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尚太太出的是一条什么妙计呢?她这条计策不用远求,遣兵调将,还是就在面前。她点了一支纸烟,斜靠了沙发缓吸着,因道:“李四奶奶,这件事可用得着您了。”那李四奶奶正坐在斜对面椅子上,欣慕着尚太太混成了交际场上的老将,有许多人恭维她而包围着。这时她喷出一口烟来,向自己先微笑了,便有点儿心动。及至她说出来,居然是要借重自己,真是喜出望外。便起了一起身道:“凤八奶奶的事,有什么可说的?只要用得着我,我没有个不竭力去办的。”尚太太道:“这也用不着你下多大的力气,只要您回公馆去给李先生下一道命令就得啦。”
李四奶奶笑道:“别开玩笑,这事怎么会绕弯子绕到我们家去了?”尚太太道:“我说这话,自然是有道理的。李先生不是天天和西国人来往吗?我想,这些西人里总也有加人义赈会的。”李四奶奶道:“那多了。我们洋行里经理协理,都是义赈会里的名誉会员。”尚太太道:“我猜着,像李先生这样在西商队里活动的人,又和政界接近,他必是认得这副会长符里德。”李四奶奶点头道:“认得的,说起来还是老上司呢。”尚太太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有两件事要托您去办一办。第一件事,是请您转托李先生,请符里德副会长再写两封信出来,请几位名门闺秀的女票友,加入游艺会出演。这为什么呢?为的是凤八奶奶是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她不能独演一出戏,必定还得几个女票友当配角。”
玉玲这就插嘴笑道:“这话有毛病。在天津的几个女票友,还不都是咱们圈子里的人?说起来大家凑份热闹,并无不可!若简直说出来请人配戏,哪个肯来?”尚太太两手夹了纸烟,放在嘴角里吸着,望了玉玲微笑。玉玲道:“您笑什么?我这还不说的是真话吗?当票友的人,只有比内行的脾气更大。”
尚太太笑道:“您说都是咱们圈子里的人,您这话就替我答复出来了,还说什么?您想,太太小姐玩票的,谁不公认您是半个师傅,和您当配角儿,还有什么话说?我的话也还没有说完呢。这要请的,哪里还有什么外人,也就是我们眼面前的人。”她这话刚说出来,在座的吴太太郁太太袁三小姐同声笑着道:“可别拉上我们啦。”尚太太笑道:“这就是您三位的不对了。平常总是私下商量着,你们要配出戏找个地方露露,于今真有了机会,为什么又端起牌子来了呢?而且这对你们出马,还有给八奶奶帮忙的义务,更是非同平常。”
袁三小姐指了郁、吴两位太太道:“她二位不成问题,两个都是须生,正好和八奶奶配戏。我对于这样大出风头的事,可不能不征求家庭的同意。可是真要去征求同意的话,我家老爷子就绝不能够赞成。”尚太太道:“我问你,你跟着八奶奶学戏,袁总长知道不知道?”三小姐道:“都是女人来往,瞒他干什么?”尚太太道:“这就结了。现在我们再托义赈会里来信,就是给令尊大人,说是听到三小姐戏唱得很好。要求令尊许可你出来襄助义举。自然凭这义举两个字,令尊大人未见得肯让小姐出来唱戏。可是有了义赈会出面函请,还是副会长外国名人符里德出面,令尊大人就不便拂了这个面子。有一天令尊再上台的时候,借起外债来,用着人家的地方就多着呢。无论什么古板老先生,提到那事在政治上与他有关,他就不能不通融一点儿。”袁三小姐笑道:“您别把话说远了,还是谈着本题吧。”说时,脸上泛出一片红晕。尚太太这才省悟,未免把袁总长批评得过分一点儿,便笑道:“这并非我说洋人的面子要格外大些。但是西洋人讲的是交际,我们不理他,是不懂礼节,那反让洋人笑话了。”
李四奶奶笑道:“这话算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两件事,还有一件事呢?”尚太太道:“还有一件事吗?还是要麻烦西洋人的事情。李先生是义赈会会员了,最好再请他邀一位西洋会员,同到凤公馆去一趟,说是会里推两位代表来敦请八奶奶帮忙。八爷知道有名门闺秀配戏,在台上当小姐也好,当夫人也好,绝不会让唱戏的男人占了便宜去,第一层是大可放心。再又看到洋人自己前来促驾,不给面子,也要给这回面子。我虽不敢说是前朝军师诸葛亮,先知五百年,可是我这一猜,总有个八九不离十。”李四奶奶向玉玲道:“八奶奶,您对这个计议同意不同意。”
玉玲笑道:“要说大家过一回戏瘾的话,怎么把这事弄成功,我全不反对。可是……”说着,笑了一笑。尚太太道:“为什么不说?”玉玲笑道:“也没有别的,透着太费事一点儿就是了。”尚太太笑道:“这可难了。你们做太太的人,想在社会上出点儿风头,又怕老爷手心里翻不过,现在可以在老爷手心翻着筋斗出去吧,又嫌费着力量。”
那个在被邀请的吴太太是最有名能驾驭丈夫的人,听到尚太太说出一句怕老爷的话,她不免认为奇耻大辱,突然由座椅上站了起来,两手同时向大家摇着,高声笑道:“好啦,好啦!别讨论了,就是这样办好了。我想李四奶奶把话传给李先生,大概没有问题,我们尽等着您的啦。这第一个爆竹可别打湿了引线,就让它放不响。”李四奶奶笑道:“我这个命令往远处不行,自己这大门以内,大概还没有什么问题。”尚太太道:“既是四奶奶可以负责办到,这话我就不必多说,多说了就成了八奶奶那份褒贬,透着费大了劲。现在议到正事,今天来,是八奶奶出名请客。我的馋虫可由嗓子眼里要爬出来了,在哪里吃饭呢?”
主人家钱太太始终是在一旁陪坐的,这就笑道:“昨晚上接着八奶奶的电话,可晚一点儿。今天早上,才告诉厨子,叫他预备菜。对不起,鱼翅是来不及浸上,凑合着只预备了一些不占时候的菜。”尚太太道:“你家里这个川菜厨子就很好,真弄几样西南口味,我们也愿吃,倒不一定要吃什么鱼翅燕窝。”钱太太笑道:“替别人做东,我这厨子的手艺还勉强可以出手。可是八奶奶公馆,家常就是川味。所以他们倒用河南厨子、扬州厨子。我们是预备卖力不讨好,硬挑了这副重担子。要不,八奶奶给面子,借我地方请客,我拒绝了不干,透着太不知道好歹了。八奶奶,您说是吗?”玉玲笑道:“我们这样好的朋友,你倒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道你是骂我还是损我?回头吃饭的时候,我要罚酒三大杯。”钱太太笑道:“虽然你说是笑话,可是我总要说是真情。你想,我们这些熟人里面,哪一家的排场比得了你们家。”
玉玲先是点点头,然后叹口气道:“钱太太说的这话,在一年以前我是承认的,可是到了现在,情形大不相同了。一所大公馆,改成了许多小公馆,第一是房子不多,哪家也容不了多少人。我从前自己名下,连车夫厨子统算在内,不到十个人。于今老太太住在一处,大公馆里的事,也有许多移到这里来接头,然而我们还用的是这些人。所以实在的情形说,我们也只是外面绷着这一份场面,内里可减省得不得了。”
尚太太点点头道:“这话也是。虽然你们家银行里有的是存款。靠收几个利息,要比上大将军在的日子,一进几百万,当然要差劲。可是这话就说回来了,靠着凤府上这一份门面,不能歇了锣鼓,八爷还得出来做点儿事情。既要做事情,少不了交际,像这样在义赡会举办的游艺会里帮帮忙,也不会白卖这份气力。晚上回去,您和八爷谈谈。看看我这话有没有几分理由?”玉玲道:“我也是这样想。要不,我唱了半辈子戏,难道还没有过足瘾吗?”
钱太太笑道:“得啦!正话已经谈过了,我们该说说今天的功课。”玉玲笑道:“这么些个人,打麻将当然是不成。我今天只带了七百块钱来,除给厨子的钱而外,我只有六百块钱赌,输光了了事,可不开支票。我们玩玩小扑克吧。”尚太太笑道:“好,就是小扑克。只要你伸手,不怕你不开支票。”这一些男女仆人听了打扑克,当然十分高兴,立刻去抬桌子移板凳。玉玲想要这一群女朋友捧自己一回场,当然是很高兴地来赌。她虽说是输了六百元现款就不再赌,可是那位李四奶奶,在扑克桌上就赢了她五百多元,这一次聚会,连给酒席钱和输的,共是一千二百元,在她这种有面子的人,当然不会欠账,结果还是开了支票回家。
回来时,已是晚间一点多钟。凤八吃过晚饭,正躺在床上开始过瘾。他见玉玲带着很高兴的样子走进房来,便笑道:“怎么样?你那些女朋友都很捧场吗?”玉玲缓缓脱了长衣,只穿大红缎滚白边的紧身袄儿。女仆拧着热气腾腾的手巾把子,双手递给她。她擦了一把脸,然后在床上横躺下来,笑道:“你说怪不怪?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而且吴太太、郁太太得着消息,说是义赈会也要约她们出来。果然如此……”她信口说了出来,觉得下面一句话不大妥当,便突然停住了。因小丫头子并没有在床沿边烧烟,便将烟盘子里烟签和烟膏盒子拿了起来,笑道:“我给你烧两个烟泡子吧。”凤八道:“还早呢,不忙。我倒很要紧问你两句话。你说果然如此。怎么样?你一定要出台吗?”玉玲笑道:“我唱戏还没有唱够吗?我是说义赈会还真把这几位女票友太看得起了,好像没有我们出来,这一场义赈游艺会就开不成。”凤八道:“吴太太怎么说?她们干不干呢?”玉玲道:“那还用问吗?她们都是瞧我怎么办?而且她们也是刚听着消息,还没有接到邀请的信。这个时候她就说预备怎么样,到了人家不邀请她,那面子可丢得更大。”凤八笑道:“这样说,你凤八奶奶面子可大了,老早就是被人家邀请着的。”
玉玲正把烟签子顶了个大烟泡子在烟灯上烧着,听了这话,便将烟泡子送到凤八鼻子尖上,让他嗅嗅,因道:“凤八奶奶有什么面子,还不都是瞧着凤八爷的吗?譬如说,就让我真的上台,人家也只知道是凤八奶奶,并不知道赵玉玲。那外国朋友也只记你凤八爷一笔账,等你凤八爷要做官了,要借外债了,他帮你凤八爷的忙,可不会帮我赵玉玲的忙。”凤八道:“你这话让报馆里听去了,在报上一登,透着不像话。做官的人要认识外国人,全为的是借外债。”玉玲道:“我一个唱戏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借外债不借外债,还不是到您凤府上以来,才长了这些见识。”凤八笑道:“我也并不说你这话错了。不过说我们同外国人初初有点儿来往,就犯着这个借债的大毛病,透着咱们有了这么个身份,还要靠外国人发财呢。”玉玲道:“你这话,我有点儿不大赞成。去年袁大总统要做皇帝,他就说是他的外国顾问这样说,中国没有皇帝国事就办不好。所以他就要做皇帝了。大总统还得拿外国人做招牌呢。”说着拿起烟枪来,给凤八在烟斗上按上了个烟泡子,然后手捧了烟枪对着灯火烧起来。
凤八手捧了烟枪,对火吸着她上的这一袋烟泡子,烟斗上晞里呼噜一阵响,由他将这筒烟吸完。玉玲知道他的脾气,等他吸完了,放下了烟枪,立刻把烟盘旁边的小茶壶递到他手上去。他嘴对了茶壶嘴,吸上了一口茶,然后笑道:“你这又有点儿高比。不过我们真要在政界上活动活动的话,认得两个外国人,却也不妨。”
玉玲把凤八的话,听到了这里,觉得已经够了,说多了,徒然引着自己露出痕迹来。便笑道:“别提了,这话尽放在心上干什么?我另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下个月北方就很冷了,我想到上海去住几个月,咱们一块儿走好吗?”她忽然把问题移到另一件事上去,在他两口子本身上,也相当重要。凤八果然为这事的重要性所吸引,将香港、上海的生活谈了一晚,将游艺会的事丢到了一边。次日刚有两个应酬,也把这事混忘记了。到了第三天下午两点钟,正是凤八起床未久,还不曾出门的时候,义赈会却来了个电话,说是会里的西人贝尔先生和一位李先生要同来拜访,问凤八先生在不在公馆。听差听了这个电话,有外国人来拜访,这是件新鲜事儿,便放住传话机,问凤八如何回话。凤八也觉这是有面子的事情,我凤八都有外国人闻名拜访了,不可过拂人家的好意,就叫听差转告诉那方面,今日下午不出门,随时可以来谈谈。
这电话通过之后,半小时内,这两位贵宾就坐着汽车到了凤公馆。而在楼下客厅里相见。这位贝尔先生在中国多年,竟说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话。他和凤八握手坐下之后,他倒是开门见山地先说明了来意,因道:“我们很冒昧地要打扰凤先生一下,请做个十来分钟的谈话,可以吗?”凤八笑道:“欢迎之至,有什么见教呢?”贝尔道:“上次我们会里有一封信送过来,八爷想是收到了。”凤八道:“抱歉得很!收到的。只因要考量考量这件事,所以耽误下来,直到现在没有回信。”贝尔道:“正为此事,我们会里又特派兄弟和这位李先生过来拜访。有一点儿意思,我们在信上不能够说明,应当口头报告一下。第一是敝会想惊动社会一下,不能不邀几位名门闺秀帮忙。必然如此,我们和人写捐,才让人不好推辞。那就是说,连凤八奶奶都上台演了,你们出几个钱还有什么话说呢。第二层呢,我们事后想到,凤八奶奶出台,绝不能找戏子配戏。因此现在又邀请了几位闺秀参加。这样,比较合适点儿。”说着,望那并坐的李先生。
李先生接着笑道:“我们所请的是吴太太、郁太太,还有袁三小姐,八奶奶都认识的,正好配一出戏。这点儿意思,我想总应当转达给八爷才好。贝尔先生在交际界是很有地位的人,八爷当然知道。这次来拜访,实在有十分恳切的希望。”贝尔笑道:“借了这个机会,我们也可以和风先生交交朋友。”最后这句话,是凤八最能听得进耳的,便笑道:“内人就欢喜唱个戏,本来就很高兴参加这场义举,所顾虑的,家中老太太面前,怕不容易通过,因为孝服未满,娱乐场所不便出头。”李先生道:“若是平常消遣,当然可以顾虑。现在是赈济灾民的事,是场义举,那就另当别论了。”凤八点点头道:“好!二位既是来了,总要免负等望,让兄弟到家母面前担点儿责任好了。”贝尔尊听他已经是答应了,便站起来和他握了一握手,连道着谢谢。尚太太下的一着棋子,便算完全达到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