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八一糊涂,赵玉玲的进攻就势如破竹,见凤八坐在沙发上,使挨着他坐了,因问道:“八爷今天在哪里吃的晚饭?”说着,伸过手来,握住凤八的手。凤八笑道:“为了我两个贵副官,一个劲催着去听戏,在小馆子里没有吃得好。”玉玲道:“这两位副官热心捧场,我倒是知道的。不过八爷是漂洋过来的人,什么角儿没见过,不是他两人在后面盯着催,八爷也不会来。为了听戏耽误晚饭也没有吃好,这实在是让人过意不去的事。八爷想吃点儿什么,趁着现在还不十分晚,到街上叫去。”凤八笑道:“你不必客气,我们坐着谈谈吧。我的食量最是有限。”那赵五奶奶在里西屋子里就插嘴道:“您别客气呀,以后还望着八爷常来指教指教呢。我到隔壁广东馆子里去叫几样菜来吧。”她说话时,已走出房去了。凤八笑道:“赵老板,你这样客气,分明是叫我下次不便来。”玉玲笑道:“八爷要是不来,话就可以随便地说。我们倒是愿意客气点儿让八爷不来,可别怠慢了让八爷不来。”两位副官陪了凤八,老远地坐在房门口,现在见凤八和玉玲已像谈得很投机,便无帮腔之必要了。高一畴向赵瞎子啾咕了两句,同站起来,向凤八道:“我们到外面瞧瞧去吧。”凤八答道:“没听见吗?赵老板叫点心去了,请你们消夜呢。”赵瞎子眯了眼笑道:“不忙,改日我们再让赵老板请客。今天晚上,我们倒不扰她。”说着,两人同望了赵玉玲一眼,就出去了。

玉玲见屋子里没有了第三个人,便站起来对墙上挂的大镜子照了一照,又摸摸自己的头。凤八在身上取出扁皮夹子,掏了一支雪茄衔在嘴里。玉玲看到镜子里的影子,立刻在桌上拿了火柴来,擦着一根,弯腰和凤八点烟。凤八见她手掌白嫩,手心里还有化妆时沾染着的胭脂,因笑道:“我听说赵老板这红角儿不大好攀交情。今日一见完全不对,你是非常和气的一个人。”玉玲放下手上的火柴盒,就在桌边椅子上坐了,向凤八笑道:“我可不懂事,不会招待来宾,以后有招待不周的时候,八爷包涵一点儿就得了。”凤八嘴角上咬着雪茄动了两动,笑道:“凭你这又红又白的小手儿和人点着烟,还说招待不周呢?怎么着?怕挨着我吗?”说着,手拍了两拍沙发椅子。那玉玲坐在那里,倒没有答复他什么,低着头下去,微微地一笑,同时眼睛还向他一转。凤八看到这种样子,觉得比她坐了过来的劲,还要亲热些,还要甜蜜些,也就含着雪茄喷了两口烟出来。

就在这时,赵五奶奶推门进来,向玉玲道:“哟!你瞧这孩子,也不陪着八爷说个什么。你坐你的。”说着,又向八爷道,“八爷,你会不会玩两口烟,玉玲倒是会烧,想躺躺灯儿好不好?”凤八笑道:“只要是赵老板赏脸,什么我也得奉陪。”赵五奶奶道:“好!我去收拾灯盘子,你们就来。”说着,她到里面屋子里去了。玉玲手扶了桌子,扭转身来,又向凤八微微地一笑。凤八觉得她这一笑,比台上那要彩的一笑,还要动人,真是满身发痒,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赵五奶奶在里面屋子里叫道:“八爷请呀,我这里已经亮着灯了。”凤八向玉玲笑问道:“这里面屋子我也可以去吗?”玉玲已站起身来,笑道:“哟!八爷怎么说这样的话?除非八爷见外呀。”凤八打了一个哈哈,向里屋走去。玉玲随了他进去,赵五奶奶就出来了。凤八这口鸦片嗜好,正是世袭的,当然一切在行。加之有这位如花似玉的赵老板烧烟,这滋味就更好。

他们在里面屋子里,足烧了一小时的烟。叫着消夜的菜面,已经送来了,放在外面桌子上,赵五奶奶摆好了杯筷,才隔了门帘子叫道:“玉玲陪着八爷出来吧。回头酒菜都凉了。”玉玲答应了一声,却没有出来。但听了凤八笑嘻嘻地和玉玲说着闲话。赵五奶奶催了好几次,两人才一同出来。有了这次大烟抽着,两人就熟识多了,这桌上放了四盘菜、一只火锅、一瓶子白兰地,两双象牙筷斜角摆着两只浅紫玻璃杯子,电灯照着,颜色倒是很好看。玉玲拿起酒瓶子来,就向杯子里斟下去。凤八笑道:“你可别把我灌了,灌醉了我回不去,那怎么办。”玉玲笑道:“任凭怎么醉,八爷也可以回公馆。有马车,还有两位副官。”凤八道:“若是喝着扶不上马车呢?”玉玲瞅了他一下,笑道:“还是不要紧。这旅馆里有的是房间,八爷开一间房间就是了。”说着,两人坐下来。

凤八扶了杯子向她笑道:“八爷不喝酒也是醉,倒不如喝两盅更痛快些。”凤八笑道:“不喝酒就醉了,这话怎么讲?”玉玲笑道:“凭八爷怎么讲都成,反正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说着把酒杯子端起来,向凤八举了一举,眼睛斜瞅了凤八。凤八也举起杯子来抿了一口,向她笑道:“你真成,没话说,我算服了你了。你说,要我怎样地捧你?就是明日起吧。“玉玲笑道:“交情是交情,玩笑是玩笑,明日还不要你捧,我得请客。妈,爹在外面吗?”她说着话,突然掉转脸向里屋子问了这样一句话。赵五奶奶答道:“在外面陪了两位副官喝酒呢。”玉玲道:“您去说,明天我请客,包两个厢,池子里要两排座儿。八爷,够不够?”说着,又望了凤八。他笑道:“别的我不敢说,捧场的闲人,我公馆里有的是。你就再定两个包厢两排座儿也不会够。话可又说回来了,你当角儿的人,自己这样定座请客,那不是生意经。”玉玲道:“这话不能那样说。为着要得八爷声还会巴结,就是到您公馆里去唱两次堂会,也是应当的。我又不是天天这样请客。这一点儿巴结意思,您就别管了。”赵五奶奶也不再要玉玲说什么,已经出去通知赵五了。

凤八眼睛看花枝,手拿酒杯,又听了人家这一番恭维,觉得在人情上实在是太受着人家的巴结了,便点点头笑道:“好,我就依了你,好在往后日子长,我再来感谢你就是了。”玉玲道:“话是说得对的,不过字眼儿太重一点儿,应该说提拔提拔才对。”凤八笑道:“我又不是个内行,怎么提拔你?再说,你已经是个红角儿,还提拔你到什么地方去?”玉玲见屋子里没人,手端了酒杯,低头望了酒杯子微笑道:“那我怎么说呢?我敞开来说,你拼命地捧我?”凤八笑道:“那有什么不可说的?你这也就说出来了,没见你让我身上落下一块肉。”玉玲只是低头微笑。

凤八吃足了鸦片,精神很是兴旺,见玉玲说话老在有意无意之间,十分可爱。不过今日是第一次和人家见面,也不可过于尽兴了。两人对着火锅子喝了半小时,见旁边桌上的小钟已经到了两点半。便向玉玲点点头道:“我该走了,你也应当休息休息。”玉玲道:“不忙呀,再喝一杯热茶。”这样说时,也不知赵五奶奶在门外怎么着,就晓得这消息了,便推门进来接嘴道:“八爷,你喝口热茶再走吧,外面可凉得很。”说着话,两位副官和赵五都拥着过来了。

赵五老远地垂手站着,放出笑容来道:“八爷,你忙什么的。这里旅馆里也没有什么日夜,就是坐到天亮回公馆去也没有什么。”玉玲已经拧了一把热手巾过来,双手递到凤八手上,因回转头来向赵五道:“那人家凭什么?”由她父亲那里回看到凤八身上来,眼睛又是一溜。凤八当了许多人也只好微微一笑,再看到两位副官挺立地站在门口,便问道:“车套好了吗?”高一畴道:“套好了。”凤八笑道:“我们该走了,胡搅了人家半宿。”王玲早由衣架上抱了他的皮大衣过来,站在身后替他穿上。然后走到他面前,和他牵扯着大衣领子,笑道:“八爷,您明天可得早些来。票子我就叫人送到高副官手上了。”凤八笑道:“岂但是晚上我要来,中午我请你吃饭。你说你几点钟可以起床吧,我派马车来接你。”玉玲笑道:“八爷赏饭吃,哪怕是早上六点钟,我都会先起来等候着。”高一畴笑道:“赵老板说话,真懂交情,大概八爷两点多钟出门,三点钟派车子来接你吧。也许还是我押车呢。”玉玲握了凤八的手,送着走出房门来。赵瞎子和高一畴随在后面走着,低声道:“你看,这份难舍难分的劲。”玉玲只当没有听到,真送着凤八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凤八虽然在香港、上海久去烟花阵中,可是像北方女郎这样热烈、这样爽直、这样温存的滋味,却还没有领略过,心里十分高兴。到了次日下午三点钟,照样约派了马车将玉玲接到饭馆子里去吃早饭。这一晚上,凤八提早到戏馆子去,那是更不需说。一点钟这顿晚饭,又是在德义楼玉玲房间里用过。第三日是凤八正式捧场了。就定了三个包厢、三排池座,包厢里请着几位知心的年轻朋友,池座里却由两位副官发动了几家公馆里的仆从,持票入座。这样一连许多天,不但是惊动了梨园行,便是天津市也当着了一件新闻来传说。因为凤大将军由南北上,已是把天津人士震动了。比远一点,那无疑是把个南越王赵佗,居然引到了长安来。所以凤家人的一举一动,都是社会上人作为谈助的。现在凤八这样地捧赵玉玲,大家都觉赵家人走着幸运,报上不断地载着这段艳史。

在这种情形下,凤八倒是不怎么介意,因为报上载着只某贵公子,并没说出他的姓名,并且贵公子捧角,这也是太平凡的事,无须隐瞒。可是玉玲却在他面前说过好几回,并且向他提议,报馆如是有熟人的话,可以疏通疏通,别让他们尽闹着这段新闻了。凤八笑道:“那怕什么的,我凤八捧你,也不玷辱你的身份呀。”玉玲道:“不是那样说,唱戏是吃碗人缘儿饭。我把这份人缘都交在您八爷身上了,别人就都会有点儿醋劲,尽管八爷待我的恩典是天高地厚,可是我一辈子绝不能靠八爷一个人。”凤八笑道:“就怕你不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假使你真愿一辈子靠我一个人,那也毫无问题。再说,真会因为我捧你,爱听赵玉玲的就不来听戏,也不会有这么一回事。”赵玉玲似乎不肯把话跟着向下说,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也就完了。

又过了两天,玉玲突然称病,却向戏馆子里请了一天假。这戏馆几乎完全靠她一人卖座。她不出台,只好回戏了。凤八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挂念,不等天黑,打破他向旅馆来拜访的纪录,四点钟就到德义楼了。到了玉玲房间里,见她父母全不在,她一个人坐在里面屋子里,桌上摊了一副牙牌抹着玩。看见凤八进来,便迎上前来和他脱大衣,一面笑道:“我袖中阴阳八卦,早已算定,就知道你不等天黑就会来。”凤八让她接过大衣,握了她的手,向她望了一下,笑道:“你很好吗,为什么说病了,回了戏呢?”

这时,屋子里炉子里的煤火烧得很兴旺,她穿了一件墨绿海绒夹袍子,反卷了两只袖口,透出里面的水红汗衫来。脸上虽没有涂胭脂,却薄薄地扑一些干粉,越发觉得清丽可人。她见凤八只管周身上下打量着,便笑道:“昨天咱们分手,我还是好好儿的,今天我怎么会突然地病了呢?”凤八道:“我正是这样想。”玉玲道:“这是我们唱戏的人一些手段,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凤八坐在她床沿上两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要前台加包银。”玉玲笑道:“凭着现在民国六年的行市,一个坤角儿拿到六百块钱,还有什么话说?”凤八道:“那又为着什么呢?”玉玲见他手指头上夹的雪茄只剩了半寸了,且不答他的话,打开衣橱来,在里面捧出一只装潢精致的小盒子来。掀开盖来,里面正是满满地盛着雪茄烟,因笑道:“这是让我爹亲自到花旗洋行去给您买的,您尝尝合不合口味?”凤八拿起来一看,笑道:“这和我吃的牌子一样,有什么不合口味呢?你也不吸雪茄,你怎么知道我吸的是这个牌子?”玉玲笑道:“在伺候八爷身上,凡事总得留心呀。”

凤八取了一支吸着,握了玉玲的手,同在沙发上坐着,笑道:“你父母都不在这里了,这句话还是得和你说。这样伺候,我实称心满意。你还唱什么戏,跟着我就算了。”玉玲笑道:“我有那份儿福气呀?”凤八道:“你不要和我客气,说实话,办得到,办不到?你瞧,我们的交情已经不错了。可是你母亲面子上很放松,骨子里可监得厉害。我们在里面烧烟,她就在外面坐着,一会儿送茶,一会儿送点心,我有什么话也没法对你说,干着急。”玉玲笑道:“我的爷,你是只替你自己想,不替人家想,人家一个十七八岁的大闺女,陪着你这位花花公子三更半夜同榻烧烟,她有个不啾咕的吗?”凤八摇摇头笑道:“这就让我难受,既是叫我和你这样亲亲热热的,又不让我碰你一碰。”玉玲笑道:“好好地碰我一下干什么?把我碰倒了,你可得把我牵了起来。”凤八将手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许调皮,有话实说。”玉玲将脸色一正道:“我就不说笑话。我的爷你要知道,就是我今天请假,也无非为的你呀。”凤八放了她的手,也就正颜向她望着道:“怎么倒为着是我?虽说是租界上,多少我凤家还有点儿面子。你说,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一力承担。至于银钱上受的损失,那你更无须为难,我都代你担就是了。”玉玲听了这话,先是叹口气,回头却是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