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庄正父女,对于这个意外的帮助,实在受到可以下泪的感动。当日和区老太商量着,既是人家帮忙,出于至诚,就把这钱借用了吧,点点钞票的数目,果是五百元,对于搬家的费用尽有富余。晚上区亚雄回来,听说沈自安是给二等要人开汽车的,他说了有一百遍“愧死士大夫阶级”。有了钱,大家心也就宽了。第二天放了晴,大家就筹备着搬家下乡。亚男也就上街去买下安家的东西。在大街上走着,看到西门德家的刘嫂,坐着人力车,车上堆满了大小包袱。她手上还捧着几只糕饼盒子,随叫了一声刘嫂,她立刻按住车子,笑道:“大小姐,我们今天展过江了。房子好的很,是洋楼,外面还有花园。我们先生作了一笔生意,挣了不少钱。你二天①到我们家去耍吧!”亚男看她眉飞色舞,自是得意之至,便道:“我们明天也搬下乡了。房子也很好,日本鬼子炸也炸不到的。你也可以到我们的新家去看看。”她交代了这句话,径自走了,也没有希望真有什么后果。①二天:川语,过一天。
刘嫂回家去,自把这话告诉了西门德。西门德想到,蔺慕如有个约会,要约区庄正吃饭,这又可以拉上一番交情,牺牲了是可惜的。当天他让太太过江,自己还住在旅馆里和钱尚富、郭寄从谈一笔生意。次日早上,又陪着慕容仁上广东馆子吃早点,再谈一笔生意。到了十一点钟,才抽出身来向小客栈里去拜访区庄正。到了门口时,只见停着一辆大卡车,区家的行李和人,全在车上,已是快要走了。区老先生跳下车来,迎着握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还要博士来送行。”博士笑道:“老先生很有办法,弄到卡车搬家,这在重庆是奢侈品了。”区老先生道:“全是朋友帮忙的,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博士笑道:“老先生怎么会是绝路?现放着蔺二爷你那个老世交,帮忙的地方就多了。去看过二爷没有?”老先生摇摇头道:“我太寒酸了。”说着低头看看身上那件旧蓝布大褂。西门德道:“那是你太客气,你该去一趟。这一下乡,岂不失了联络?”区老先生道:“不会的,真要找我的话,向亚雄机关里叫个电话,口信就带到了。”西门德在身上掏出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向老先生要了新地址记上,因道:“我马上就去看蔺二爷,把你的意思转达。若是他约老先生的话,请老先生务必来。”区老先生觉得他究是一番盛意,自然也就答应了。
西门德看着老先生全家坐了卡车走去,也仿佛若有所失,点着头自言自语道:“区庄正的道德学问,是很好的,可惜不会适应环境!”于是叫着人力车子直奔蔺公馆。这里是来的相当熟了,传达迎着他笑道:“西门先生,今天有位客和你同姓,正在客厅里和二爷谈话呢!”西门德道:“我的同姓?我这个姓,重庆应该是并无分店啦!”传达道:“也是个单名,是个恭字。”西门德笑着拍手道:“妙极!是我本家兄弟。他在广西呢,什么时候来的?你先去通知一声,我在外面等着。”
传达去了,不多一会,带着笑容出来道:“果然是博士一家。二爷请你去,在小客厅里呢!”西门德走向小客厅,见西门恭和蔺慕如对坐在沙发上,含笑谈话,看那样子,很是亲热。他站在客厅门口,停了一停。蔺慕如立刻站起来笑道:“德不孤,必有邻。你看,你在重庆会有了本家了!”西门恭早是站起来向前握着手,他还没有脱去远道来的装束,穿了一套灰呢中山服,长圆的脸,嘴上养撮小胡子,活画出一个政客的样子。就是这些,也可以知道他混的不错。他握着西门德的手笑道:“久违了!久违了!德兄很好。还是这样子。”西门德谦逊一番,共同入座。
蔺慕如将茶几上的纸烟听,向前推了一推,表示敬客,然后笑道:“你来得正好,我现在组织一个国强公司,要募些股子,我这里有现成的章程,你拿去看看,可有什么可斟酌的地方?”说着,向茶几上一指,那里放有一叠道林纸精印的章程,而且还盖了橡皮印,很大的紫色楷字,这分明是车成马就之局,还有什么可斟酌的余地?西门德于是拿起一份来看了一遍,连连点头道:“很好,很好!二爷若是愿意要钱郭二位入股的话,我想,他们百儿八十万没有问题。”说毕,将手放在腿上,轻轻抚摸着,看主人的颜色。蔺慕如仰靠在沙发椅子上,口衔了翡翠嘴子慢慢地道:“入股自不分什么阶级,不过他们完全是种市侩人物,把银钱看得很重的,他放心我吗?”西门德笑道:“笑话!他们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蔺慕如微微一笑,想了一想,因道:“你到我书房里来,拿一样东西你看。恭兄,你少坐片时。”说着,他先起身。西门德知道这里面有文章,就跟着他到书房里去。
蔺慕如到了书房,在写字台抽屉里,取出两张支票交给他道:“这是那批棉纱的钱,我算要了,共是三十万,这里有一万元,是你的车马费。”西门德看了不觉一惊,口里连说:“太多,太多!”蔺慕如笑道:“你不是要安家吗?不能算是佣金,一半算是我的人情吧!先前那批棉纱,我已经挣了一点钱,只要这批棉纱他们不打退堂鼓,这一万元我也不在乎。那个柴自明还有货没有?”西门德听他这口音,心里就十分明白了,因道:“我今天就去找他。”蔺慕如道:“若是你肯跑路的话,最好马上就去找他,事不宜迟!”西门德一听这口风,料着棉纱价钱,有个极大的波动,一口答应就去。
二人同走到小客厅来,西门德就向西门恭道:“我还有点急事要去办,不能奉陪。宗兄住在哪里?我来拜访。”西门恭道:“我住在大发公司招待所,久别相逢,的确想叙叙。请你约个时间,我在寓恭候。”西门德见他和蔺慕如谈得很好,此人决不可失,便约定了当晚去奉访。还是西门恭改约了次晚。西门德身上带了两张支票,人几乎飞得起来。出了蔺公馆,立刻坐车回旅社,区老先生那件事,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时,柴、郭、钱三人都在旅馆里计议着买卖,他们见博士满面笑容进来,都问时局有什么好消息。西门德坐下来,一拍手笑道:“这是奇事了,你们会关心时事!”钱尚富道。不是呀,博士是个关心时局的人呀。你面上有笑容,当然是时局有什么好消息了。”西门德笑道:“我得了各位的传染病,我只谈钱了。”说着在衣袋里把那张三十万元的支票取出,交给钱尚富道:“人家大方呀,你的货没有交过去,人家先付钱了。仁兄,你开一张收条,注明折合绵纱多少包,就算成事了。”
钱尚富看了支票道:“蔺二爷当然是痛快,不过我没有想卖这样多,拿了这么多钱,我怎样利用它呢?”西门德道:“你不是打算买卢比?”钱尚富道:我怎么不想买!价钱太大了,带到仰光去用,恐怕要吃亏。”说着眉尖子皱了一皱。西门德拍手笑道:“这事你算打听着了。蔺二爷现在组织了一个国强公司,名义上是提倡国货,流通物资,真正的用意,是在下面四个字。他现在把握了十二部载重三吨的卡车,跑昆明重庆。最近,他要到昆明去。要打通到腊戍的一条路。干脆,他就直接由仰光运货到重庆来,他对于缅甸的外汇,当然把握得很多。”
郭寄从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听着,听他说完,突然站起来,笑道:“博士,你对这门学问,还是外行。蔺二爷既是要到缅甸去买货,他的卢比就越多越好,他会让给人?我们小商家,虽然和他共过两次买卖,也没有这样大的面子呀!”西门德笑道:“你才是外行呢!作生意,还怕本钱多吗?他现在组织国强公司,有十二部车子。这十二部车子,可以运三十六吨货。请问,这要多少资本?他蔺慕如虽然手笔大,也调动不到这多款子,所以他要募股。你若把法币作股子加入他那公司,买货由公司负责,换句话说,你的法币,就算变成了卢比。蔺慕如在经济界是什么信用,那用不着我说,他的政治路线,又非常的活动,他出来组织公司,那还有什么不保险?我得着这样一个消息,所以笑嘻嘻地来给各位报告。”
那个柴自明是矮子观场的小囤积商,向来不敢有什么大举动,跟在钱尚富、郭寄从后面,也只是凑凑小热闹。这时坐在旁边听着,也兴奋了起来,便站起来道:“现在到缅甸这条路,还是很少人走,若能够有十二部车子跑动,那实在是个大手笔。我们弄份章程来看,好不好?”西门德在口袋里一摸,摸出三份精印的章程来,分送给他们,笑道:“你们看吧。”这三人拿着章程仔细地看着,钱尚富看完,首先道:“这个我明白,所谓提倡土产,那是句陪笔,真正的用意,是流通物资。资本定额五百万,由发起人筹募五分之三,那么,所让出来的股子,也就很有限了。”西门德道:“你们商量商量,若是想加入的话,还得从速。”
说到这里,正好这小集团中最有办法的慕容仁走了进来,见各人手上拿着章程,先接过去看了看发起人的名字。他见第一名就是蔺慕如,便笑道:“二爷又要发笔大财了。”他将章程条文看了看,不懂的地方有博士站在身边,随时指点。博士又告诉他最大的作用,是这十二部卡车由仰光运货进来。慕容仁不待更详细地说,他一拍手道:“博士,你去对二爷说,我认五十万,什么时候交股都可以。这年月,慢说十二部车子,就是两部车子,也是了不得的生意经了,我一定来,一定来!”说着他又连连地拍手。钱尚富道:“既是这么着,这三十万元支票,我们也不必兑,干脆,就交回二爷作股子。今天可不可以去和蔺二爷谈谈?”
西门德坐在沙发上把腿架起来,口里衔着雪茄,只是微笑。郭寄从道:“我们和二爷的交情太浅,有些话不便直说,还是劳博士的驾一趟吧!”西门德拱拱手道:“责任重大,我不便办。而且蒙钱兄的好意,把南岸的房子分给我三间,那样好的地方,第一天没有去,第二天我又不回去,房东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呢?我今天必得回家去休息一晚。”慕容仁道:“那也不在乎今天一晚,务必请你去说一声。老钱,你们生意作成了,送了博士的佣金没有?”他含笑地望着钱尚富。西门德摇着手道:“这不过帮个小忙,谈不上佣金。”慕容仁道:“不!无例不可兴,有例不可减。我们托别人经手买卖,还不是照样花佣金。博士拿了支票来,把支票交给我们,这是硬碰硬的作风,一点好处没有。吃了饭,你给我们这样跑,干什么?也不谈什么加价?老钱,你送博士两万元吧!”钱尚富算算这批棉纱,本钱不过是六七万元,囤了大半年,卖了三十万,对本对利不止,送跑路的两万元不多。便向西门德笑道:“博士,搬家也要钱用,现款吧。”于是打开箱子,取了两万元关金钞票,打了一拱,送给博士,笑道:“以后还请帮忙。”
西门德和他们混了一两个星期,给他们说了几批小买卖,三千两千的转着手,也赚了几万元。像一笔买卖成功,两头拿着三万元的事,今天还是初次,只要跑跑路,说说话,挣钱是这样的容易。当时含着笑,连说“客气客气”,倒也不再婉谢。于是拿了原支票,再到蔺公馆一次交代清楚,立刻出来。他心里想着,自走上了生意买卖路,太太用钱不受拘束,已经驯服得多了。今天有了这么多钱,一定要回家露露脸。于是和这几个商人闲谈了一会儿,将钞票塞进皮包,便行告辞,益发让太太喜欢,她爱吃的东西,买上了一批,然后乘车坐轿高高兴兴去到新居。他这新居是几个商人的南岸堆栈,货卖空了,房子继续租下来,留着轰炸季节躲警报,因之将一座洋房的半幢楼,让给了他。房子在南岸半山上,房子面前,一个大院子,种着花木,院墙开了门,俯瞰着扬子江。西门德过了江,在南岸码头上,抬头看到树林子里露着一幢浅灰色砖墙的楼房,知道就是自己的新居了。虽然房子在半山腰,博士已经有了钱,坐轿子就不怕重庆的所谓“爬坡”了。
他坐着轿子回家,老远见太太站在门口,手扶了一颗树,对山下望着,料是她等急了,身上有钱足以压服她,并不介意,到门口下了轿子。太太第一声便道:“你还没有忘记过江来,我以为你不知道搬了家了。”博士含着笑,付了轿钱,夹着皮包,提着点心包向家里走,笑道:“你来吧,我有东西交给你。”西门太太道:“我是小孩子,要你假殷勤带东西回家!”但她还是跟了来。博士带了笑走上楼,只见第一间书房,有写字台,有沙发,里面一间卧室,有玻璃橱,有绷子床。窗户开着,上是青空,下是大江,因点着头道:“在战时,有这样好的房子,可以满意了。”西门太太道:“我不满意。你有多大家产在这里享福作隐士?”说着在卧室里小沙发上坐下去,接着道:“你老不回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像坐牢似的。”
博士不慌不忙,把皮包先放下,把提的点心包,依次的递给太太,口里报告着道:“甜酱面包、果子蛋糕、广东卤菜。”太太虽然接着,脸上并无笑容。他继续地打开皮包,将钞票拿出来,手捏着两大叠,举了一举,却没有报告是什么。西门太太笑道:“给我看看,是多少?”西门德依旧向皮包里一塞,又在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支票临风一晃。太太实在不能忍耐了,就放下点心包,站起来就要夺。西门德将支票放在身后藏着,笑道:“当然会给你看。我们先得把话说明,你还是愿意我在家里守着呢,还是愿意我在外面去找这些东西呢?”太太道:“说什么废话!我要你在家里守着干什么?你以为我离不开你?”西门德笑道:“却又来!为什么我还没有进门,你就说我一顿?我昨天没有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若不是为了怕你在家里着急,今天我还不得回来呢!”西门太太笑道:“好吧,算你有理,赶快把东西给我看看。”西门德先将支票递给太太,然后将一百张十元的关金券放在桌上请她点过。西门太太先把支票揣在身上,抢着再把钞票都送到衣橱子里去。博士笑道:“那不行呀!你得交一部分我花呀!”她一撇嘴笑道:“我知道你身上还有两三千元,足够你零花的了。明天我们一路过江,我到银行里去存比期,顺便我也得采办点安家的东西。”西门德笑道:“你还有句话没说出来,要过江还是早去,你好到广东馆子里去吃早点。”西门太太点头笑道:“一点不错。我说,老德,我早劝你的话不错吧?‘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若是你还像从前一样,顾着你那顶博士帽子,我们还不是像区家一样住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客店里吗?”说着,连拍了博士几下肩膀。这么一来,夫妻是很和睦的了。当日二人吃吃谈谈,非常快活。
次晨,依约一早过江。早点以后,太太去买东西,博士去找生财之道。晚上,博士不回家去,到大发公司招待所拜访本家西门恭先生。西门恭倒没有虚约,在寓中恭候。西门德看他所住的屋子,比上等旅馆还精致,写字台上,还有电话分机,料着这公司的排场,和宗兄的地位,都还不错。两人先谈了些别后的话,又谈谈时局,彼此觉得很投机。西门恭然后引他在一张长沙发上共同坐下,笑道:“多年老友,又兼同宗,有事我不瞒你。我现在来到重庆,只是个光杆委员的头衔,排场小不了,应酬也少不了,非另想办法不可。你看蔺二爷那个公司,可以加入吗?”西门德道:“为什么不能加入?宗兄或者爱惜羽毛,不肯亲自出面,经商入股的事,并不妨碍你政治上发展呀!作官的人,谁不经商?只是不出名而已。”西门恭吸着纸烟,笑了一笑,点头道:“那自然。蔺二爷那里,我答应人一百五十万,不过有一部分是港纸,银行里虽有熟人,我不愿出面去卖。你这条路上有熟人吗?”西门德一拍胸道:“宗兄,一切跑路的事交给我好了。我已经把博士帽子摔掉了,什么地方我也可以去。不过相隔多年了,你不知道我穷得信用如何,你暂时不必交大数目给我。你陆续的交给我,我陆续去替你卖。同时,在银行里开个户头,送金簿子交给我,支票图章你留着,我卖一批港纸,给你存上一批法币,存过之后,把存簿给你验过数目,这样……”西门恭连连拍着他的大腿,笑道:“言重,言重!”西门德正色道:“宗兄,我并非笑话,必须那样做。不然,我就不敢和你跑腿。老实说,我是想取得共事人的信用,以后可以大作买卖。研究心理学的人,关于这些,不会不知道的。”西门恭觉得自己所要顾虑的问题,他全都说了,便笑道:“那也好,既作买卖,就市侩一点吧。”于是两个人谈了两三小时,把在重庆怎样明作官、暗经商的法门,研究得很是彻底。分手之时,西门恭就要交五万元港币给他,他拒绝了,说是不敢带着过江,明早来取,西门恭也以他的慎重是对的,改约明早见面。
次日早上九点,西门德来了,又只肯接受三万,并要了他的印鉴出去。出去了几十分钟,把港币卖了,将法币在银行里立了户头,把支票簿子和印鉴交回西门恭,并把送金簿子上的数目,送给他看过,真是分文不曾沾手。西门恭看着倒老大过意不去,留着一同午饭。下午再给他五万,他依然只肯代卖三万,陆续的忙了三天,给西门恭卖了二十多万港币,所有法币,都存在银行里。西门恭见事已毕,就开了张二万元支票送他。西门德将支票放在桌上,自己站得开开的,板着脸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为你卖这点港纸,还要跑路钱吗?那就太不够朋友了!将来我有别的什么事托你,你再帮我的忙吧!”
西门恭笑道:“难道钱真会咬了手,你坐下,我还有事重托你呢!我还带有两箱西药进来,始终没有告诉人,怕有什么意外。因为这是重庆现在最缺乏的东西,应该是极容易脱手的,可是这比卖港钞还不好找买主。我既不能随便托人,又不便到西药房里去兜揽,万一有朋友知道西门恭是个提箱子的西药贩子,那我的政治生命就完了。”说着,将眉毛皱了起来。
西门德笑道:“这用不着发愁,在重庆经商的阔人,都有出面代理人。以宗兄这样的广结广交,还怕找不出个代理人来吗?这个办法,我想蔺二爷早就告诉过你了。”西门恭脸上带了三分笑意,望了望他道:“请宗兄代我向银行走走那无所谓,若是卖西药的事……”西门德抢着答道:“没关系!我正认得几个西药小贩子,把他们引了来,分别和宗兄当面谈谈价钱,好不好?”西门恭笑着摇了头道:“那可成了笑话。宗兄既有这样的路线,那就益发顺便拜托你了。”说着他将床铺后面的一叠皮箱抽出两口,先后打开,指给他看。那里面红红绿绿、大瓶小盒,全是装潢美丽的药品。他在每个箱夹子里,抽出一张中英文对照的单子,交给西门德看。因道:“所有的药品,都在这上面了。我希望快点卖掉它,老带着两箱药品在身边,又没个家,住在这招待所里,怪不方便。”西门德沉吟着说:“太快也不大好,那就会让药商压价了,我努力和你去办吧!”西门恭甚是高兴,走上前和他握着手,而且把那张支票塞到他中山服小口袋里。西门德觉得他出于至诚,也就不必客气了。
当日西门德回到旅馆里,和钱尚富、郭寄从闲谈,坐着像清理口袋里东西似的,把那两张药单透露了出来。郭寄从在旁边看到,问道:博士,那是什么货单?他随便答应了两个字:“西药”,依然折叠着向口袋里塞进去。郭寄从道:“你哪里来的这西药单子呢?”他笑道:“在身上放了三四天了,我一位朋友,托我打听行市。这上面什么药都有好几十样,谁有那么大工夫,一样样的和他打听价钱?郭寄从伸着手道:给我看看。”博士迟疑着,慢慢地将单子从口袋里掏出来递过去。郭寄从从头至尾将两张单子看的一行不漏,手按了单子在膝盖上,问道:“打算出卖吗?”西门德道:“他只说打听行市。”郭寄从道:这是你不对了!你知道我作西药,为什么不和我商量?”西门德道:“我知道的很多。你想,你要在海防香港收进来,到重庆来卖一笔钱。人家已运进来了,照行市卖给你,你要它干什么?”郭寄从道:“只要是可以有点利益,在重庆我为什么不收呢?你去问你那朋友,他卖不卖?”西门德道:“他把这单子交给了好几个人,也许别人已经兜揽去了。”郭寄从拍着单子道:“咳!老兄误了我的事。”西门德拱拱手道:“惶恐,惶恐!我今天就去替你接洽。他若没有卖掉,准让一部分给你。”郭寄从道:“为什么不能全部?”西门德道:“我和那朋友,也不是深交,让他多卖两个地方,好比比价钱。人家卖不卖,根本我还不知道呢。老兄,你真有意,不妨详细地估一估价。”郭寄从料着他在别的地方必有接洽,所以才不肯说卖出的话。于是照着单子,每项下都开了价目,尤其是几样缺货,把价钱开的最高。于是把单子交回博士,并要求拿几项样品看看。西门德答应次日回信。
到了次日,西门德见着西门恭,说是西药正有一批运到,这两天价钱,正是看疲的时候,稍缓几天再出手吧,不过每项拿点样品给人看看也好。西门恭相信他为人诚实,用布包了二三十项样品给他,请他斟酌行事。西门德并不立刻回郭寄从的信,把支票兑了现钞,一皮包提着自回家去和太太享受。这些日子,他每次回家都带着有钱,太太十分欢迎,在楼上看到他回家,就一直迎到院子里。这次她首先接过皮包,笑道:“老德,你天天这样爬坡,坐码头上的轿子,脏得很,我已经给你买了一乘新轿子,三个轿夫也雇好了。明天就上工。你今天若不回来,明天我就派轿子去接你了。”说着,携了博士一只手,笑嘻嘻地上楼。她早看到皮包里面是包鼓鼓的,料着有现钞。进房第一件事,就是点验收入了。博士因太太今天特别表示欢迎,也就不好干涉。结果,两万元又存入了太太库里。
博士在家中陪了太太一整天,到次日下午,才坐着自备的轿子过江,在旅馆里见着郭寄从。郭寄从首先就道:“你失信了,这时候才来。”西门德道:“老兄,我得找着人拿了样品才能回你的信呀。”说着,把那包样品全数递给他过目。郭寄从乃是个内行,把样品看了几样,货都新鲜,而且那几样德国货,不大容易收到,脸上很有点高兴的样子。钱尚富坐在一旁问道:“博士,老郭估的那价目怎么样?”西门德坐在沙发上,将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叹口气道:“把我跑的累死了。人家根本已讲好了价钱,算起来,要比老郭开的多出两三成,是我答应了照人家出的价钱买,请分一半,他勉强答应了。老郭根本不把我当朋友,价估得那样低,在我面前用手腕,我在人家面前可落了个不信实。”郭寄从兀自将样品一一的玩弄着,红了脸道:“这是冤枉,我决不能戏耍老兄,估的价,当然和成交的价钱不同。你说的再加两成,可以办到,只是这货我全要。”西门德坐着摇摇头道:“那太勉强人家了。”郭寄从道:“索性累博士走一趟,把款子带了去。”西门德道:“卖药的人倒信得过我,请你在那原估价单子上盖个章。另外写张条子,照估价单加二成,我只带三分之一的现款去,把货拿了来。见了货,你再补我余款。我要作得干干净净。好在我今天已有了轿子,倒不怕跑路,万一人家已经卖了一部分,好在这是三分之一的款子,也不会超过货价。”
郭寄从见他说得面面俱到,立刻开了张支票,在附近银行提了十万元现款,交给西门德。他带款出去,果然把两箱药品全带了来,对着郭寄从昂了头道:“幸不辱命。”郭寄从大喜,立刻提了款子照数付清,另送博士两万元佣金。博士再回到西门恭寓所,照着郭寄从开的估价单子,结出总帐,把现款全照交了卖主。那“照估价加二成”的条子,他撕了个粉碎,坐在轿上,慢慢向外扔了。西门恭看那单子上,有原买主签字盖章,估价的笔迹和签字相符,实无可疑之理,便向西门德拱手道:“诸事费神,我怎样感谢?”西门德正色道:“宗兄,我并不是作掮客的,无非替朋友帮忙。这一点事,难道我还拿回扣吗?”西门恭只好拱手道谢,请他吃了顿馆子,并约定以后一切贸易上的事,都请他出面代理。两个人的交情也就越发好了。
西门德单是为他本家卖这批西药,就暗落了六七万,加上西门恭和郭寄从送的两张支票,又是四万。他觉得在重庆这地方,尽管有人穷得难有三餐饭,可是找钱容易起来,也就实在太容易了。自这日起,就益发放手做去。而西门恭对他又绝对信任,外面银钱都交他经手。他每得一笔财喜,就回家逗太太欢喜一阵。太太的脾气好了,有时也可以教训她一两句,真是舒服之至。
这日,西门德又是在皮包里装着一皮包钞票回家,把皮包放在写字台上,架着腿坐在沙发上吸雪茄。西门太太拿着皮包就向卧室里跑,等她出来了,西门德道:“你就只认得钱!我回来了,不问声渴了饿了没有!”太太道:“你是三岁两岁小孩子吗?吃喝都要人管!”西门德突然站起来道:“好哇!我辛辛苦苦忙着回起,连吃喝都得我自下厨房。那么,你是干什么的?你就是坐享其成的。别人出血汗是应该。小孩子!你这大人,到重庆市上找个千儿八百回来试试。”说着起身向楼下走,背了两手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像是很生气。西门太太追着来了,牵着他一只衣袖,身子扭了两扭,笑道:“夫妻之间,不能开玩笑吗?我不过说了你一两句,你就啰嗦了这一大套。你现在的气焰还了得!”西门德向他太太点着头,笑道:“倒并不是我气焰高,你想,你的言语多重……呵!不说闲话了,你把那皮包放在哪里,我们都到楼下来了。”西门太太道:“不要紧,钱的事,我会比你更加小心呢,我已经锁在箱子里了。”说着就近一步,低声笑道:“是多少,我还没有点数目呢!”西门德道:“三万八,怎么样?你又对它动念头?西门太太笑道:“这回我还不高兴要什么化妆品呢。我要再买二两金子。西门德伸着脖子向她望了一望道:什么?你又要买二两金子,你已经有两只金镯子了,你没有打听金子的黑市,现在又在狂涨吗?这三万八千元,也不过几两金子罢了。你倒要买二两!”西门太太道:“你打算把钱作什么用?都给你喝茅台酒,你也喝不了这么多吧!”
西门德看看太太的脸色,又不免板了下来,便笑道:“你这一种错误观念,我非纠正过来不可。你一看到我带了钱回来,你就以为是我们自己的,若是每次这样几万几万向家里拿,那我也就不干涉你,随便你花了。这笔款子是交运货商行到仰光去办货的。”西门太太也是脖子一伸,向他一摆头道:“你骗我!你们肯拿两三万块钱到仰光去办货?你们就是拿出二三十万也嫌少吧?要称你们心的话,只有把整个仰光都搬了来,放在这里,然后一样一样拿出来换钱,你们才肯心满意足。这点钱,拿去干什么?”西门德笑道:“你现在也大谈起生意经了。”西门太太道:“为什么不晓得?这三万八千元,又是什么运动费,交际费,经过你的手,由你随便报帐……”西门德皱了眉低声道:“你叫些什么?让人家听去了,什么意思!”西门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管,这笔款子我分一半。你若不答应,这皮包你休想……”说着,她已很快地上楼去了。
西门德背了两手站在花圃里出了一阵神,心想,这位太太说得出来,作得出来的,于是也跟上楼来,见太太躺在沙发上,拿了一张报在看电影广告,便笑道:“喂!你不用生气,我分五百元给你零用就是了。”说着挨了太太脚边坐下,伸手拍了她的大腿。西门太太将手把博士的手一拨,板着脸道:“你那样一个大胖子,不要挤着我坐。老妈子来了,看到也怪难为情的。”西门德不肯走开,笑道:“就是整数一千吧?”太太更不睬他,自去看报。西门德笑道:“我实告诉你,这是郭寄从交给我的一笔货款。因为昨日是星期,人家交给他今天的支票,怕不放心,就付了这笔现款。我本来要送到银行里去,恰好南岸有个人需要现款提货,愿抬五箱纸烟来作抵押,把这款子挪去用三五天。这事,就不必告诉老郭,借那人用三五天吧。四万块钱,怕他不出两三千块钱利钱,差着两千块钱,我还想请你把家里的现款凑上一凑呢。怎样可以动得?”西门太太道:“五箱纸烟,就可以抵押四万块钱吗?”西门德道:“你知道什么?出五万块钱,你看他卖不卖给你?五天之后,他拿钱来还我,利钱一半是你的,看好不好?你有钱买金子也好,买银子也好,我全不问。”西门太太料着这话不假,如今西门德所许的数目,已到一千元开外,也差强人意了。便坐了起来,将手摸了西门德的脸,笑道:“不,利钱都归我才干。”
西门德正还想和她讲这套价钱,却听得楼下一阵喧哗,接着有人大声道:“请问,西门德先生是住在这里吗?”西门德也问道:“是哪一位?”楼下答道:“甄有为来了。”西门德轻轻拍了她的肩膀道:“借钱的来了,我去接洽。”说着站在楼廊上向下一看。这位甄老板穿了西装,手臂上搭着一件呢大衣,正昂了头等楼上的消息。西门德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请上来。”甄有为上得楼来。抢着和他握了手,紧紧地摇撼了几下,笑道:“兄弟是专诚而来。”西门德道:“我也是专诚在家里恭候,请里面坐。”说着,将客让进他书房里,顺手关了房门。甄有为一看这里排场,就知道是大方之家。坐下来,开口便笑问道:所托的事,大概是没有问题了?”西门德皱了眉道:“钱虽凑成,可是回到舍下来和内人一商量,她很反对这件事。万一公司方面查起帐来,兄弟要担着很大的责任。”甄有为道:“博士莫非不放心,我的货已经抬在路上,说话就到,我必须把货交给了博士,我才把钱拿走。”
西门德在抽屉中取出一支雪茄敬客,然后笑道:“并非是不放心,我和公司里经手银钱,向来分文不苟。公司方面所以信任我者,除了我和蔺二爷有私人关系之外,就是我这点慎重。不然,他们有钱不会自己向银行或钱庄上送?”甄有为道:“这事就算公司里知道了,博士说为朋友帮了三五天忙,也不要紧。好在我有五箱烟在这里作抵帐,并不落空。”西门德昂着头,喷了一口烟,笑道:“这几天,纸烟狂涨,每天涨一千几,甄老板把货压五天,抛出去,怕不是整万的财喜。”说着,又喷了口烟,笑嘻嘻地不说下文。甄有为将手一拍大腿道:“好!果然五天之后,我赚一万,以三分之一奉酬,好不好?”西门德笑道:“言而有信!”甄有为道:“我有纸烟在这里作抵押,博士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正说着,已有人在楼下高喊箱子抬来了。甄有为答应着出去,督率了力夫,将五箱纸烟都搬在西门德书房外走廊上搁下。力夫去了,甄有为拍了木箱子,笑道:“原封未动,可不会假?”西门德口衔了雪茄在廊子上踱着步子,然后站住了。将雪茄在栏杆沿上敲着灰,表示踌躇一番,因皱了眉道:“甄老板既是把东西搬来了,力价是很贵的,我又不便让你搬回去。我自然要写一张收条,不过款子上了万数……”他没把话说完,只管将雪茄敲灰。甄有为道:“那当然我也要写一张字据给博士。”西门德将肩膀扛了一扛,笑道:“不写就不写,要写的话,就得把所约的话都写清楚了。”说着,把客人引进书房,把笔砚摊开在桌上,即刻开了一张押据给甄有为,上面写明收到纸烟五箱,比付押款四万元,以五天为限,到期须加付利金二千元,逾期满押,钱货两不退还。写完了,西门德将押据交给甄有为过目。因笑道:“甄老板,我对你特别客气,日子宽填一日,从明天算起。”甄有为接了押据一看,红着脸道:“怎么写明了两千元利息呢……”西门德摇摇手道:“甄老板,你不用谈这个,你能借到比期,还会抬了纸烟来找我吗?我知道,你拿了这钱去,还是收货,也许要货款的人,就在你府上等着钱呢。你囤了货在家里,五天工夫,决不会止赚两千元吧?你不要这笔款子,你损失的恐怕还不止对倍。”说完,微微冷笑一声,把那半截熄灭了的雪茄,塞到嘴角里衔着,并不再说什么,腿架在沙发上坐着。
甄有为对于他这番做作,倒不好用言语去反驳,只是两手展开那张押据反复细看。约莫有两三分钟之久,才微笑道:“既是那么着,那就照着兄弟的话,按照这五箱纸烟五日后所得利润,分三分之一算利钱好了。”西门德笑道:“笑话是笑话,真事是真事,五天之后,甄老板挣了一万,能真分我们三千三吗?要那么办,也许我们要失掉交情。”甄有为点头笑道:“博士也虑的是,照这样办,若是五天以后,烟价跌下去了,你不但一个利钱得不着,也许跟着蚀本呢!”西门德笑了一笑,转身就进到里面屋子里去了。
甄有为把敬他的那支雪茄取来点上,吸了几口烟,却见西门德提着皮包出来了,没有再说条件,也没有说钱到底是借与不借的话,将皮包打开,把那一百元一张或五十元一张的钞票,一叠一叠的取出,陆续放在书桌上。五十元的放在一边,一百元的放在一边,然后向甄有为道:“现在快三点钟了,甄老板,在你府上等款的人,他不会发急吗?”甄有为听了,咬着牙齿对钞票看了一看,心里暗骂道:你一个当博士的人,玩起手段来,比我们商人还要厉害十倍。你又发了几天财?这样子拿人开心呢!”但是他心里虽这样恨着,心事却被西门德猜个正对,家里可不是有人在候着款子吗?便惨笑道:“我已经把纸烟抬来了,那有什么法子?借博士宝座一用。”西门德笑着,让他在书桌上写过了借字,钱据两交。甄有为向他借了一幅白布,将钞票包了回去。
过了五天,甄有为果然照着契约,将钞票带来,除本之外净加两千元利息。不过他这四万二千元的钞票,不像西门德所给的是五十元或一百元的,乃是十元或五元的,其中还有一元的两千元,他是布包袱拿去,如今却是皮箱子提了来。他被西门德引进书房里,将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了箱子盖,露出一箱钞票,笑道:“博士,这里除了四万元本金之外,另有息金两千元,我是在大小纸烟店里收来的现款,大小全有,未免杂一点,请你原谅。我虽点数过一回的,不敢保险这里面不短少一张,请你当面过数。”西门德一看那箱子里,大小花纸大一叠,小一卷,单点整数,恐怕不有三四百叠,便皱起眉来道:“你为什么不开张支票给我?”甄有为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纸烟,从从容容取一支衔在嘴角,然后取了桌上的火柴,擦着火,点烟吸了,向西门德笑道:“博士明鉴:我若是能开支票,何至于出两千元利息,借这四万元现款用呢?”
西门德随手拿了一叠五元的起来一看,十张票子之间,有极新而极小的,也有极旧而极大的。他是个心理学家,看看甄有为的态度,如何不知道他这番作用,也许他就利用了怕点数目的麻烦,在几叠钞票中夹一叠短着数目的,因道:“这不是个麻烦吗?”甄有为拱拱手道:“对不起,对不起,但作生意的人,信用是要保持的,绝不会短少一张。要不然,我帮着博士点点数目。”西门德笑道:“笑话,笑话!”他这样说着,也并没有说钞票当数不当数。这可把隔壁屋子里的西门太太听着发急了,她便抢了出来向甄有为点个头道:“对不起!甄老板,我要插一句话了。照说,我们没有什么信不过的。可是这也不是我们的款子,我们负着一项责任呢!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可是我们也看是什么横财呢!”甄有为红着脸,向西门德道:“这是西门太太吧?这话兄弟可要分辩一句。作生意买卖,究竟不能算是横财。我们不肯浑进来,也不肯浑出去。我借了博士的现款,还博士的现款,似乎我没有什么错处。西门太太这话我受不了。”西门德对了这一箱子钞票,正是哭笑不得,甄有为再把言语一僵,这就僵出乱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