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凤家主仆之间,那阶级观念是很深的。但是有时到了相共秘密的时候,主人翁往往就失其尊严。这时凤八见赵瞎子不敢担当担子引玉玲向公馆里去,便放下笑脸道:“我和八奶奶,都待你不错吧?现在要你负点儿责任,你就打退堂鼓吗?我以为只要大帅不办你的死罪,你都应该替我去碰一碰。”赵瞎子道:“我没有什么,就让大帅办我一场罪,我算报答八爷千百分之一的恩。可是八奶奶要下不了台的话,那面子可蚀大了。”凤八走向前一步,拍了他的肩膀道:“只要你肯这样负责任,这事就好办。我们这位四夫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将八奶奶引着去见了她,让八奶奶一个头磕下去,我们就胜利了。你的责任,只要将八奶奶引到四夫人那幢洋楼里去,有什么不行。”回转脸来,向玉玲笑道,“胆大拿得高官做,去吧!你想谁还能到四夫人那里去把你怎样吗?凭你这份机灵,也不至于把这摆好了的阵势偃旗息鼓而去。”玉玲十指交叉了两手,放在胸脯下面,低了头望着地面,沉沉地向下想。凤八道:“不用踌躇,我陪着你去就是。若是要拼命的话,我先拼了这八字。不要考虑,越考虑越胆小。”说着,拉了玉玲就走。玉玲道:“你也等我换好了衣服呀,这可是去见婆婆。”凤八见她依允去了,便又坐下来候着。玉玲换了一件蓝缎面灰鼠皮袄,系着青绸裙子,才和凤八一路下楼登车。
赵瞎子便坐在司机座上。第一句话,凤八就叫司机开回大帅公馆。司机也吓了一跳,问道:“开到那边公馆吗?”凤八道:“八奶奶今天回家,一直开去就是了。”司机虽不懂得这个哑谜,主人吩咐了,那就这样办吧。玉玲今日坐在车上,却反比平常镇静,一个字也没有说。凤八有时看她一眼时,她却微微一笑。不多时,车子到了大帅公馆。原来这里是放马车直出直入,很大的门,可以容汽车开了过去。权贵人家的阍人,首先就是在衣服车马上看人的。那凤公馆门口一些仆从,见天津市上还属稀有的汽车,直闯进大门去。大家以为是什么阔人来了,都站起来致敬,让汽车过去。及至看到凤八带了玉玲坐在车厢里,大家都吃一惊。汽车停在花园里,赵瞎子首先下来和凤八开了车门。凤八挽着玉玲下车,便向面前树丛里一幢小红楼指了道:“那就是四夫人的屋子,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赵瞎子回头看了看,已在前面走去。玉玲虽是心房有些蹦跳,但既到了这里,绝对地义无反顾,便遥遥跟了赵瞎子走去。
走进那所楼房廊檐下,赵瞎子暗暗向玉玲点了个头,站在屋子夹道口上。正有两个打扫房屋的女仆下楼来。赵瞎子道:“四夫人起来了吗?客来了。”那两个女仆看到玉玲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老远地便蹲下身子去请安,向赵瞎子答应着:“大帅昨晚不在这里,刚起来呢。”玉玲觉得这第一关还可蒙过去,便含笑站在楼梯口上。赵瞎子道:“王妈,把这位赵小姐请到客厅里坐吧。我去报告四夫人。”女仆也不知道是哪里的赵小姐,但看到是赵瞎子引来的,当然是位贵宾,便很恭敬地将玉玲引到楼下客厅里去。玉玲隔着玻璃窗子向外张望,便见凤八的影子在花园走廊上一闪,分明是他在外面巡风,胆子又壮了些,且坐在沙发上等候着。
不到十分钟,赵瞎子就悄悄地推着门进来了,因低声道:“四夫人就下楼了。”说着,回头看了一看,又低声道,“我说是赵督军的大小姐来了。”玉玲点点头,将手挥着,让赵瞎子退出去。自己坐在沙发上,极力地将精神镇定着。唯其是自己极力把精神镇定了,越是觉得心房卜卜乱跳。那屋角里立有两面穿衣镜,偷眼去看自己的影子,觉得那面子L红红的,颇有些欠着自然。于是站起来牵牵衣襟,摸摸头发,方才坐下。便是这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响,料着是四夫人已到,便先站起来。果然赵瞎子先抢一步进门,站在一边。随后一个中年妇人也是穿了短袄长裙走将进来。看她那瓜子脸儿,点漆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都带了几分精明的样子,于是退后一步道:“这是四夫人了?”四夫人道:“赵小姐请坐。”玉玲恭恭敬敬站在下面,因低声道:“我今天冒昧前来,要请四夫人先恕我一行大罪。等我行过大礼,再向四夫人说明。”说毕,立刻跪了下去,从从容容地向四夫人磕着三个头。吓得四夫人手脚不知所措,立刻向前将玉玲搀着。
玉玲站起来之后,又是一鞠躬,才低声道:“实不相瞒,我是赵玉玲。”四夫人听说,啊了一声,随着站得怔了一怔。玉玲偷看她的颜色虽是有些惊愕,却不曾发怒。这就更觉得心里坦然了,于是接着道:“八爷娶玉玲的事,四夫人谅是知道。玉玲是由父母做主,出于不得已。既是木已成舟,这是退不得的。可是这样暗里住家,又不像话,总得公开出来。听了八爷说,四夫人最疼他,只有四夫人能和他做主。玉玲是算不得什么,八爷像您亲生的儿子一样,凭您疼八爷的分儿,玉玲高攀一点儿,就当您生了个不成器的闺女,特来请您给玉玲做一份主。玉玲没有什么可报答您的,将来有机会站在您面前,烧烟捧茶,您算得个贴心人儿。”说着,又跪了下去,
四夫人笑道:“这是老八出的主意,叫你三顾茅庐吧?”玉玲道:“不是,早就要来给四夫人磕头。”四夫人笑道:“你起来,有话慢慢地说。”玉玲这才站了起来。四夫人道:“你坐下。”玉玲道:“这可不敢。玉玲虽是出身低,也识得一点儿大礼。您要是收我这么一个儿女呢,儿媳妇怎敢在婆婆面前坐着?您要是不肯收呢,玉玲是个什么人,敢在四夫人面前坐着。”四夫人笑道:“你左一声四夫人,右一声四夫人,倒说我不认你。”玉玲道:“玉玲大胆,叫一声妈了。妈请上座,让玉玲行拜见大礼。”四夫人笑道:“刚才拜过了。”玉玲道:“那是妈没有承认时候磕的头,不算。您得端端正正地坐着,我大拜八拜,才算定了身份。”
这时,四夫人随后的两个公仆和赵瞎子站在一边,早看透了,这是个定局。顺水人情,落得讨好。便由赵瞎子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正中,笑道:“大喜呀,夫人,请坐下吧。”女仆也道:“这是应该的,夫人请坐下吧。”于是一个女仆扶四夫人坐下,一个女仆搀了玉玲下拜。四夫人掌了多年的家权,受儿女这样恭维,这还是破题儿第一次,乐得心花怒放,也不肯端坐受拜,挨着椅子半站了,口里赞道:“好!你夫妻同偕到老,多子多孙。”玉玲拜罢起来。四夫人笑道:“照说呢,没有告诉大帅,我就收了你这个儿媳妇,冒昧一点儿。可是大帅也早许过我了,拨一房儿女给我。我就和老八讨一房人,放在我名下,大帅也没得话说。何况你们本是水已成舟,只是拜我一拜,这也不犯大罪。大帅自己就六七位夫人,儿子讨两房人,也是他们家的家教。我既认了你,你放心得了,就算我的媳妇。坐下吧,让我问你话。家无常礼,见过大礼,就可以随便了。”于是和玉玲坐下。
赵瞎子一凑趣,给四夫人请安道喜,女仆也请安道喜。这一下,早把全楼用人惊动了,全来道喜。四夫人笑道:“你们也会讨好,回头每人赏块钱。老实说,我心里也高兴,在凤家熬了半辈子,算熬着半房儿女了。你们瞧,这不是挺好的一个人,比哪位少奶奶,也比得过去。你们还不给新八奶奶道喜。”说着,向环绕在周围的用人微微瞪了一眼。大家巴不得一声,又向玉玲请安。玉玲道:“我妈已给钱赏你们了,我本来不敢说个赏字,回头请八爷每人送你们五块钱买包茶叶喝吧。”大家笑着道谢去了。
四夫人道:“老八在哪里?怪不得这一阵子见了我,透着恭敬一点儿,原来是找靠身来了。就是那么着,自己也该出头呀。就凭你这位女将,天霸拜山似的,硬向公馆里来。算我这窦尔敦,还给镖客一个全脸。要不,这台戏可不唱砸了。孩子,你说是不是?”玉玲笑道:“八爷来了,送我来的。要不,我有老虎胆,敢来。八爷怕妈说他,在外面站着听信儿呢。”四夫人道:“现在事定了,他可以进来回话呀。”只这一声,用人一迭连声叫八爷,凤八笑嘻嘻地进来了。他不叫四夫人了,也不敢叫四姨妈,站着一鞠躬,笑道:“多谢您替玉玲做主。”四夫人道:“照说呢,我受不了你一声恭维。可是就凭我替你娶了花枝般的媳妇,你也该谢谢媒人。我在你父亲床前站了,敢是你的娘,你就和我磕一个头,也不委屈了你。现在凭我这点儿功劳,你得磕头谢我才好。”
凤八听了这话,虽然不免一怔。可是他早巳想到,要和原配的夫人作外交战,非找一个强有力的同盟国不可。对这位四姨妈,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他帮忙的呢,除非是给她磕头了。因此四夫人一提到,但笑道:“这还用得着您说吗?任何时间要我磕头,也不算过分,更不用说道谢了。您请上,我这儿就跪下了。”四夫人站起来,笑道:“有道是打铁趁热。有了个占便宜的机会,我也不能放过。你这位新媳妇,已经叫我作妈了。我也不能那样要强,盖过你的亲生母去。叫我作妈,怎样叫你的亲生之母呢?自今以后,你改口叫我四妈,删了那个姨字,使得使不得?不为别的,将来这个儿媳妇生下一男半女,我也好做个正牌儿的祖奶奶。”凤八听她这话,说得很婉转,便道:“四妈请上,我这儿磕头了。”说着,真的磕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四夫人当了许多用人的面,占了这样一个十足的上风,几乎快活得晕了过去。亲自把凤八扶起,笑道:“没什么话说,你两口子这一小拳打在我痒上,我十分高兴。我今天得大大地破费一下,花两个可心钱。你说吧,你们要些什么?”玉玲见这个泰山已是稳拿在手上,心想就乐得大方些,因向四夫人道:“您随便赏我们一点儿东西,就够沾您的福气了。以后日子长呢,您疼还疼不够呢。”四夫人道:“不是那样说,你两口子今天给我磕了个头,就是个纪念日子,我就得给你点儿纪念品。好吧,说起纪念品,还是我给你一点儿首饰吧。”
这里说笑着,把这个凤公馆都传遍了,说是新八奶奶来认婆婆来了。一批一批的人站在窗子外面,向里面偷着瞧。四夫人有了儿媳妇,又有嫡房儿子给她磕头,这比凤大将军升了上将,还要高兴,大家越起哄,她也越起劲。就在这时几个用人一迭连声地向客厅里传递了消息,大帅来了。凤八听了,立刻一怔,玉玲也自椅上站了起来。四夫人道:“没关系,天倒下来,还有屋梁顶着呢。家里闹得这样惊天动地,大概他是有所闻而来。来了更好,三个巴掌一下响,打人也痛快些。老八暂时避开,少奶奶随我来,一块去见你这天下闻名的公公。”说着,携了玉玲一只手就向外走。
玉玲这时,自是一喜一俱。喜的是益发见了公公,惧的是这位公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若翻了脸,那怎么办?心里如此啾咕着,可是手被这位新认的婆婆牵住,低了头只是跟着她走。不知不觉登梯上楼,转弯抹角,到了一间房门口。玉玲也无心打量这屋子是什么样情形,反正将四夫人做了挡箭牌,自己羞羞答答的,掩藏在她身后。但见有人将门帘子一掀,糊里糊涂地走进了屋子。近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八字胡须的老头子,两手扶了大腿。多不敢看,只觉如此而已。四夫人站定了,笑道:“大帅,我今天得向您讨两令喜钱。伺候大帅这多年,现在熬出头了,熬着也有人伺候我。我今天收了个闺女。大帅认不认,我不敢勉强。既是我的儿女,也不能不让她来拜见大帅,来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头,这是老爷子。”说着,身体向后一闪,将玉玲露出来。
上面坐的这位凤大将军,尽管是一位威震天下的人,可是他在夫人面前,那威风就施展不出来。尤其是这位四夫人面前,他总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再广泛一点儿地说,他看到女人,譬如那一百二十吨重的坦克踏进了泥坑,泥越是稀烂,这钢铁倒越是陷涩着,丝毫不能移动。这时他一抬眼皮,见面前站着一位美丽的少妇。虽是服装并不十分鲜艳,无如那雪白鹅蛋脸儿,点漆似的眼睛,微笑着,掀动两个小酒窝儿。乌亮的头发边下,斜插了一朵鲜花。人不移动,两耳上垂下的长环子,摇摆个不定,早有七分风流动人。见这么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好无故发怒。玉玲到了这时,只有硬着头皮,软了脸子,将眼珠向他一溜,然后低声道:“给大帅磕头。”说着,磕了下去,分花拂柳,从从容容磕了三个头。凤将军情不自禁地,也就欠了一欠身子。玉玲磕完了头,站在一边,微低了头。
凤将军向四夫人道:“这就是老八在外面弄的人。”四夫人道:“现在算是我和老八娶的新少奶奶了。我膝下没个儿女,就要一个儿媳妇吧。他们将来生了儿女,便算是我名下的孙子。”凤将军皱眉道:“这话说远了。”四夫人道:“怎么说远了呢?大帅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可是我总是个姨祖奶奶。若是我自己娶的儿媳妇,生下孩子来,就不敢这样叫我。他们都年轻,年一年二的,不就可以让我抱孙子了吗?”凤将军道:“这件事我也不能反对,你说的也是人情,这些房太太就是你没儿女,你怎么不想。可是事前你该和我商量一下。”四夫人道:“怎么没和大帅商量过呢?商量了两三年啦,您哪个儿子也不肯到我名下来。只有老八,多少还晓得我疼他,可是以前他也没干脆叫我一声妈。大帅总是说,将来再想办法。”凤将军道:“我说的是今天这件事,事前没和我商量。”
玉玲听到这里,心想,若是四夫人一说,她事前也不知道,那就有点儿难交代。可是四夫人却取了一支烟卷来,递到凤将军手上,然后擦了火柴,给他点上烟,笑道:“请大帅恕我一个初犯。”凤将军笑道:“哈哈!初犯,你还想给老八讨一个吗?”玉玲也眼珠一溜,酒窝儿一掀,低头微微一笑。四夫人手指玉玲道:“不是我夸口,这样一个人,哪一点比不上我家现有的几位少奶奶?只要人才配得过老八,我就先斩后奏,也没有什么大罪。”凤将军口里衔了烟卷,眼望了玉玲道:“倒也不像是个唱戏的孩子。认得字吗?”玉玲低声道:“回禀大帅,勉强认得几个字。”
四夫人道:“你老爷子,位分太大了,当了人的面,我们叫声大帅。可是背着人的时候,还不是你我老爷子这样随便称呼吗?老八他们弟兄和少奶奶们都叫爸爸,你也叫爸爸就是了。”凤将军道:“你一高兴,什么事都安排妥当了。你也得思前想后,仔细打算打算。”四夫人道:“还打算什么呀。借着你的儿子,我娶一房儿媳妇,沾着好大的光吗?若是怕花钱,这孩子一切开销都算我的。”凤将军道:“不是那话。”说着,喷了一口烟。四夫人道:“少奶奶给你公公倒碗茶,先孝敬孝敬。”
玉玲听了这话,觉得这位新认的婆婆真成了自己的诸葛亮,如何不高兴?回头一看,旁边茶几上茶盘子里,放着画了盘龙的茶具。便向前去斟了一壶茶,两手捧着,缓步走到凤将军面前,低声道:“爸爸请喝茶。”她直挺挺地站在面前,两手举了茶杯,只等他接过去。凤将军见她半低了头,耳环子颤巍巍地摇摆着,分明心里有些战兢兢的。看她那双嫩葱芽儿似的手,捧了茶杯不敢放下,可也不便老让她为难。只得笑着点了一点头,将茶杯接下,因道:“并非我对这事,不肯成全你们。老八虽没儿女,年纪还轻。这个时候,就娶二房,太嫌早一点儿。现在既是有四夫人和你做主,还是那话,木已成舟,我又有什么法子?以后你们好好过活,好好地孝顺你这位疼你的婆婆,少生点儿是非,也就罢了。我既承认你了,那就是凤家人,回头让四夫人带着,和家里人都见见面。在外面住小公馆,那也不成话,将来可以搬了进来。”玉玲见一帆风顺,这事通了天了,益发要讨公公欢喜,又向凤将军请了个双腿安,算是谢恩。这才敢放胆偷看这位威震天下的凤大帅。见他五十上下年纪,长方脸,蓄有八字短须。除了两道浓眉而外,倒也不见有甚煞气。他穿了件古铜色绸面灰鼠皮袍,微卷了袖口,露出两只手臂,也是雪白的皮肤,并不粗糙,真不相信他这两手会提刀动枪,随便杀人。现在心里头,完全是一番高兴,原来那一番恐怖的情绪,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