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实甫说:宜嗔宜喜春风面。女人之专一以笑容动人,那还不足为奇。必须喜怒哀乐,每一表情都打动得了人。在凤八眼里的赵玉玲便是这副情景。她始而叹气,已觉是楚楚可怜。再加上了这扑哧一笑,越发是娇媚得紧。他便伸了个懒腰,在沙发椅上向后靠着,笑道:“你这意思,我倒不懂。那口气叹着,好像是说我不大肯花钱。可是你一笑,又好像我只晓得花钱。”玉玲笑道:“人也有个良心,八爷这样地在我身上花钱,我还说八爷不肯花钱,那除非是把金子再打一个人了。至于你说只晓得花钱,这倒有几分猜得对。”凤八道:“你那意思,以为光花钱是没有用的吗?”玉玲道:“自然,天下也有钱买不通的事。不但是钱买不通,而且是越买越坏。你想,下了台我赵玉玲是八爷一个人的人。”凤八笑着摇摇头道:“下了台就是我一个人的人吗?”玉玲笑道:“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在台上呢,谁都是我的主顾,一个也不能得罪。你别瞧那花三毛钱,站在池子后面看电影的主顾,他要是不高兴,一样能叫你两声倒好。”凤八笑道:“那果然办不到。要我请全天津听戏的人,都给你捧场,别说是我凤八,就是当今大总统下着这样一道命令,也发生不了那效力。”

玉玲笑道:“你不也就明白了?况是现在天津人,谁不知道八爷捧我,有的说得厉害些,那简直说我嫁给八爷做姨奶奶了。这么一传说,听戏的人总有几个吃醋的、言三语四的,就不免把话传到我耳朵里来。我自然不理他,我是个自由身子,我爱和谁好就和谁好,就是我爹妈也管不着。可是前台经理他竟看不下去,昨晚上悄悄地对我说,别尽管敷衍凤八爷。别的看客,也得应酬应酬。你猜他为什么说这话,就为了前两天有人请我吃饭,有三四个约会,我都没到。前台经理可急了,他以为这样下去,我会把一些主顾得罪完了,就对我说了许多废话,说什么戏不能唱给凤八爷一个人听。”凤八道:“他们真有些胡来了。你不出去应酬人,与我姓凤的有什么相干。”

玉玲听了这话,却把眼睛向他一溜,点点头笑道:“我的爷,您真是放着一肚子大爷脾气了。我一个唱戏的人,有人捧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哪儿的应酬也不去,不就是为着你吗?不就是为着怕你生气吗?你想,没有日戏的时候,我总要睡到一两点钟才起来,随便混混,你就来了。你高高兴兴地来了,我不能把你扔在旅馆里孤孤单单地坐着。而况人家约会我吃饭的时候,也就是你要我去看电影,或者吃小馆子的时候,我怎样又分得开身来。”凤八笑道:“照你这样说,果然是为了我了。那我打算怎么办呢?你好好地向戏馆子里请假,那分明是和前台闹别扭,他不更要和你捣乱吗?”玉玲微笑道:“捣乱还是小事,也许他还要和我打官司呢。不过我也不怕,有姓凤的和我撑腰,官司也不会输到哪里去。”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人是躺着坐在沙发上,向玉玲望着。很久很久,他才喷出一口烟,沉沉地想着心事。有十分钟之久,他突然站了起来,两指夹了雪茄,向玉玲指着道:“你果然有这番好意,为了我不怕得罪人,甚至于戏都可以不唱,你这番好意,那是可以感激的。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不是那蠢牛木马,决不埋没人家的交情。我现在向你开个保险单子,你只管放心做去。将来有一天你上不了台唱戏,家用开销都归我来负担。”玉玲笑道:“也不至于落到那个地步。再说,无缘无故地,我也不能要你承担我的家用。现在我唱戏,你是个捧角的,当然,可以在我头上花俩钱,这一层我也没有什么不安,不过你是在我这里消遣消遣而已。我不唱戏了,我怎能叫你在我头上花钱呢?”凤八笑道:“那么我们来个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干脆你就嫁给我好了。”他说着这话时,却注意地望着玉玲。

玉玲笑道:“你们府上,是天下闻名的人家,我们没有这福气。”凤八正了颜色道:“我真不说笑话。至于要些什么条件,你只管说出来,我是尽力而为。”玉玲笑道:我有什么条件?恐怕你们家大帅,也不许一个唱戏的女人混进了府上去吧。”凤八道:“我家大爷二爷三爷,谁都不是几房家眷,还有在班子里讨的人呢。”说着,将手拍了玉玲两下肩膀,笑道,“你若是不愿意的话,自然不必向下说。你若是愿意的话,你总相信我手上的钱够你这一辈子花的。”玉玲笑道:“我有什么不愿意呢?你要知道,我这条身子是爹妈的,总得爹妈和我做主。我说句愿意,那是白费劲的事情。这话又说回来了,只要他两位老人家乐意,我不愿意也不行。你想,把姑娘唱戏的人,你那眼光又是一样吧?”

凤八口里衔了雪茄,躺在沙发上细细地想着,觉得她说这些话,有点儿故意让人摸不了一个准稿子,可是她说的理由呢,也不能认为是随便瞎诌,赵五夫妇还指望这个女儿和他挣几年的钱呢,怎会就把她放出来嫁了呢?他想着很出了一会子神,便是那嘴角上衔的雪茄没有了火星,他也不觉得,还是陆续地将烟吸着。玉玲见他在这样出神,便离开了椅子,也挤到沙发上来坐着,握了他的手笑道:“什么要紧?我自己都透着不在乎,你倒是好不放心似的。别想了,今天我不唱戏,你带我出去玩玩吧。你说,还是上落子馆听杂耍呢?还是瞧电影去?”凤八抓了她的手,坐将起来,因道:“你倒真是放得了心来,果然不出台了?”玉玲笑道:“这有什么果然不果然呢?戏馆子早回了戏了,这时还能去上台不成?除非你八爷一个人去看。你就不用管我的事了。既是我得了这一晚闲空,你就陪了我出去消遣一晚上。只管说那戏馆子里的话,让人听了扫兴。”

凤八听她如此说了,只将放了正事不谈,陪了玉玲玩到深夜才回旅馆。这时,戏馆子里前台经理,还在外面屋子里和赵五夫妇开谈判呢。凤八觉得拉了玉玲出去玩,耽误人家戏园子里一晚没做生意,总有点儿难为情。只随便和那经理打个招呼,就回家了。

天气是慢慢地寒冷了,更容易让人留恋着早上的衾褥。次日下午两点钟,凤八在小书房里床上醒过来,早有人将一叠大小报纸放在床边小茶几上。他将被子半盖了身体,举了报在枕上看,却听到高一畴在隔壁屋子里低声问道:“八爷他起来了?”凤八道:“有什么事?今天玉玲还不唱戏吧?”高一畴悄悄推着门走了进来,笑道:“她唱不唱戏,八爷最清楚,怎么问别人呢?”凤八笑道:“世界上就有这样吃飞醋的人。我捧捧赵玉玲,花我自己的钱。有人唱,就有人捧,这是很普遍的事,要别人吃什么醋?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我捧角也不碍着别人的什么事,为什么也要眼红?”高一畴笑道:“我的爷,你不是很明白,戏子也不是归哪一个人独自占有的。现在您一捧她,有的是有子儿的大爷在后撑着腰,对什么人全爱理不理的。人家不知道是她有了钱,架子大了,倒以为是咱们凤八爷霸占了赵玉玲,不许她到外面去应酬。这笔账记着在您身上,自然要吃醋了。外面人吃醋呢,那倒不必管他,咱们依然干咱们的。可是赵五夫妻,就犯着啾咕的病了。”

凤八身穿羊毛绒衣服坐了起来,高一畴立刻在衣架子上取过丝棉袍子来,替凤八披在肩上。凤八穿着衣服下床,因问道:“他老两口子啾咕什么?我也不亏负他们,就是你和赵瞎子经手,给他们的现款那还能算少吗?详细数目,我自然记不清楚,大概总也有四五千元。”高一畴道:“八爷和玉玲那样亲热,当然没有什么话不谈的。您总不会疑心我们没有把钱交给他们。”凤八道:“你们有几颗脑袋?敢吞下我的钱?”高一畴道:“这就是了,我们没有敢落下八爷的钱,他自然也就收到了。他们收到了八爷的钱,他们不要啾咕着这个那个,他们那意思还用得着我们猜吗?八爷,您明鉴。”他说时,抬着肩膀将舌头伸了两伸。

凤八将衣服穿好了,在洗澡间里洗脸,一面叫着他在房门口站着问话。他有五分钟不说话了,高一畴伸头向里张望了一下,见凤八在洗脸架上下、周围地探望,分明是在找一件什么。后来他又信口地问道:“我给你买的那瓶雪花膏,哪里去了?”高一畴听着,这倒有些奇怪,什么时候他给我买了雪花膏?就没有敢答复。凤八依然在寻找着,他口里随便地道:“那是法国货,你用过没有?”高一畴听到,便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回事,曾替主人在巴黎洋行买了一瓶雪花膏,送到赵玉玲那里去。便笑道:“这是自己公馆里,八爷以为是旅馆里吗?”凤八哦哟了一声,虽没有说什么,高一畴觉着益发猜得很对,便向他笑道:“八爷这一颗心全都在玉玲身上了。分明在自己家里洗脸,会跑到玉玲旅馆里去找雪花膏。”

凤八突然扑哧一笑,将头点着走了出来,因道:“这倒真是我有点儿着迷。为什么洗着脸,好好的也想到她身上去了。”他脸上笑嘻嘻的,坐在沙发上,家里用人陆续地供应着早餐饮食。高一畴却在不断地说着打趣的话。凤八将桌子一拍,笑道:“你不用笑我,八爷有的是钱,只要我狠一下,花个三万五万的,我一定不在乎。八爷在你们身上也恩典不少,八爷现在有了事情为难,你不能不和我卖一点儿力气。”高一畴笑道:“八爷还会有事为了难?”凤八道:“你别装聋卖哑,八爷有话可就直说了。我觉得赵玉玲很可我的心,我要讨她回来做个二房。可是玉玲要愿不愿的,只推在她爹妈身上,我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但也无非为的是钱。这件事派你和赵瞎子两人去办,只要把人能弄到手,花多少钱我都不计较。”高一畴笑道:“我早就料定了,免不得要走上这一条路。”说着,又把肩膀扛了两下。凤八道:“你有什么意思,只管实说,不要这样鬼头鬼脑的。”高一畴笑道:“并非我鬼头鬼脑,八爷要办这件事,得先依着我们,用点儿手腕。可是这个手腕,只有我们心里这样想着,真说出来,恐怕八爷是不干的。”

凤八两手操着袖笼子坐了,抱了大腿颠动着在沉吟。他见高一畴穿了青呢短衣,两手插在马裤袋里,半歪了身子,做了那么一个架势,便笑道:“你那意思我明白了。还是在广东一样,把人抢回家来再说。可是你要知道这是租界上,不能够随便让我们来的。”高一畴笑道:“要是能够那样干脆,咱们还用得着使什么手腕。我说的是八爷越是想快快地把人弄回来,他们就越要摆架子。八爷尽管心里想她,面子上可别表示出来。依着我说,最好八爷冷他们一冷。他们以为八爷无心进行这件事了,可以把条件松上一松,那么从中说媒的人,就好说话了。”凤八道:“哦!你就说的是这么一个手腕,那也太值不得你替我想什么主意。这种手腕也可以说狗屎万分。人家并没有什么事来得罪我,在论嫁娶一层上,人家要考虑考虑也是本分。好好儿的为什么冷淡起来?何况戏馆子里正和她别扭着,她指望的就是我和她撑腰,这个时候,把人家冷淡起来,那透着我这个人有些落井下石,生成一副势利眼了。”

高一畴笑道:“您真是天上圣人,实心眼儿为人,一点儿也不肯含糊。可是在今天一天,你最好是不要去。因为我们正去说着,赵五夫妇若是开的口大大,连劝带说,我们就得骇唬骇唬他。老实说,在天津唱戏,他是个短局,那无所谓,就是不唱戏,玉玲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回到北京去,那是她的老窝子,凭了大帅的面子,八爷写个字条儿,也可以请警察总监把她轰了出去。她敢和咱们别扭吗?”凤八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这势力没处施展,到一个女戏子身上去卖弄吗?”高一畴笑着向他鞠了一个躬,因道:“我的爷,又过分地老实了。我这里说着了,不过骇唬骇唬他们,谁是真的去压迫她们。这就是当年大帅剿匪的办法,恩威并济。照着八爷的办法,凡事都用钱去买。咱们虽然有的是钱,可也不能拿钱去当水使。有那当水使的钱,分两个给我们这穷鬼救救命,不比给赵五锦上添花有功德些吗?”凤八道:“你也想分我的钱用吗?你也不在镜子里看看你的那尊臭脑袋。”高一畴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着说,谁又敢在八爷面前揩油。八爷吐出来的肉骨头,也要给狗吃呢。我敢说一句,要把赵玉玲讨来,一点儿也不为难。可是只管拿钱去买,把钱花得足足的,也不见得能够称心如意。八爷既然要吃这块肉,就应当吃个新鲜,想要就立刻要到手,若是像您这样拿钱去凑乎,也许凑乎个三年两载,也不能办妥。就算办妥了,她也年老了三岁。为了要这个人就想马上得着这个人,咱们也不妨使出一点儿手腕来。”

凤八又想了一想,然后拍着椅靠站了起来道:“你这话倒是有理。我做事愿意痛快,不愿拖泥带水。反正咱们并不真要把人家怎么样,骇唬骇唬他们也成。今天我就不到她那里去,在家里……不,在家里待不住,找个什么地方等你的回信呢?”高一畴道:“我给您出个主意,你可别疑心奴才敢在主子面前做鬼。我说,最好是到北京去玩两天。你若是不愿在二帅公馆里住着,就是住两天旅馆也没关系。等您回来的时候,我保证交涉就办得差不多了。”凤八道:“你为什么要我到北京去。你好从中弄鬼,找钱花吗?我避开她两天也就是了。”高一畴站在屋子中间没有作声,见凤八将看过了的大小报纸丢了满地。便弯着腰,把地面上的报纸一张张地捡起整理,就没有去答复凤八的话。

这样总有十来分钟之久,凤八突然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说了半截儿话就完了。”高一畴这才直起了腰子,向他再鞠一个躬,笑道:“请您原谅我大胆地说一句话。您虽答应冷他们一冷,可是您要不离开天津,晚饭一吃,您那心眼里就该活动了。天天到惯了的地方,您还能忍着不去吗?您若是上了北京,自己禁着了自己,这事就好办了。”凤八先是笑嘻嘻地看了他,随后拍了手道:“好,我就依了你的话。”有了他这句话,他手下两位副官也就张开线网捉金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