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大将军的威名变成了凤八奶奶的芳名,这在玉玲本身,又是一件惊人的进步。可是这与凤大将军享威名却相反的,便是凤大将军名利双收。名与利的发展,是成正比例。到了玉玲这里,却成了反比例,乃是名声越大,利的损失也越大。玉玲出入交际场上,总是花钱,而且为了不肯在朋友面前示弱,这钱还是花得比一般人多。比如交际场上,有了写捐,最大的数目有人写了一千元,她至少就要写一千二百元。这自然是少有的事,还不能说影响她所有的利字。又比如在酒楼歌场上出入,为了这个面子关系,酒肴要吃那最贵的一份,座位也是要坐那最贵的一方。只求面子上风光,费钱却不在乎。

便在这种情形之下,发生了一个锦上添花的机会,是凤大将军去世周年之后。天津的中外名流,发起赈济黄河水灾游艺会。有许多京津不轻易露面的名票,都约到天津来会串。不过这个时候,女票友却不公开在外面演戏,为的是女子根本没有什么社交,在千百人面前粉墨登场,这却是遭物议的事。在这次邀请票友的办事人,忽然想到天津市面上最出风头的凤八奶奶,是坤伶赵玉玲出身,要她上台唱戏,她绝不会含糊,而且她号召的能力,也许会在一班男票友之上。有了这么一种想头,明知道她是凤大将军的少奶奶,家教森严,不容易破这个尊严的面子,却挽了这赈济会的正副会长,写了一封公函,给凤八夫妇,请她八奶奶完成这个义举。

论着这位正会长,不过是前任内阁总理,于今的天津租界名寓公,这实在不足为奇。凤家前一年的时候,这样的人物就终年在家里进进出出。但这位副会长,在凤八看来,却可为惊异。他是一个西洋人,在中国多年,许多的义举都有他参加。不但中国人对他十分重视,便是在华的外侨也相当敬重他。凤八传袭了他父亲的思想,便也把西洋高于一切的主义,深深印在脑筋里。他看到这封信之后,便在鸦片烟榻上,和玉玲对面过瘾,闲闲地谈着,因道:“你瞧,这可不是一个难题目?这义赈会居然正式函邀你上台票戏。虽然这是襄助义举,很有名誉的事。可是亲友方面,怕有什么议论。说是咱们老爷子的孝服,还没有满三年呢,少奶奶和京津票友在一处唱戏,未免男女混乱。要说是不让你去吧,这副会长符里德在天津租界上,可有天字第一号的说话能力,把他得罪了,可是不大妥当的事。”

玉玲在未接到这公函之先,已经在女朋友口里得着消息义赈会有此一举。两年没有上台唱戏,真也有点儿嗓子痒。可是这样一件事,凤八绝不会同意的,等社会上都去和他商量时,再看他是怎样应付。因之直到现在,没有说什么。这时凤八和她说起来时,她笑道:“你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写这封信来,是一种竹杠意思,无非要我们出几个捐款罢了。”

凤八摇摇头道:“那倒不尽然。他们全是第一等名流,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顾到他那种绅士身份。他若真要我们捐款,那就老老实实写信请我们捐款得了,还客气什么?于今他写信要你登台,那倒是比向我们捐款还要来得重大。你想,真是送本捐簿到咱们家来,咱们填上三百五百,不能说少。就凭着他外国人的面子,咱们捐上一千罢了。咱们老爷子去世了,咱们又没有开银行,也没有混差事,这款子就也很多。他们现在要你这鼎鼎大名的凤八奶奶上台票一出戏,卖个几千块钱捐款,那还事小,他们要别人帮忙,别人就不好推辞了。他那意思是凤八奶奶那样有身份的少奶奶也粉墨登场,别人就不应当说推辞的话了。”玉玲向了他笑道:“你倒把我的身份,看得那样高。”

那凤八两手捧了翠玉镶头的烟枪,正晞唆唏唆地大口吸着烟。那床沿外坐着一个小丫头,正将银制烟杆子,对了烟灯上的火焰,拨着烟斗上的烟池,向斗眼里输送。凤八要一口将这筒烟吸完,他只管吸着,不能松劲,却两手捧了烟枪,嘴抿了烟枪头,紧紧闭着,一丝不由嘴角透露出来。但玉玲这话,又不容不答复,却把两只眼睛翻着,望了玉玲,那意思便是他有话说。凤八将这筒烟一口气吸完了,嘴依然抿着,赶紧半起了身子,将烟盘子旁边放的一把小茶壶端了起来,嘴对嘴地喝了,把烟将茶送下去,然后才向玉玲笑道:“怎么着,你凤八奶奶自己,倒不把自己怎样看得高贵吗?我就知道,他们这义赈会在世界上也是很有名的团体,不是最有面子的人,他们也不肯失那身份来求你。”

玉玲笑道:“照你这样说那好像还是不去不行呢。”凤八道:“他们是个慈善团体,又不是什么机关,他还能强迫我们票戏不成。不过这是中外交际场上,最有体面的举动,人家把你邀请在内,你反倒不去,人家会说你不识抬举。”玉玲笑道:“这倒不是我搭架子,我们家人多嘴杂,恐怕不会赞成这件事。就是我们这里的老太太,也就常对我说,老八若是要在政界上活动活动呢,少奶奶出去交际,倒也用得着。于今老八成天躺在烟榻上过日子,出去交际,无非是花钱,消磨时间,那又何必。你想只是我随便交际,母亲还要反对呢?若是这样大吹大擂登台唱戏,恐怕她老人家,不会随便答应吧?”

凤八又在吸着一筒烟,虽不像以前那样兴奋地和玉玲说话。可是他也向她先点了两点头,表示有话可说。然后慢慢地将那筒鸦片抽完,才笑道:“她纵然劝过你,你也没有听过她一句,劝与不劝,还不是一样。而且她也很相信外国人的,你说是外国人出面邀请你,她就会没得话说。再说,她和我们合住有一年多了,你娘长妈短地叫着,她可没有一万八千地给你,你还做那个指望,想她一高兴,给你个十万八万吗?”玉玲把脸色一正,指着烧烟的丫鬟道:“这里就只桂容是第三个人,你这话让人听了去,可不像话。难道我们听老人家的话,全是为了想得她的钱吗?”凤八笑道:“我这话倒是实心眼子说出来的。你以为四夫人那样精明的人,不知道你那番深心。”

玉玲摇着手道:“这话越说越远了。我们谈着是玩票,怎么会扯到家常上面来?只要你的意思决定了,我就去和老人家商量。大家说是可以去,我反正是个唱戏的出身,说上台就上台,没有关系。大家说是不能去,我就不去,这也没有什么为难的。”凤八见玉玲大有活动的意思,默然地抽了几筒烟,然后答道:“好在开游艺会,还有三个星期,咱们别忙,再考量考量。反正他们也没有限定我们三天两天就回信。”玉玲笑道:“可不是这样?我根本没有怎样介意,急着来商量的还是你八爷自己。”凤八道:“我也是心里搁不住事。你想,人家外国人家仰慕你的大名了,我总得捧捧场。”玉玲道:“你这话就只说个半边理。你想,没有你凤八爷,我这凤八奶奶会从地底下长出来吗?我有面子,还是你凤家面子里分出来的。赵玉玲若还是个赵玉玲,要她唱一台戏,有什么难处。堂会的价钱,也不过是五百块钱。现在人家和我客气,可为的是凤家一位少奶奶。凤家少奶奶也上台唱义务戏,这才透着稀奇。”凤八笑道:“你就是这一样好处,为人爽直,有话搁不住,肯说出来。那也好,我明天向外面去打听打听,还有别位小姐少奶奶参加没有?是你一个人,透着孤单,若是再有别人,一定让你在国际的交际场上露一露脸。”玉玲也觉他这是实心话,不能再有进一步地表示了,微微一笑。

到了次日,凤八正有一场宴会。在宴会上偶然谈到义赈会这件事,大家都凑趣,主张让玉玲上台露一回。而且打听得义赈会方面,另外还约了两位小姐一位少奶奶,合演昆曲《游园惊梦》。这两位小姐的身份虽然不及凤家这般高,然而他们都是总长的女儿。这位少奶奶的父亲虽不是现代的官,却是前清一位的总督,更也不在凤家门第之下。凤八如此想着,心事又活动了两三分,回得家来和玉玲谈着,玉玲笑道:“果然如此,我就去不成了。”凤八道:“你还和人家一争个什么戏码子不成?”玉玲道:“戏码子当然也要争,但是我想到真要我上台,这戏码排出来,不会在外行的前头,我倒用不着顾全。你回来这一说,我倒想起了一桩心事。你说到两位小姐一位少奶奶同演《游园惊梦》。必然是丫鬟小姐公子,三个人担任三个角色,在台上就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毛病。若是要我上台,比如唱《武家坡》吧,我一个唱青衣的人,就得做人家的媳妇。虽说在台上是戏,可是让你在台下看一看,一定会有些不舒服。就说我不唱这一路戏,可是一个女角儿绝不能唱一台戏,反正总要和男角儿一块儿唱着。”凤八道:“这一层我倒不顾虑,我就晓得你不会和男角儿一块儿配戏,真要你上台,还不是到坤伶班子里去找一批女角儿来凑合。不过别人既可以找女票友配戏,你就也应当找女票友配着。还是你那话,找戏子唱堂会,那有什么稀奇。”

玉玲一听他这话音,简直有了大八成儿答应。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绝没有放弃的道理,便向凤八笑道:“你焉知他们没有函约第二个女票友?”凤八道:“倒不是他们不约,天津的名门闺秀学唱京戏,就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这义赈会的人,从何处知道她们会唱戏?就是知道,人家没有公开过的事,也不敢去找钉子碰。至于那三位唱昆曲的女票,正因为她们在昆曲会里表演过一次的缘故,义赈是有例可援的。”玉玲道:“这话也有道理。我有两三天没出门,也不知道我这女朋友里面,有人被邀过没有。明天下午,钱太太约在她家里打小牌,也许可以碰着几位爱唱戏的闺秀,顺便讨教讨教她们的意见。”凤八道:“女人家虚荣心重,只有你被请,她们没份,一定不高兴。”

玉玲正要凤八这样猜想,等凤八过瘾的时候,却悄悄地打出去一个电话,通知所谓约请打牌的那位钱太太,请她明早来个电话催请。便请她转约几位小姐少奶奶太太,自己要借钱公馆的河南厨子请一回客。这一种手腕,她们常拿出来,欺瞒着丈夫的钱太太既是同类的人,自不把这件事认为稀奇,便照着玉玲的话举办了。

次日下午四点钟,玉玲一批女友在钱公馆里集齐。玉玲为了在烟榻上多迟疑了片刻,到钱公馆时已是最后的一个人了。大家见了她,齐声笑着迎道:“名票来了,名票来了。”玉玲笑道:“今天你们才知道我是票友吗?”其中有一位李四奶奶,丈夫是外国进出口公司的买办,在他们家里的习惯上,外国名人的邀请那是一件意外的荣宠,这就首先迎着握住玉玲的手,向她笑道:“报上都登载过了,说是义赈会的符里德,有一封信邀您出来,参加游艺会,您打算演什么拿手戏呢?”玉玲道:“这件事,我还没有和八爷商量好,唱不唱,还没有决定呢。”

李四奶奶将脸色一沉,深深地点了两点头,望了她道:“八奶奶,这个机会您可别错过。他们义赈会出面子办什么事,可没有碰过人家的钉子。本来嘛,这里面的董事,虽说是中外各半,可是出力出钱的董事,都是西洋人,中国人自己倒是只挂一个名。人家为了你中国的事那样热心,邀着你中国人自己出来参加,怎好推辞?所以凡是他们看中了可以帮忙的人,就是当今大总统也只好挺身出来,接受那一份义务。您府上在租界上那么些个产业,也应当联络联络西洋人。”玉玲和她拉着手,同在沙发上坐着,因道:“那些呢,我们都还顾不着。不过大家在社会上混,都是一个面子,人家客客气气,把我们当个人物看待,我们就不能不给人家一个面子。”在场的女友都赞成这个说法,一致说是。玉玲笑道:“我们这位八爷,也不知几天忙些什么,报纸都没有工夫看。总要到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先过完了一遍烟瘾,然后才躺在烟榻上,对了烟灯看报。这消息大概是今天报纸上才登出来,我自己还不知道,正打算憋着一肚子话来报告各位,再来请教。既是你们知道了,这就和我出个主意吧。”

这些女客中,有一位尚太太是年纪大一些的人,虽是容颜不能和这些人比美,可是在经验方面,她比所有的女人都丰富,大家都喜欢和她交朋友,以便应付家庭和男人。因之每次聚会,都有她参加。这时,在座的女人就都向尚太太道:“老大姐,请你给八奶奶拿一点儿主意吧。”那尚太太也斜靠在一张沙发上坐了,架了腿,右手做了一个兰花式夹了一支银质镶翡翠的纸烟细管子,上面插着一支烟,略略地沾了嘴唇,未曾去吸。她没有说话,先向玉玲微笑了一笑。玉玲笑道:“看尚太太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话先要审问我。”尚太太将烟管子送到嘴里吸了一口烟,然后笑道:“审问是不敢当,我倒是能猜一猜八奶奶的心事。据我想来,八奶奶是一百分愿意一千分愿意过上这么一回戏瘾,只是八爷还没有答应下来。可是为了那义赈会的面子太大了,八爷也不便完全拒绝,于今还在似可不可之间。八奶奶这顿饭,就是要我们给她出个主意,怎么让八爷也愿意。”

玉玲笑道:“他倒也无所谓,不过我想到我凤家人多嘴杂,这事总得多想一想。”尚太太将嘴一撇笑道:“八爷事事都怕你,只有这一件事,你略微怕他一点儿,那也不生关系,你又何必瞒着。你既然不肯说真心话,我们也就没有法子和你做诸葛亮了。”玉玲点着头笑道:“好,就算你猜得对,你有什么法子教给我呢?”尚太太摇摇头道:“就算猜得对,分明是我还没有完全猜对。既没有完全猜对,我说出来的主意也未必合用。”玉玲站起来,拍了她一下肩膀,笑道:“我的老姐姐,这也够瞧的了,你一定要亮出我的想法,说我怕老爷吗?就是把我形容得太不堪了,与你这好朋友,也没有多大的面子吧。”尚太太点头笑道:“听你说得可怜,我就和你出点儿主意。”于是她喷着烟说出她的锦囊妙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