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说过,天下最容易解决的事,莫过于男女的结合。因为照男女两方公平负担来说,各占着五成希望。在发动者一方面来说,自然是千肯万肯,已占了一半的成功希望了,若是对方略略增加一分,这就是成功的成分多于失败的成分。这话虽然不是强词夺理,但按之实际,倒不能这样把成功成分让男女来公平负担。有时男的占两三分,女的占七八分,有时男的也可占七八分,女的占两三分。所以倒不是一个愿意了,便有二分之一的把握。甚至男女真的平均负担着成功成分,而且也都愿意了,为了外在的原因,还有失败的。你看许多男女为情自杀的,不就是属于后者吗?赵玉玲和凤八,彼此都是愿结合的人,大家也正在向结合的这条路上走,尤其是玉玲一方面,简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可是天下事就不那样痛快。

这晚,陈六照着玉玲的意思,约了赵五出去吃羊肉涮锅子。为了好说诂起见,陈六找着个小雅座儿,两人单独地坐在这里吃喝。陈六为着让老头儿高兴,等着伙计把火锅子作料羊肉碟儿都端上来了。要了一斤极好的天津五茄皮,两个热炒,斟了酒慢慢地和赵五谈着。先也就着羊肉烧酒谈起,由他年高德劭应该享福,说到赵玉玲的出嫁上去。赵五已有五六分酒意了,脸上出了汗,打皱纹的两颊在电灯光下也透出两块红晕,左手捧了酒杯,右手掌一抹胡子,因道:“六哥,你不是外人,什么话我都可以对你说。玉玲这孩子,有点儿财迷脑瓜。她见凤家有钱有势,角儿不愿当,愿到人家去做姨奶奶。二老爹娘不要,愿去亲近那杀人不眨眼的凤大将军。她已起了这条心,有道是女大不中留,我也没法子,可是她将来别后悔,说我做老子的没有拦着她。”

陈六提了酒壶,向他杯子里满着酒,笑道:“这个,您倒也是过虑点儿。有道是好汉占九妻。古来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人家有女,还不是选中了一个,胜似儿子中状元吗?挑粪卖菜的,倒是一夫一妻,女人嫁着了这种人,那还说什么?我不像您那样想,有姑娘倒不论嫁给人做三房四房,可要看看这姑爷是怎么个人物。”赵五道:“照你这样只要是男家有钱有势,把姑娘给他们当丫头奴才都不问?”这句话来势很凶,陈六几乎没法子答复出来。可是他也不着慌,搭讪着向赵五杯子里先满上酒,然后在自己杯子里也满上酒。在这个时候,低头想过一阵,也就有了主意了,因道:“老板,您别这样说。在王侯将相家里当过丫头奴才,可胜似外府州县那些太太老爷。就说凤家赵、高两位副官,还不过是跟着八爷后面做点儿不当权的事。你瞧着吧,那些小官小员见了他们,还不是恭维得天高地厚的。”赵五道:“你那意思赞成这件事?”陈六扛着肩膀笑了一笑道:“除了现在大总统,就是凤大帅了,我瞧副总统也不过是个名儿,哪里赶得上他?把姑娘嫁给这种人家,那还有什么话说?”赵五道:“唉,你们都是想不开的人,说也很费劲。我也知道玉玲儿是让凤家这块招牌给吓住了,她不到那大家庭里去受些折磨,她也不会死心。有道是侯门一入深如海,就怕是将来要悔也悔不转来。”陈六笑道:“您顾虑的那些事情,玉玲早比您顾虑得更要周到些。”

赵五连连摇着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满盘都是错,什么我都认输。只有一件,我非争赢了不可,就是钱这一个字。我早说了价钱了,不能涨价,可也不能落价。叫凤八得给五万块钱。老实说,闺女就是我的摇钱树,她一年得和我挣多少钱?她今年才十八岁,再唱十年,也不过三十啦。这十年里头,她总不止给我挣五万块钱。我说的这个数目,可真是天理良心。第二件呢?我不能那样不开眼,说是要凤大帅替儿子办喜事,娶姨少奶奶。可是在我这边,总算闺女出门子,我养这么大姑娘,我得热闹热闹。凤八瞧得起我姑娘,就当瞧得起我老两口子,我们这里办喜事,他得赏个全脸,到我们这里坐坐,喝杯寡酒。第三……”他说到这里把挟着酒杯子的手只管搔头发,说不出所以然来,望了陈六出神。

陈六笑道:“您还有什么困难?我又不是外人,您尽管对我说。”赵五笑道:“哪里有什么困难?我就只想到两个条件。照说应该想出三个条件来才对。但是我也只有两个条件了,第三件要怎么样子要求,我想不出来。老六,你替我想一想看,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吗?”陈老六笑道:“您何必一定要凑上三个条件,就是两个条件,也没有什么关系?”赵五笑道:“不是那话。你看,我们嫁出去这么大一个闺女,连三个条件都没有,说起来也怪寒碜。”陈老六向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您并没有喝醉吧?结亲结义,要一个条件也不提出那才是好。何必一定要凑上三个条件?赵五道:“不过,我总得凑上三个条件,不那么着,也太便宜了凤八。”陈六道:“那也好这还剩下一个条件,让我慢慢替你想一想。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反正是要把事情弄得更风光些。同时呢,也让凤八爷为点儿难,别让他太痛快了。”

赵五将手一拍桌子道:“对了,就是这么点儿意思。”说着,两手齐挟了桌沿,把头向前伸着,低声向他道:“打断胳膊向里折,你可别听玉玲的话,把条件说轻了。”陈六笑道:“玉玲不唱戏了,我也得另想法子,难道我还愿意她走吗?最好,咱们把条件定得厉害些,让那在北京等价还价的凤八爷,一气之后老不回天津。这样,什么就全不用提了,咱们还是向下唱戏。”赵五左手端了酒杯,右手摸摸胡子,沉吟了很久,因道:“果然凤八能照数出这么些个钱呢,我也看破些。我们这大年纪了,有五万块钱,我也勉强可以过下去这半辈子。”陈六听了他最后一句话就也看出了他的肺腑,加之跟着一劝酒。他也就尽入了陈六的套子说话。

酒饭之后,陈六上戏馆子去,便向玉玲回了个信,玉玲自是欢喜。到了次日,陈六又和五奶奶开了一会儿谈判。她倒只顾虑到凤八不肯出这些钱。又说凤八到北京去了好几天,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赵副官、高副官倒是来过一次,说几句闲话走了。咱们又要钱又要面子,条件倒想好了,可别害的单思病。陈六见她这样说着,更是好向玉玲回话。可是,凤八老不回来,玉玲也有点儿心里瞅咕了。这天晚上在后台的时候,却特地地把赵、高两副官由包厢里请了去。见面之后,把预备了好的三炮台纸烟亲自向二人各敬一支,然后擦了火柴,向两人点烟。先向高一畴点着烟,眼睛一溜,向他笑道:“八爷生了我的气,您二位看在朋友面子上,应当和我们打个圆场才是。怎么着?八爷不来,您二位也贵脚不踏贱地。”说着扭转身来,又擦了根火柴和赵瞎子点烟。

赵瞎子弯了腰,把嘴里衔着的纸烟来就火。玉玲且不把火柴去点烟,却举着要来烧赵瞎子的眉毛,吓得他把身子向后一仰。玉玲笑道:“大哥,我要把火烧你。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笔难写两个赵字儿,人家还叫你一声大哥呢。我们得罪了八爷,可没有得罪您,您也是个将军不露面。”这一声大哥,叫得赵瞎子简直支持不住,几乎要倒下来,闪了腰杆子笑道:“姑奶奶,我怎么啦?”玉玲正擦了第二根火柴,要给他点烟,斜了眼瞅着他道:“这可是您说的。人家黄花闺女,你叫她作姑奶奶。”高一畴笑道:“揍他!胡说八道。就是赵老板将来出了门子,你也只能叫她声四奶奶,你敢叫姑奶奶。”玉玲向他抿嘴微笑,这才擦了第三根火柴,替赵瞎子点烟。这回并无意外,赵瞎子将烟吸着了。玉玲然后回转身来对高一畴笑道:“您刚才说什么?”高一畴笑道:“我没敢说什么呀。”玉玲笑道:“我的事,反正也瞒不了您二位。现在外面弄得满城风雨,都说我要嫁给八爷,我自己就有些莫明其妙。您瞧,也不知道哪一件事或者哪一句话得罪了八爷,他在我正要人捧场的时候,上北京去了。连您二位也在开我的玩笑,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八爷连一张字条儿也不寄给我。”赵瞎子笑道:“本来呢,我也不愿多说什么。什么大事,都等八爷回来说。可是您要说他是生您赵老板的气,跑上北京去的,那可有点儿冤枉。”玉玲道:“我就怪您二位,为什么八爷不来,你们也不见面。难道八爷不来,你们和我多说两句话就有什么嫌疑吗?”高一畴笑道:“我们当然愿意喝您一碗冬瓜汤。不过——”说到这里,他伸手搔着鬓发。

玉玲已经沏好了一壶上等香片。就在这时,把茶壶提了过来,斟上两杯,双手捧着,先送给高一畴一杯,然后给赵瞎子一杯。因笑道:“我不管你二位怎样待朋友,我只把一件小小的事情来试验一下,就可以证明你两人的态度。上次我和八爷通了个电话,不到两分钟就断了,虽是通了话,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今天你二位若是能请他和我通个电话,我就相信你二位是真心待朋友。这打电话,又没什么关系的。人见不着面,我也不能在电话线上把八爷拉住。”高一畴望了赵瞎子微笑。赵瞎子道:“笑什么?好好儿的事,回头又算—假了。”因掉转脸向玉玲道,“他是每天晚上要给公馆来个电话的。既是那么着,我们在八爷打电话来的时候,给你求一求,不是今晚上就是明天早上,准有电话到德义楼。”玉玲在身上掏出一包口香糖来,拆开纸包一个人敬了一片,笑道:“不冤我?”高一畴道:“冤你做什么?他不打电话给你,我们也不能打电话给你吗?”玉玲一扭头道:“不,我得八爷给我通个电话,他真不给我电话,那也没法子,不过我总有一两句心腹话要亲自告诉他,告不成罢了。”

赵瞎子望了高一畴道:“这么着,回头咱们在电话里,多和八爷恳求恳求。”高一畴微笑道:“那自然。”玉玲道:“托你二位的事算是答应了,再说就是废话,我现在订个约会,明日上午,请您二位到菜根香吃顿便饭,赏脸不赏脸呢?”赵瞎子笑道:“这就算冬瓜汤?”玉玲笑骂道:“又要我损您了,别尽给我们逗趣。能够在八爷面前少挑我们一点儿眼,也对得起那个赵字。我请客,您不但是要来,还要代我邀邀客是道理,你又给我胡搅什么?”赵瞎子笑道:“好好好,我明天一定把老高抓了来,几点钟?准十二点不晚吗?”玉玲道:“我先一个钟头就到。不另外约人,就是邀着少芬、翠莲姊妹俩作陪。翠莲昨晚上的《鸿鸾禧》怎么样?你瞧着也还够劲头子吧?”赵瞎子和高一畴正在想捧这两个坤角,玉玲这样一说,一宝正押在心窝上,只是嘻嘻地笑。玉玲还要说什么,梳头的已来请她去扮戏。话没有向下再提,也就回到包厢里去听戏。

这晚上,说的那位王翠莲正和李少芬唱梆子《七星庙》。这也是压轴戏,王翠莲扮着刀马旦,出台的时候,就向包厢里赵、高二人使了个飞眼。这一下子,赵、高二人全高兴得不得了,认为玉玲已代为串通了线索,明天这个约会是非赴不可,而玉玲的要求当然也得和她办到。所以玉玲唱完了戏,回到旅馆之后,不上半个钟头,凤八就打着电话来了。

玉玲老早就把电话里的檄文弄好了腹稿的,措辞便十分恰当,开头便说:“八爷,您好?公事很忙吧?”凤八说:“哪有什么公事?我不过到这边公馆里瞧瞧。”玉玲说:“我是天天惦记着您,不敢胡打电话,又不敢写信。您得原谅我,并非我敢忘记了您。”凤八听:,只是在电话里笑。玉玲道:“本来呢,我也不敢打搅八爷。因为我要离开天津了,不能不和八爷告辞一声。”凤八道:“你合同还有几天啦,就回北京了吗?”玉玲道:“要是回北京,我还向八爷告辞做什么?我打算到上海去。”凤八道:“真的?你到上海去干什么?”玉玲笑道:“我们唱戏的人,还另外有什么事干,无非还是唱戏呀。上海派来邀角儿的人,姓张,说起来,也许八爷知道。合同都拟好了,就差着签字。”凤八道:“这可奇怪了,怎么赵副官、高副官全没有通知我呢?”玉玲道:“这个不能怪他,我没有告诉他们。就是到现在,我还没有通知他们。”凤八道:“你为什么不通知他们一声呢?”玉玲道:“我……懒得通知他。唉!八爷,您是天高皇帝远,不知道下情。您说一声就走了,我们是什么事得罪了,自己也全不明白。上次电话里,蒙您好意,安慰了我几句,说是只要我心放明白一点儿,您花个十万八万全不在乎,我可有了胆子了。我心里怎不明白?八爷待我那样好心,我给您当奴才也报答不了。您就是差着一点儿,耳朵根子软,听了人家挑拨是非的话……”说到这里,嗓子哽着,没有把话说下去。

凤八也在电话里把这声音听出来了,因道:“你别着急,我天一天二,就回天津来。”玉玲道:“我不着急,也不盼您这个电话呀。照着邀角儿的意思,前两天就要我们签字,我傻不过,没有死这条心,总想得您一个电话,可是您怎么也不睬我。谁知道,我眼睛都肿了。”凤八道:“眼睛肿了,哭的?”玉玲道:“多谢您惦记。但愿八爷明白,我是愿意巴结八爷的,无奈巴结不上。现在通过这个电话,我算了了一桩心愿,大概明天晚上,我们可以签字。”凤八道:“你这么大人,还闹小孩子脾气吗?无论怎么着,你等我回天津来谈一谈,再签字也不迟。”玉玲道:“您是贵人,知道哪一天真能回天津来呢?”凤八道:“明天一早我就回天津来,十二点钟以前我们就可以见面。”玉玲笑道:“您真肯来,倒不在乎这两三个钟头,您睡惯了早觉的人,要您起早赶车,我倒不过意。您还是搭一点钟的快车来吧,下午三点钟,我到车站上去接您,好不好?”凤八道:“只要你不着急,我就下午回来。可是你说来接我,倒不必,车站上怪冷的。”玉玲道:“我一定要来接,您一下车,我就堵住了,免得让别人抢了去。”凤八听了,哈哈大笑,答应着就是那么说。玉玲觉得这小小的手段,已是施展得凤八主仆三人心服口服,自也十分高兴,也在电话里面嘻嘻笑了。凤八道:“笑了就很好,以后不许着急了,明天准见。”玉玲撒着娇,又在电话里叮嘱了几句,方才挂上电话。

回到屋子里去,见爹妈翻了四只眼向自己望着,便拍了两手笑道:“凭他什么会耍手段的人,到了我这里,休想讨了便宜去。”赵五道:“八爷怎么说。”玉玲笑道:“他有什么话说,明天下午回天津来。您去打听打听,哪家银行汇水轻,先将把您要的那五万元汇到北京去。”五奶奶笑骂道:“你瞧这孩子说话,有点儿疯吧。”玉玲道:“我疯什么?我全说的是心眼里的话。不说话的,在心里头盘算着,那比我发疯的人还要厉害些呢。”

正说着,高一畴推了房门进来,却把身子向后一缩,手扶了门笑道:“赵老板说我疯了?”玉玲已经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她隔着屋子笑道:“夜深了,高副官还来了,准是说明天的约会不到吧?”高一畴道:“我为什么不到?我疯了。”他本是信口一句辩白的话,把玉玲父女先说的话一连串起来,这倒很有意思,于是两间屋子里的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