤素菜和自己吃饭一般的陈列着,向刘嫂道:“今天晚上那碗红烧肉和鲫鱼,我们都没有怎样动筷子,为什么你都拿出来吃?”刘嫂道:“我还没有放到桌子上,别个就抢了去吃,我说了一句要留着的,别个就说我巴结主人。”西门太太道:“主人家的东西,也不是偷来抢来的,就应该有你们这样糟蹋吗?你们做了许多坏事,我都没有说,你们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在楼上睡觉了,你们亮了电灯到天亮,厨房放不下东西,隔了夜猪油罐子要空,酱油瓶子也要空,味精值几十块钱一瓶,你们偷着深夜煮面吃,把味精倒在碗里。好了,现在我们不和人家抬轿了,也养不起你们了。”说着,一扭身子就走了。因西门德业已酒醉睡熟了,她也就忍住着。

到了次日,西门太太便把自己和刘嫂谈的话告诉了西门德。西门德点头道:“好,现在先由我这里节省起吧。今天就叫他们卷铺盖!”然后自己开了一张支票,匆匆过江送到蔺公馆去,一进门就遇到了慕容仁,他点头笑道:“好极了!二爷正托我找你呢!”说着将他引到蔺慕如楼上小客厅里来。西门德道:“请你进去说一声,我已经带着支票来了。是面交呢,还是送到银行里去呢?”慕容仁进去不到几分钟,跟着蔺慕如出来了。蔺慕如穿了棉袍,卷着一截袖子,拿了一截雪茄在手上,缓缓地走进客厅,看到西门德,依然表现出他轻松愉快的态度,向他笑着点个头道:“博士,两三天不见,可忙?”

西门德这倒得了一个影响,蔺慕如还没有和自己发生恶感,因此自己的态度也轻松起来,便向他笑道:“昨日来过了,知道二爷请客,没有敢打搅,所差的那二十万款子,我带来了,交给二爷呢,还是……”蔺慕如笑道:“既是支票,带来了你就交给我吧。”说着他先在沙发上坐下。

西门德打开皮包,将支票取出交给蔺慕如。他倒是随便看看,就把支票揣在身上,然后淡淡地说道:“今天什么时候回南岸去?”西门德倒不知他是什么用意,以为有什么事要商量了,因道:“晚半天再回去。”蔺慕如笑道:“重庆的话剧,现在很时髦,今天晚上又有两处上演,可以看看去。”说着回头向慕容仁道:“今天中午贾先生的约会,有你没有?”慕容仁笑答道:“不会有我,我还够不上他请呢!”蔺慕如倒不去和他申辩资格问题,在衣袋里掏出金表看了一看,笑道:“随便混一混,就是十二点钟了,你和博士谈谈。”说着起身走了。他态度还是那样轻松愉快,笑嘻嘻地走出去。

西门德幻想着还可以与蔺慕如合作下去的心事,这已不攻自破。呆呆地站着,正像自己骂何有才站在楼下发呆一般。他在家里虽然发过一夜的脾气,然而他仔细地想过,凭着自己这个穷书生和资本家来往,那是极端占便宜的事,每月几万元的收入,多干两个月,有什么不好,所以也就想凭了往日的交情,和蔺慕如谈谈,以便恢复所干的职务。现在见他毫无留恋地走了,这算是绝了望了。他回转身来,将放在茶几上的皮包重新关上,一言不发,夹在胁下,打算就走。慕容仁笑道:“博士哪儿去?”西门德一回头来,见他脸上带有三分轻薄的样子,越发是不高兴,淡淡地笑道:“我的中饭还没有落儿,老哥请我吃顿小馆吗?可是你这忙人,中午怕有约会了。”他口里说着,并没有等他的答复,自向门外走去。慕容仁知道他心里有点难受,也不怎样去介意。

西门德一口气走出了蔺公馆,左胁夹了皮包,右手拿了一根拐杖,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他往日感着身体沉重,是非有代步不可的,这时心里懊丧着,就没有感觉到疲劳,低头沉思着,只管慢步而行。忽然有人叫道:“博士,好久不见啦,一向都忙?”西门德停步抬头看时,却是区亚雄,身上穿了一件新的蓝布大褂,立刻感觉到减少几分穷相了。西门德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因道:“正是许久没有遇到,不知府上乡下的房子,还可住吗?”亚雄道:“房子很好,天下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们住在客店里很痛苦,她家在疏建村盖有房子,便把我们介绍到那里去住,另外还有舍妹的一位同学,请她令兄助了我们一笔搬家费。这债权人,你会想不到是怎样一个人,他是和一个阔人开汽车的。我们和他向无来往,竟不要丝毫条件,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给我们。”

西门德笑道:“开汽车的现在是阔人啦。你不要看轻了他们!”亚雄道:“走长途的司机,才是阔人,开私人自备汽车的,能算什么阔人呢?那也不去管他,士大夫阶级,我们也不少故旧,谁肯看到我们走投无路,扶我们一把?”西门德道:“士大夫阶级,不用提了!”说着他将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顿了一下,接着道:“这让我联想到了一件事,也是在一次小吃上,和令尊在一处,遇到了士大夫阶级之一的蔺慕如。蔺二爷由谈字画谈起,谈得和令尊攀起世交来了,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门生,和令尊也算是师兄弟了。他自己提议要请令尊吃饭,作一次长谈,大概后来知道你们家境十分清寒,对这约会就一字不提了。我是当面指定的代邀人,这样一来,倒叫我十分过意不去。”亚雄笑道:“家父脾气,博士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事,不会介意的。”西门德道:“虽然如此,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错,什么时候回家,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释一下。”亚雄笑道:“绝对不必介意,我还没有回去过,以后打算每逢礼拜六下午回家,星期一天亮进城,好像阔人一样也来个回家度个周末呢。”西门德道:“明天是星期六,你该下乡了,见了令尊替我问好。”于是两人握手而别。

西门德走时,带着沉重的步子。亚雄前几天也看到西门德在街上经过的,坐着三人换班的轿子,斜躺在轿椅上,面色是十分自得。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而且无精打采,这就联想到这位博士,时而步行,时而坐轿子,在这上面倒很可以测验他的生活情形,不禁就想,还是安分作这么一个穷公务员,不会好,反正也再不会穷到哪里去。亚雄藏了这个问题,回机关去办公,心里更踏实点。

恰好司长交下两件公事,限两小时交卷,并且知道是另两位科员曾拟过稿,都失败了。亚雄坐在公事桌旁,低头下去,文不加点,就把公事拟起来,不到两小时,他把稿子誊清了,然后手托了稿子,站起来。他的科长是和他同坐在一间屋子里的,因为这屋子很大,足容十几张桌子,屋子里有个玻璃门的小屋,是司长的办公室,司长当然没有什么事,他斜坐在写字椅上吸纸烟,喝好茶,隔了玻璃门,曾看到区亚雄坐着拟稿,不曾抬头,心里有点赞叹。究竟是老下属好,见他已把公事递给科长,就亲自开门出来,向那正阅稿的张科长道:“拿来我看。”科长把公事送过去,司长看过,点了点头,就把亚雄叫进屋子去,把公事放在桌上,且不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问道:“你怎么老穿长衣服呢?打起一点精神来呀!”亚雄道:“那套灰布中山服,预备在有什么大典的时候才穿,因为若是穿旧了,没有钱作新的。”司长道:“在公事方面呢。”说着取出嘴角上的纸烟,在烟碟子里敲敲灰,接着道:“你倒办得相当纯熟,只是你对于仪表上,一点不讲求,没有法子把你拿出去,你总是这样萎靡不振的。”亚雄苦笑了一笑道:“那还不是为了穷的原故?”司长吸了烟又沉吟着一会,点点头道:“好吧,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话,我私人方面可以帮助一点。——没有什么事了,去吧!”

亚雄倒不知道司长所指是帮的什么忙,不过这份好意,是小公务员所难得到的,大小是个喜讯,值得和父亲报告一声。次日星期六,更决定回家去。到了五点钟,私下告诉科长,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时,打算下乡去探亲?张科长已知道司长有意提拔他,立刻就答应了。

雾季的天气,早已昏黑,区亚雄挤上长途汽车,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到了目的地,已是家家点着灯火,因为这里是个相当大的疏建区,小镇市上店铺,很是齐全,尤其是三四家茶馆,前前后后在屋梁下悬了七八盏三个焰头的长嘴菜油灯,照见店堂里挤满了人。街上摆小摊儿的,也是一样,用铁丝缚着瓦壶菜油灯,挂在木棍上。两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铺,夹了一条碎石磷磷的公路。公路不大宽,有几棵撑着大伞似的树。不新不旧的市集,远处看去,那条直街全是几寸高的灯焰晃动。亚雄想到成语的“灯火万家”,应该是这么个景象。

亚雄记得亚男说过,这市集到家还有一里路,正想着向坐茶馆的人打听路线,却看到茶馆门口一个女子提着白纸灯笼,站在橘子摊头,好像是亚男;另一个老人扶着手杖,和菜油灯光下的小贩子说话,正是自己父亲,立刻向前叫了一声。老太爷道:“我以为你今天又不能回来了,到此地这样晚!”亚雄道:“我还没有等下班就走的呢!”老太爷一摸胡子,笑道:“可不是,六点钟下班,回来怎么不晚?我乡居不到半月,已忘记了城市生活了。”亚雄看看父亲满脸是笑容,正不是在城里昼夜锁着眉头的神气,心里先就高兴一阵。老先生买了些橘子,又买了些炒花生,由亚男将一个小旅行袋盛了。亚雄道:“大妹打灯笼在前引路,东西让我拿着。”老太爷道:“我无事常到这里坐小茶馆,花钱不多,给你母亲,也给你儿子带些东西回去吃。”亚雄道:“父亲在乡下住得很合适。”他答道:“合适极了,就只有亚英这孩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让我挂心!”父子说着话,顺了公路外的小路走,远远看到零碎的灯光,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接着又是几阵狗叫。亚雄道:“那灯光下是我们新居所在吗?很有趣。”老太爷道:“亚英不在家,他若看见了,也一定赞成的。”亚雄听见父亲念念不忘二弟,倒不好说什么。到了那灯光下,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间三间四的排着。其中有些空地,面前有人家将门打开,放出了灯光。有人道:“老太爷,你是非天黑不回来,这小市镇上的趣味很好吗?”说话的正是区老太太。亚雄抢上前叫着妈。老太太手上举了一盏陶器菜油灯,照着他道:“我猜你该回来了,等你吃晚饭呢。”亚雄笑道:“乡居也颇有趣味,一切都复古了,真想不到的事。”大奶奶也是含着笑由里面迎出来,点着头道:“城里人来了。”这么一来,让亚雄十分放心,全家是习惯于这个乡居的生活了。他在灯光下,将家中巡视了一下,土筑的墙,将石灰糊刷的平了,地面是三和土面的,也很是干净。上面的假天花板,也是白灰糊的,没一点灰尘。屋子是梅花形的五开间,中间像所堂屋,上面一桌四椅,虽是土红漆的,却也整齐。拦窗户一张三屉桌,一把竹椅,父亲用的书籍文具,都在那里,可知道父亲有个看书写字的地方了。另一边有一张支着架子撑着布面的睡椅,又可知道父亲有休息所在。亚雄点点头道:“这房主人,太给我们方便了。”老太爷道:“亚英在外面,他决不会想到我们有这样一个安身之所吧?”他又提到了亚英。亚雄猜着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晚饭以后,桌上亮着菜油灯,大奶奶将大瓦壶泡了一壶热茶在桌上,旁边放着几只上了乳白色粗釉的杯子。老太爷口衔了旱烟袋,躺在睡椅上,家中人分别坐在高椅子小板凳上夜话。亚男提着一个纸灯笼出门去,走着道:“看看外面还有没收的衣服吧?”亚雄伸头向外一看,黑洞洞的不分天  ’地,灯笼照着几丈路远近,一团昏黄的光影,先是狗叫了两三声,远远的听着邻居说话,因笑道:“乡下真是另一个世界。若不是抗战,我一辈子领略不到这个滋味。”老先生睡在那里,只是默然。亚男拿了灯笼回来,她却把它折叠起,成了一把。蜡烛由灯笼口上伸出来,她吹熄了。

亚雄笑道:“妙!我到重庆来了这样久,还没有看过这种灯笼呢。”拿过来看时,原来这灯笼没有直立的骨子,下面一块木板,有个眼插蜡烛,上面一块板,挖了个圆口,上下两块板,四方用油纸连着油纸,中间有四道横的竹片儿架子,扯开来是个桶形的灯笼,叠起来就是两块板夹了一叠油纸,提灯笼的东西,只是一根干草茎,对角拴在木板上。亚雄道:“乡下生活,真是简单。”老太爷道:“你看着件件事都有趣不是?但这种简单生活,也不是你作公务员的人所能维持的。休息些时,我也要像亚英一样冒险去找工作。”

亚雄便道:“父亲,我知道你老人家时刻对老二很惦记。他说是到渔洞溪去了,这是一水之地,我去找他一趟,好不好?”老太爷坐起来,望了他道:“你走得开吗?”亚雄道:“司长现对我十分表示好感,我想请两三天假不成问题。”老太爷道:“那很好,你预备什么时候去?”亚雄道:“回到城里,我就请假,可能星期二三就去。”老太爷听说,立刻在脸上加了一层笑容,开始夜话起来。这觉得比住在重庆时候夜话更有趣味,直谈到老太太连催几遍睡觉,方才停止,大家都以为到了深夜了,等亚雄掏出怀里的老挂表一看,才九点钟,城里人还正在看电影呢。

睡得早,自也起得早,次日天刚亮大家就醒了。亚雄的卧室窗户,就对了屋后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着蒙茸冬草,零落的长着些杂树,倒还有些萧疏的意味。开着前面大门,走出来,前面是一块平地,将细竹子作了疏篱笆来圈着,虽已到了初冬,篱笆上的乱蔓和不曾衰败的牵牛花,还是在绿叶子下开着几朵紫花。篱圈里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边有十来株芭蕉,右边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绿色满眼,篱芭根下长着尺来深的草,乱蓬蓬的簇拥着,没有僵蛰的虫子,还藏在草里呤呤的叫。看篱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参式的房子,半数盖瓦顶,半数盖草顶。家家门口,都种些不用本钱的野外植物。居然还有一家院落里,开着若干枝早梅,猩红点点,夹在两株半枯的芭蕉里面。

亚雄正在门口四处观望,区老太爷也来了,问道:“你看这地方如何?”亚雄道:“不错!就是缺少了一湾流水。四川这地方,真是天府之国,开梅花的时候,还有芭蕉。”老太爷道:“若是四川亲友多的话,我简直不想回江南了。”亚雄笑道:“不会吧?年纪大的人,比年纪轻的人更留恋着故乡。”老太爷道:“诚然如此。可是你想想,我们故乡,就只有南京城里一所房子,已经是烧掉了。乡下也没有田,也没有地,回到故乡去,还是租人家的房子住。这样说来,哪里是我们的故园?假如你们弟兄都能自立的话,那我就要自私,在这乡下中小学里教几点钟书,课余无事,去上那镇市上坐坐小茶馆,倒也悠闲自得之至。”说着,他指向篱芭门外。

亚雄看时,门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夹杂了几片水田,稍远一道山岗子上,矗立着许多房屋,正是那小镇市。因道:“虽住在乡下,买日用东西也不难,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区。你老人家这个志愿,我想是不难达到的。为了让爸爸达到这一份愿望,我一定去找着亚英来商量进行。”老太爷道:“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想你可以把亚英劝说好。”亚雄得了父亲这番夸奖,越是增加了他的责任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过了星期。家里除了搬家还剩余了一点现款,亚雄又带了半个月薪水回来,大概是半个月以内不必愁着饥荒,他也暂不必有内顾之忧了。

次日,亚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车子进城,到了办公室里向司长上了一个签呈,请病假五天。他是个老公事,自把理由说得十分充足,暗下却写了一封信给司长,说不敢相欺,有一个弟弟失踪,须要亲自去寻找,以慰亲心。那司长不但不怪他托病,反赞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说得过去,竟批准他在会计处去支了二百元的医药费。这么一来,亚雄连川资都有了。当日就搭了短程小轮到渔洞溪去。这渔洞溪是重庆上游六十里的一个水码头,每三日一个市集,四川人叫作赶场。每逢赶场,前后百十里路的乡下人,都赶到这里来作买卖。山货由这里下船,水路来的东西,又由这里上岸,生意很好,因此也就有两条街道。

在重庆,小公务员是不容易离开职守的,亚雄早已听到这个有名的小码头,却没来过。这日坐小轮到了渔洞溪,却是下午三点多钟,小轮泊在江滩边,下得船来,一片沙滩,足有里多路宽。在沙滩南面,是重庆南岸绵延不断的山。这市镇就建筑在半山腰上。在东川走过的人,都知道这是理之当然。因为春水来了,把江滩完全淹没,可以涨到四五丈高。顺着沙滩上脚迹踏成的路走,便到了市集的山下。踏上四五十级坡子,发现一条河街,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只是两旁的店铺,屋檐相接,街中心只有一线天,街宽也就不过五六尺。店铺是油坊、纸行、山货行、陶器店、炒货店,其中也有两家杂货店,但全没有什么生意。街上空荡荡的,偶然有一两个人经过,脚板踏得石板响,清脆入耳。冬日雾天阴惨惨地,江风吹到这冷落的市街上,更显出一分凄凉的意味。

亚雄心想,老二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作生意?于是把前后两条街都找遍了,没有一点儿结果。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个房间,把携带着的小旅行袋放下,然后再在街上转了两个圈子。徘徊之间,天色已经昏黑,这个渔洞溪,竟不如家中迁居的那小市集热闹,街上只有几盏零落的灯火,多数店铺也上了铺门。这就不必逡巡了,且回小客店中去。那左右是斜对门三家茶馆,二三十盏菜油灯亮着,人声哄哄,倒是座客满着。自己没有吃晚饭,也不能这早安歇,于是在一家小馆子里买了十几个黑面包子,就到小茶馆里找个地位休息。但是处处都坐满了人,只有隔壁这家茶馆,临街所在,有副座头,只是一个客人在喝茶,且和人家并了桌子坐下。

亚雄看对方那人,约莫二三十岁,穿件半新阴丹士林大褂,头上将白布扎了小包头,这是纯粹的乡下小商人作风,自己认为是个询问的对象,便点着头道:“老板,你有朋友来吗?我喝碗茶就走。”那人道:“不生关系,茶馆子里地方,有空就坐。”他说着话,也向亚雄身上打量着,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还佩带了证章,问道:“先生你由重庆来买啥子货?”亚雄笑道:“不买什么,我到这里来找个人。”于是喝着茶,和那人谈起来。看到卖纸烟的小贩过来,亚雄买了两支香烟,敬那人一支,彼此更觉得热络些。

继续地谈话,亚雄知道那人姓吴,因问道:“吴老板在这场上有买卖?”他道:“没得,我是赶场客。明天这里赶场,我懒得起早跑路;今天就来了,住在这里。”亚雄慢慢地喝着茶,把那黑面包子吃下。吴老板笑道:“区先生你真省钱,出门的人,饭都不吃!”亚雄道:“我们当小公务员的人,穷惯了,这很无所谓。”吴老板道:“在机关里作事是个名啦,做买卖好,为啥子不作生意?”亚雄料着对他说什么“紧守岗位”,他不会懂,只是说缺少本钱。两人喝了一会儿茶,彼此作别,回到小客店去住宿。

次晨一觉醒来,亚雄只听到乱糟糟的人声,睁眼看纸窗户外,却还是黑的,在铺上醒着又半小时,那人声越来越嘈杂,就是这小客店里,也一片响声,人都起来了。这时,天色已经发亮了,他也不能再睡,一骨碌爬起来,向茶房讨了一只旧木脸盆的温水,一只粗碗的冷水,取出旅行袋里的牙刷毛巾,匆匆洗了把脸,付了房钱,走出小客店。这让他惊讶,满街全是人头滚滚,人身子是塞足了整个的街了。他走进人丛,前面人抵着,后面又是人推,尤其是那些挑担子的扁担箩筐,在人缝里乱挤。亚雄糊里糊涂挤了一条街,看到有个缺口是向江边上去的,这就跟着稍微稀疏的人,向下坡路走去。出了街,向前看去,那沙滩也成了人海,长宽约两里路的地面,全是人。这又让他大发了一点感想:中国真是农业社会,到了赶场,有这样热闹的现象!但这沙滩上,大概也只有两种买卖,一种是橘子柑子,一种是菜蔬,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箩筐列成一堆,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索性就堆在地上卖。菜蔬更是丰盛,萝卜是摊在地上,一望几十堆,青菜像堆木柴似的,堆叠成一堵短墙。作生意的带了箩筐,就在这菜堆面前看货论价。

亚雄一面张望,一面向前走,走到水边,更有新发现,停泊在江边的木船,也都是在卸载菜蔬、橘柑。恰又遇见那个吴老板,站在水边沙滩上,面前放了一挑冬笋,便点了个头道:“吴老板,贩的是珍贵菜蔬呀!这是哪里来的货?”吴老板指着面前一只小木船头道:“他们由上河装来的。”亚雄看时,那船上有几个小贩,正向箩筐里搬运冬笋,有两个人拿着大秤在船头上过秤。其中一个人穿了青布短袄裤,头上戴顶鸭舌帽,叉着腰看人过秤,那形态好像亚英,可是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且不问他,就冒叫一声“亚英。”这么叫着,那个人同时一惊,回过头来看着,可不就是亚英!亚雄又继续地叫了一声,而且抬起一只手来。亚英看到了人,先“哦哟”了一声,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哥哥,不觉呆了一呆。

亚雄一直奔上船头去握了他的手道:“兄弟,你怎么不向家里去一封信?一家人都念你,我料着你是在吃苦!”亚英呆了许久,这才醒悟过来,先笑了一笑,然后向他道:“我猜着,你们一定以为我在吃苦,其实我比什么人都快活,我们且上岸去说话。”那吴老板也就向亚雄笑道:“原来你先生是王老板一家,他作起生意来,比我们有办法的多。昨天我还劝着你作生意呢!”说着哈哈一笑。亚英指了吴老板道:“我们就在一个场上作生意,走这条路的,正不止我一个人,哪个也不见得苦。”说着提了两只口袋下船。

亚雄到了这时,倒没有什么话说,跟着他来到沙滩上,站定了脚道!“我们可以同回去了?”亚英笑道:“回去作什么?又让我回去吃闲饭吗?你不要以为我很苦,我这个小贩子,是特殊阶级,一切都是这朋友替我帮忙。”说着将站在身边的那白马,伸手拍了两拍。

亚雄道:“你在哪里得来这一匹马呢?”亚英道:“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去吃早饭,慢慢地谈吧!”说着,将布袋放在马身上,牵了马到街口上一家饭馆门口停住,将马栓在一棵枯树干上,把它身上的货袋给卸了下来,然后与亚雄找了临街的一副座头相对坐下。

幺师走过来笑道:“王老板要啥菜?”亚英道:“先来个杂镶,我们吃酒,再炒一盘猪肝,来一盘鲫鱼烧豆腐,来……”亚雄拦住他道:“要许多菜干什么?你应当知道,现在饭馆子里的菜,是什么价钱!”亚英笑道:“这无所谓,赶场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顿的。”等幺师走开了,亚雄道:“我等着要知道你的情形,你为什么还不告诉我?”亚英道:“你不用为我发愁,我很好,平均每日可以赚五十元。”亚雄道:“你又没有什么本钱,怎么有这多利益可得?”

亚英笑道:“就是为了本钱太少,要多的话,我还不止赚这么些个呢!这事情真是偶然,我写信告诉家里不是三百多元本钱吗?我除了船票钱全数都买了纸烟。恰巧我脱了一天船班,第二天才到渔洞溪,向街市上一打听,烟价已涨了二成。有人告诉我,走进去几十里,烟价还可以高。我当然用了一用脑筋,就选择了一个疏散机关较多的地方走去。我到了那里,两块本钱一盒纸烟,三块五角卖出去,比市价还低二角,这样我本钱就多了。在乡店里遇到一个油贩子,赌得输光了,喝醉了酒要自杀。我第二次又用着我的脑筋,等他酒醒了,我告诉他愿拿六七百块钱和他合伙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钱,挑着渔洞溪的出产,到疏建村去卖,价钱由我定,要比市价便宜一点。他和我一样,也是失业的下江人,并无家室。我劝他既是立志出来奋斗,一定要做点成绩给人看,人生在世,单说母亲怀胎十个月,也不容易,为什么要自杀?他受了我这种鼓励,就努力起来,我们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渔洞溪。他挑着油,我背着零货,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他有一样长处,那村子里几百户人家,他认识一半。我们以便宜两角或三角钱一斤的倾销办法,打动了主妇。一担油到村就销尽。半个月下来,我们租了一间小茅草屋,买了两口缸,盛着油或白糖。这样,两天可以跑三趟渔洞溪,不必货到了挨家去送,这可以说是我们有点懒了。不想懒出了赚钱之法,我们缸里不自觉地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时候,要多涨两元一斤。于是只一个月,我们的本钱,变成了一千多。这位仁兄,又旧病复发,开始赌钱,我劝了几次不听,请了几个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钱给他,我们拆伙。他很不过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妇面前代凑了一千元的信用备款。我利用这钱,买了一匹马,代我驮运货物,又将货物在下江人的小店里寄售,付给他们一些扣头。于是我腾出了这条身子,终日里牵了这匹马赶场,而且出来的时候,我可以骑着马走,所以实际上每次赶场,我只走一半的路。――大哥,你看我不比你这守规矩的公务员强的多吗?你在什么时候上小馆子吃饭,要过炒猪肝,又要过鲫鱼烧豆腐?

兄弟两人说话时,幺师将酒菜拿来,亚英斟着酒提起筷子来就吃菜。亚雄道:“你可知道我们家被炸的?”亚英道:“原来不晓得,后来我到城里悄悄探望了一次,见大家住在小客店里,都还平安,我一横心,没有回去。现在你既能抽身出来看我,想是家庭已经安顿好了,你带几个钱回去用吧。我自己是不回去的。”亚雄道:“有人借五百块钱给我们疏散,又有人在乡下让了两间房子给我们住,暂时可无问题。我是请了五天的假出来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样赚钱的。”

亚英笑道:“这没有神秘。”亚雄道:“没有神秘,你为什么改姓王了?”亚英笑道:“果然,这件事我还忘记告诉你。我初来作生意的时候,总怕会失败得不能见人,所以预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让他特别庸俗一点,免得丢姓区的脸!”亚雄连喝了几杯酒,已是提起他终年不易发生的一次酒兴,这时端着杯子在手,沉吟了一会儿道:“彻底的把生活改变一下,我也赞成。我告诉你一个消息,西门博士也发了财了,就因为他肯放弃博士的身份,去作一个高等跑街。可是我们老太爷就不然,西门德介绍了他一座家庭馆,一个月有三四百元的束脩,他嫌主人家是市侩,辞了不干,这样跟时代思潮别扭,我们焉有不穷之理?”亚英将两杯酒斟得满满的,端起杯子来向亚雄一举道:“喝!我们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也好,你跟着我到乡场上去过两天,让你也好换一换环境。”

两个人吃喝完毕。亚英正待取钱来会帐,幺师走过来笑道:“王老板,你的帐已由那边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说着伸手向店里屋角里一指。亚雄看时,见有一个黑胖的中年人,穿着挺括的西装,站了起来向这里连连招了几下手。亚雄看时,却有些不认识。那人了解着他的意思,已经笑嘻嘻地走向前来,点头笑道:“区兄,不认识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邻居褚子升。”还是亚英先想起来了,哪里是邻居,是巷子口开熟水灶带卖烧饼的店老板。当年他挽卷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灶边,拿了大铁瓢给人家舀水,褂子钮扣常是老三配着老二,谁会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这样漂亮,便笑道:“是褚老板,怎会在这地方遇见?”褚子升向那边桌子上指了道:“我们有几个朋友,在这里不远的地方,经营了一家小工厂,现在房子已经盖好,快要开工了。今天约了几个人过来看看,本来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贤昆仲两个也像是久别重逢的样子,谈得很起劲,所以没有上前打搅。”亚雄听他说话是一口纯粹的苏北音,同时看到他西装背心的口袋上垂着金表链,扣着自来水笔,说话也晓得引用“贤昆仲”这个名词,显然不是卖熟水时代的褚老板了,便笑道:“褚先生,还认得我们这老邻居,只是我们怎好无故叨扰呢?”褚子升伸手拍了亚雄的肩膀两下,笑道:“这太谈不上叨扰两个字了,府上住在城里什么地方?我要过去拜访老太爷。我就住在这里。”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叠名片,向他兄弟两人一个递了一张。因道:“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办事处去坐坐。”

亚英将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个头衔,只是这纸张乃是斜纹二百磅,依着眼前的市价,这名片本身就当值一元到两元一张,岂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诉了他住址,约了以后再会。褚老板还怕区氏兄弟是敷衍语,一再叮嘱,要到办事处去坐坐,他要作个小东,直等二人肯定的答应了,他才回到那边桌子上去。亚英虽坦然自若,亚雄却透着难为情。兄弟两人悄悄地走出了小饭店,将地上放的两只布口袋,运上了马背,亚雄头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亚英赶着马跟上来,笑道:“大哥,你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吗?”亚雄道:“你看,人家一个卖熟水的,西装革履,胸垂金表链,我们枉读一二十年书,还是来卖力气,早知如此,浪费这读书的光阴,干什么!”亚英笑道:“也许你是公务员,怕失了官体,有这么一种见解。我觉得他未尝不难为情,一个人陡然换了身份,总有点不合适似的。其实要想到我们是怎样穷了,他是怎样阔了,恐怕只有他不好意思见人。我自己也就这样想着,将来我有了钱,穿得整整齐齐回重庆,我怎样把发财的经过去告诉人呢?”说着正要踏着坡子上山,那马驮着两袋子冬笋上坡,比较吃力、迟缓,亚英就用两手去推着马屁股。亚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对了,你告诉人就是这样发财的吧?亚英笑道:“这就是发财的一个诀窍,我们叫牛马和我们出力,别人叫人类和它出力,其理一也。这马若是会说话时,它在我背后,一定会宣传我奴役着它,所以我凭着良心,买点好料给它吃。”亚雄道:“你说这话,教我作兄长的惭愧。我不如你这匹马!”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亚英倒怕他大哥真的误会了,便一路陪同他说笑着。

两人到了亚英卖货的那个乡场上,马蹄踏着石板小路,啪啪有声,不免惊动了路旁疏散来的小公馆。有的主妇们由门里抢出来,昂着头问道:王老板贩买着什么来了?亚英走着答应了一声“冬笋”,前后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几个主妇喊着拿来看看。亚英向亚雄望了笑道:“你看见吗?生意就是这样的作法。”在他这说话的时候,那主妇们又都喊着“拿来看,拿来看”。有两个脚快的主妇,索性跑到路上来,将他人和马一齐拦着。同时又有人拿了秤和篮子,勒逼了亚英就在路口上发卖。他笑嘻嘻地应付着这些主顾。有一个主妇选择着冬笋向她带来的篮子里放着,笑问道:“冬笋涨了多少钱一斤?”亚英笑道:“老主顾,不涨价就是。”所有的主妇听了这话,都表示满意,不到半小时就秤了几十斤去,大卷的钞票向亚英手里塞着。

亚英再赶了马向前走,笑向亚雄道:“你看,怎么不挣钱?尽管有人吃不起白菜,把冬笋当豆渣吃的,还大有人在。本来我今天贩来的冬笋,比上次贩来的要便宜二成。他们这些太太们,根本不打听跌价了多少,倒问我涨价了多少。”亚雄道:“你若守着商人道德的话,你就该便宜些卖给他们。”亚英道:“你以为在这里卖冬笋的,就是我一个吗?我单独卖便宜了,人家会叫我滚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