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有许多地方差男子一筹,自然是生理上受到了限制。而女人虚荣心比较旺盛,未尝不是一个吃亏的原因。玉玲这么一夸耀,翠莲母女当然弄得心动神移,其实玉玲自己也就欢喜得有些不能自支。越是这样,她也就越不让人看到她有什么漏洞,所以在翠莲询问箱子有无东西在里面的时候,她先就说了,凤八要和她做许多衣服,把箱子塞满了。翠莲母亲随在后面,也是由欣羡里面透出了一点儿妒忌,这就插嘴道:“这些箱子,要一个个都塞满起来,当然不是一件易事,不过也看是怎么样子的塞法。假如塞些皮棉衣服,有个两三件也就可以凑一箱子了。”玉玲笑道:“你想,凤爷那种体面人,可肯做这样的事?若是愿意那样塞满箱子来,倒不如弄两床棉絮在里面塞着了。我还和八爷定了个条约,这箱子愿意他慢慢地和我装满来。为什么呢?除了皮货不算,什么衣服,一年有一年的样子,老早地做了很多,自己穿不过来,到了穿的时候,那又不时兴了。”王大婶子究不能不敷衍玉玲的面子,因点着头笑道:“还是我们八奶奶想得前后周到。”玉玲笑道:“我们自己人,别那样称呼,听着怪肉麻的。”

赵五奶奶倒是怕引起了人家的误会,立刻将脖子一伸,哟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使不得,还不是正明公道的吗?就是人家称我一句外老太太,我也只好受着。”王大婶子笑道:“是啦,您该享福了,真是那话,现在您是名利双收啦。往后,您什么也别操心,北京买好了新公馆,老老板玩个花儿,买个鸟儿溜了。您就找几个有钱的街坊,斗个牌儿,聊个天儿,那可比现在跟着玉玲后面,里里外外照应个周到,那就舒服多了。”五奶奶笑道:“您翠莲儿比玉玲还年轻,您要能够放手,还不是一样吗?”王大婶子道:“她哪有那么大造化?中国四万万同胞,可到哪儿再去找第二个姓凤的呢?”

这句话不但说得玉玲母女高兴,而且门外有个人哈哈大笑,高兴地走了进来,那正是并无分店的凤八爷。大家打着招呼,只有翠莲透着尴尬,微笑着红了脸。凤八笑道:“天下有情种子多着呢?何必一定要找姓凤的。假如王奶奶愿意做外老太太,在我朋友班里,我可以给你找一个姑爷。”玉玲笑道:“你说这话,倒不怕你那两个心腹副官要吃那飞醋。他们可是很给我们王老板捧场。”凤八道:“他们?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是捧场的人,都起着野心,当名角儿的,还敢受人家的捧吗?”翠莲还是低了头,却抬起眼皮向凤八瞟了一眼。凤八笑道:“你别瞪我呀,我这不都说的是实话吗?”玉玲笑道:“这是我不好,只管说八爷,可没想到流弹中了别人,这应该罚我。八爷,您那由上海带来的香槟酒,还有没有?我要留王大婶子在这里吃饭。”凤八道:“那边公馆里有,我打个电话叫人去拿就是了。”

王大婶子道:“你们还忙着收拾屋子呢,我改日再来打搅吧。”玉玲道:“打什么搅?又用不着我们动一动手。八爷替我找了个北京厨子,试试他的手艺怎么样。”凤八道:“到楼上客厅里去坐吧,我到外国公司里买了许多洋陈设回来,大家都去瞧瞧吧。”五奶奶听到又买了东西回来了,总是值得卖弄的,一阵风地又将王氏母女引到楼上厅里来。那桌上大纸盒子、小纸包儿,放了一大堆。桌上放不下,又在地毯上堆了许多包裹。王奶奶站在旁边,笑道:“你瞧,这又不知道花了我们八爷多少钱了。”

玉玲看到这些东西,更透着是小孩子脾气,已把放在桌上的那些大小纸包,一一地透了开来。后来在个精致的小木盒子里,取出了个小钟。那钟的原质好像是翡翠,做了个罗马宫殿式的模型。除了雕刻得细腻不算,那窗户和大小门里面,还有很小的古装西洋人。那钟面在三层楼上,倒占的地方不大。玉玲捧在手上,仔细看了一遍,笑道:“这玩意儿倒最合我的意思。我就烦腻着平常人家桌上,摆着一口钟,俗里俗气的。可是这种报告时间的东西,又不能不有。这个钟就很好,摆在桌上,倒像一样古玩,这颜色也绿得好看。”凤八坐在沙发上,架起腿来,口里衔了雪茄,眼望着这位新夫人。新夫人笑,他也笑。见玉玲尽管夸赞,便笑道:“项项都好,难道没有一点儿褒贬?”玉玲笑道:“可惜这是洋式房子,要是中国式的样子那就更好了。”凤八笑道:“这个小小玩意儿,就是八百块钱,你还嫌着洋气呢。”

五奶奶立刻接了嘴,回转头来向王大婶子道:“你听听,这就是八百块钱。这一堆买的东西,要多少钱?把这钱省下来干什么不好?”凤八笑道:“你说省下来干什么呢?我们是愁着吃,愁着穿,或者愁了没有房子住?”王大婶子听了凤八这样代她们说着大话,也是心里头替她们醉醺醺的,因笑道:“虽然有了八爷,我们五奶奶什么也不愁了。可是把您花费的这些钱,拿去置田地房屋不更好些吗?”凤八道:“这些我都给他们打算好了。再置下些收了粮食是卖钱,收了房租也是钱。尽积攒下那些钱,又做什么用?至于玉玲她本人,更用不着说积钱的话,我的钱就是她的钱。纵然说没有放在她口袋里,不能算她的钱,可是放在她口袋里的钱,也……”

玉玲瞅了她一眼,微笑道:“我的八爷,你不用再说了。幸而王大婶子还不算外人,要不然,人家说我们吹得太厉害了。龙王爷家里宝多,还怕遇着一个河干海浅的日子呢。”王大婶子笑道:“就算龙王有个河干海浅,你们凤大将军家里的钱,也不会有个用完的日子。”凤八在这日子,当然要顺从新夫人一些意思。见玉玲不愿太夸着富有了,便也点点头笑道:“我也因为不是外人,就随便开开玩笑,我父亲他就不肯说怎么有钱。人家说我家里有钱,就不过是为了我家名声太大。中国真正有钱的人,在北方看不见,要在香港就可以见识见识他们的威风。这就是平常所说发洋财的人,他们真把银钱当水用。”王大婶笑道:“那么,八爷您自己说,您是把银钱当什么使呢?”凤八笑道:“也无非钱当钱使,银子当银子使罢了。反正这辈子不会那样寒碜,把铜钱当银子使,把银子当金子使。”王大婶听了这话,倒有些感触,心想:莫非他讥笑我们把钱看得太重了?可是对这种有钱人,稍微沾着一点儿边,也有很大的好处,纵然受上一两句话,自也故意坦然地受着。

这时,玉玲正陆续地拆开纸包来,看这样看那样,王氏母女随着附和一阵接上也就吃饭了。饭后,凤八先搬出家里的话匣子,开了几张片子,又拿出照相机来,和翠莲照了几张相,半天的周旋,厮混得很熟。凤八见翠莲很欣慕玉玲手指上戴的钻石戒指,当她照相时却悄悄地对她低声笑道:“那戒指也不过千多块钱。今天我在洋行里买东西,看到有个小些的,我明天买来送你。”翠莲听了这话,心房立刻跳了几跳,可是红了脸微笑着没答出话来。但她晓得,凤八绝不拿空话骗人,虽是只这两句话,也就心里感激得了不得了。也就因为这种事太可动心了,当日回到家里,按捺不下这秘密就悄悄地告诉了母亲。

王大婶子听了这话,两手拉了女儿的手,脸上带了五分郑重的颜色、三分秘密性、两分高兴,向她低声道:“这事若让玉玲知道了,那可得把三百年前的陈醋坛子全要打翻。不过像凤八这种人,拿了洋钱当水使,既和他认识了,不沾他一点儿光,那也算白认得他。咱们不即不离儿的,敷衍他一点儿,先把那戒指弄到手再说。”翠莲道:“有了我就得戴上,假如玉玲看到了,我怎么说呢?”王大婶子道:“哟!你就这么一点儿出息吗?人家有本事的女人,一张床上养两个野汉子,谁还不知道谁呢?”翠莲呸了一声道:“这就是您做娘的人教给女儿的吗?”王大婶笑骂道:“你是好孩子?你要是好孩子,人家方才和新娶的姨奶奶布置公馆,可又私下许你一只金刚钻戒指。”翠莲笑着,一低头跑走了。

在这种情形下,当然她母女都是极愿意瞒着玉玲,把那戒指弄到手的。只可惜凤八正沉醉在玉玲身上,很随便地向翠莲许的一个心愿,过后也就忘了。自那次后,王氏母女有了机会就到玉玲家里去,以便凤八见面之后,自会想起这件事来。无奈先两次会面,都没有说话的机会。第一次是赵五在馆子里办喜事,在许多熟人中间,翠莲找不着一个向凤八亲近的时间。第二次是凤八在小公馆招待他一班年轻朋友,虽然有许多女戏子在一起厮混,偏是同时凤八找了一班唱杂耍的在家里凑趣,琴弦鼓板,热着一团,依然没有空隙说话。但是翠莲却给了他一个暗示,在陪酒的座上,抬起手来,只管看着手指。她这种暗示倒是发生了效力,当凤八送客出门的时候,在楼梯口上笑着向她说:“我答应送你的礼,几乎忘了,过两天,我一定给你买了来。”翠莲免不得要问,你在什么地方交给我呢?可是这么一句话,既不便轻易出口,又怕让别人听到,只是怔怔地站在楼梯上,对凤八望了一望。凤八笑道:“我明白,我明白。”他要说第三句话,又一批客人下楼了。为了这个缘故,翠莲希望没有绝,三五天借着一点儿事故,便要到玉玲这小公馆里来坐坐。

过了半月,那戒指居然到手了,但立刻不去,也怕玉玲疑心,而且也继续想得到凤八一点儿好处。这条路不愿断,唯其她是有意而来,冷眼看着玉玲的生活,觉得是逐日地不同。家里的东西,本来任何物品不缺,便是要买,男女用人上十个,尽可随时支使人上街。但玉玲过一两天,就要坐着凤八的马车,到街上去足买一阵。有时是由绸缎庄买回来,有时是由洋货店买回来,有时更由水果行糕饼店买回来。像绸布洋货这类东西,买回来不用,放置在箱子橱子里,这也并没有任何关系。像水果点心这类东西,虽在冬季,不见得就坏,但凤八的公馆里,过着西洋人的避寒法,热气管子昼夜地放着热气,屋子里暖和得比春末夏初一样,食物东西放着不吃,也很容易腐化。玉玲虽也吸两口鸦片,这瘾却还不怎样地大,因之吃水果甜食的嗜好,也没有一般瘾君子那么厉害。所以她买回来的东西,多半是吃个三停中之一半停,其余便放在一边腐坏,等到有了气味,或变了颜色就叫人拿了出去。有一次她第一天买了三双鞋子回来,第二天又买三双鞋子回来,原因是第一天买了鞋子以后,经过别家鞋子店,觉得所买的鞋子样式过于老一点儿。可是第二批买的鞋子,在鞋子店里匆匆试脚的时候,觉得很合适。到了家里再穿,不想全小了,待要拿去调换,却又嫌着麻烦。正好翠莲在这里,她的脚是比玉玲要小半个码子的,于是这三双鞋都送了翠莲。

翠莲得了三双鞋子,口里自然是谢了又谢。可是她心里就暗忖着,把东西这样糟蹋,有钱也透着过分。凤八虽然说过,她田地房屋都有了,用不着再置,把这糟蹋的钱拿了去周济穷人,自己反正不在乎,人家可要念上一辈子。譬如同班子唱戏的女孩子,一天累死了,只拿几毛钱戏份儿,把这买整大包点心水果来馊来臭的钱,这冬天一个人送一张米面票子也好。她心里有了这种观念,回家来也就向王大婶子提过。王大婶子道:“你可别发傻。有钱的人最怕麻烦,你若是把这些话,让唱戏的那些穷女孩子听到了,真去找她救济,她对着熟人,谅来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凤八爷那份儿公子哥儿脾气,还不大爱瞧穷人。你三天两日地向他们那里跑,也得了不少东西,可别塞住了这条财神爷的路子。你听我的话,好好地敷衍玉玲,对凤八可以和他客客气气地让他看来没有什么,好像又有什么。”翠莲红着脸道:“你这是什么话?”王大婶子道:“什么话呢,无非看到人家整筐子捡元宝,叫你也去捡点儿元宝边。不过这几天去得勤了,你可以歇两天再去。这样,就不会怎样地露着痕迹了。”翠莲道:“您以为我爱去呢。人比人,气死人,我愿意到那里去瞧着生气吗?”

王大婶子自女儿得过凤八的钻石戒指以后,却也另眼相看。既是翠莲如此说了,暂时也就不想在她身上出什么主意。可是只歇着一个星期没有到凤家去,这一天便有个男用人来传达口信。说是八爷给新奶奶买了一辆汽车,今天下午要和新奶奶去试车,请王老板一块去坐车玩玩。翠莲连声答应好好。等来人去了,便笑向王大婶子道:“他们倒真不忘了我,有新汽车坐,也让我去试试,天津市上,除了外国人,我还没瞧见多少中国人坐汽车。也不晓得坐着这车子在街上过,是个什么滋味?”王大婶子道:“什么滋味呢?也不过快就是了。”翠莲笑道:“将来我一定也让您试试。”说着,很高兴地就去梳辫子,搽粉抹胭脂。凤八原请的是下午去试车,并没有约定钟点。翠莲怕失了这个坐汽车的机会,更怕向凤八失约,所以到了一点钟,已入下午的时间,就向凤家小公馆里来。

一个礼拜的小别,这里许多事情又换了样子。第一是楼上楼下两个客厅桌围和椅套,全换了大红缎子绣花的。后来据玉玲说,快过年了,天津人过年,喜欢穿个满身红,八爷觉得那倒有个意思,益发把床上桌子椅子都换上红吧。算一算这笔用费,据说就是整千。第二是八爷给玉玲置了几样活的玩意儿。一是银架子上,银链子上拴了一只红嘴绿鹦哥,这是四川种,能说几句话,共是二百元。二是一对羊毛小狗,只有猫那样大小,是西洋来的,说是外国人送的,虽没有花钱买,用鸭绒和绸子给狗做了两个小窝,用紫漆柳木做着笼子,每天吃着牛奶牛肉面包饼干,比平常一个人的吃用还多几倍。第三是用真正的水晶缸子,养了几条异种金鱼。那水晶缸有面盆那样大。平常一副水晶眼镜,也得十来元,这缸的价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翠莲所以能把这些东西细细地赏玩一番,却因为来得太早了。一点钟,在翠莲以为是下午,可是到了他们这里,两口子还不曾起来呢。五奶奶住在这里,当然也有她一间房,便将翠莲引到她屋子里去坐。她这屋子里也放了一张大沙发,可是五奶奶就不是平常人家那样对付这舒适家具,竟放了一个铺卷儿在上面。屋角热气管子上放了一把茶壶,又放了赵五两双破旧袜子,烘得臭气扑人。很好的一张黄漆架子绷子床,倒堆了些红毡毯、蓝花布被窝,她还是对付土炕那种办法,床脚放了两口箱子。翠莲坐在沙发上笑道:“您这屋里,大概八爷不进来。”

五奶奶皱了眉头道:“你瞧,过这舒服日子,我那糟老头子还嫌着不惯。用人进来收拾屋子,都给他轰出去了。在家里穿件短袄子还只嫌热,他就成天地在外面跑。家里有厨子做的菜饭,他嫌规规矩矩坐着吃别扭,听差站在一边,盛饭筛酒,受着不好,不受更不好,还是出去吃小馆。这倒不是他,我也这样,倒杯茶喝,也得按下电铃子叫人,这排场我弄不惯。可是不这样,又不像外老太太外老爷子。过两天,我老两口子,还是回北京去。”说着,把热气管子上的茶壶提在手上,到处找茶杯,茶几上、小桌上都没有,还是在楼板上找了个茶杯斟杯茶递给她,笑道:“今天是我们姑奶奶请你坐汽车来了吧?”

翠莲笑道:“我倒不是想试试这滋味,开洋荤。我们玉玲姐的面子,叫我来,不能不来。”五奶奶放下茶壶,坐在床上,两手按了膝盖,叹口气道:“我们玉玲本来就手大。翠莲,你没有瞧见,现在更花得不成话了。往日是坐着马车向马路上随处溜达,大一提小一包向家里买,买来了白放着,于今有了汽车,又快又阔,更要跑了。”翠莲笑道:“怕什么的?八爷家里的金子堆成山,当水使也使不完。”五奶奶摇摇头道:“不是那么说。日子多似蒙蒙雨,往后日子长啦,这样用可不行,再说有钱也不应当这样糟花。”翠莲笑道:“您劝劝她两句就是了。”五奶奶道:“我怎么不劝?她答的话,让我没法儿再说什么。她说,他家将军耍一宿钱,输赢就是几多万,这算什么。反正也不花赵家的钱,您老两口子这辈子够了就得了。”说着,她又不住摇头。翠莲见她已是看不下去,这觉得自己的观察总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