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的次日,刘伯训与陈子和如约在市场的茶馆里坐着,静等候凤八奶奶前来。闲着无事,陈子和就把凤八奶奶的身世说了出来。

为时不远,是民国五年秋间,凤大将军由南北上,带了他的全眷,前后作十批到达天津。特一区的地界里,买下了七八座大洋楼,分别住着眷属。各位如夫人率着亲生子女,各占一所公馆。

单说第四位夫人,带了一子一女,在一所带有花园的洋房里住着,就也可以和天津寓公的住宅分庭抗礼。她的儿子行八,家人统称着八爷,女儿行十,是最小的一个,大家称她老小姐,或者是小小姐。八爷二十岁,已经娶了少奶奶了。少奶奶是伍大将军的小姐,可也算门当户对。那小姐在家念过十年中国旧书,还有女教师教过她各项刺绣女红,论年纪,比八爷还小两岁。嫁妆自无须说,光是小姐零用钱娘家就赔送了五十万元,件件皆令人满意。只有一层,这位伍小姐对于姿色这两个字,简直无缘,而且又是一双三寸金莲,装束不入时。结婚以后,夫妻如同陌路。唯其如此,凤八爷在香港、上海两地,就很制造些桃色新闻。

到了天津以后,八爷在家里虽然尽可享受,但为了这少奶奶的缘故,在公馆里是片刻不能安身,不分日夜,只在外面找娱乐。纵然回家,也只是在外面书房里稍混一混。因为他虽然书是不念的,既是一个有少爷小姐的特等公馆,这书房却不能不设,所以倒借了这书房,作为逃避闺房之乐的佳地。

是个初冬的阴天,西北风刮着鹅毛似的雪片,在半空中乱舞。这天,凤八是回家睡觉的一天,在书房后的小卧室里,拥着很厚的鸭绒被,睡在铜质弹簧床上。钟敲过十二点,还睡得很香。忽然间听到外面书房里有人叫道:“八爷还没有升帐吗?”八爷蒙咙中,被问过两三遍,才掀开了被头,在枕上问道:“我要睡觉。谁在外面叫我?”外面答道:“八爷,我是高一畴呀。有点儿要紧的事来请示八爷。”凤八道:“钱又花光了,想来和我伸手?”高一畴隔了门笑道:“不能够找着八爷,就是要钱。我和黄老六,想请八爷吃中饭。”凤八笑道:“滚你妈的臭蛋!要你们请我吃饭?请我吃饭,有什么好心眼,还不是弄我的钱!”高一畴笑道:“不能够我们总是打八爷的主意。北京来了一个女的,我们想介绍她和八爷见一见,所以……”凤八道:“什么了不起的女人,还要你们这样郑重其事。”高一畴推’  着房门,伸进半截身手来,向他笑道:“八爷,你不要嚷。我告诉你,北京的名角儿赵玉玲来了,和她们捧场的人,托我疏通八爷,给她捧捧场,今天晚上她在天仙登台。”

凤八听了这话,一掀被坐了起来,笑问道:“你若是瞎说,我可揍你。”高一畴立刻进来,在衣架上取了一件细绒睡衣,两手扯了领子,站在床面前。凤八伸手把睡衣穿上了,操着带子,把睡衣腰带系上,踏了拖鞋向后面洗澡间里走;顺手把窗帷幔掀着看了一看,因道:“呀!怎么回事?下雪了,北方天气冷得很快。”高一畴进来,替他扭开洗脸盆上的水管子,放出了冷热水来,笑道:“外面冷得很呢。在南方人初到北方来,真是有些受不了。八爷,你尝过羊肉涮锅子的滋味没有?这样冷天,最好是吃羊肉涮锅子,回头把赵玉玲叫来,给八爷请安。人家可是北京一等坤角儿,八爷总要给一点儿面子。”凤八将头一摇道:“原来我倒无所谓,你这样一说,我可不能那样好说话。她既是有名的坤角,我也不胡捧,要等着唱过戏给我看了,我才能决定捧场不捧场。今天你不用请我,请我也是不到。”他说着话自去洗脸。

高一畴觉着没有什么趣味,只好到外面书房里去站着。凤八洗过脸走到外面来,两手插在睡衣袋里,慢慢地拖了鞋子走到桌子边,弯腰向桌上看着报,随手翻了一翻,却见报纸下面有两张女人相片,一张是戏装,一张是本装。长圆的脸儿,细条的身材,却很有几分姿色,回头见高一畴站在身后,笑问道:“这就是赵玉玲?”高一畴笑道:“因为没有和八爷说好,所以还不敢拿了相片给八爷看。八爷觉得还能对付吗?”凤八道:“没有见到本人,说不上好坏。有人上相,有人不上相。”说着,他将相片向桌上一掷,拿起一叠报,斜靠了旁边沙发椅子来看。

高一畴道:“现在快一点钟了,八爷不出去?”凤八道:“天津这地方除了我家里,还有多少地方有热气管子?到哪里去,也没有我家里暖和。今天不出去了。”高一畴站着,只笑了一笑。凤八道:“你以为这件事很新鲜?”高一畴笑道:“在家闷坐整天的,八爷怎受得了呢?依我说,还是到外面去混一下子吧?暖和的地方,外面也很多。”凤八皱了眉,挥着手道:“去吧去吧,不要你在这样打搅我。”高一畴站着呆了一呆,笑道:“我总在外面等着八爷的。”凤八自看他的报,没有理会他。

高一畴走开,这可把家里一群仆役忙煞,八爷是不大在家里住着这样的长久时间的,好容易让他在家里休息了这久,这是大家一个贡献的机会,不可失掉。先有人送了参汤来,后又有人送了牛肉汁来,接着是牛乳饼干,天津有名起士林的西点,陆续送来。凤八随便用了一点儿,坐着把报看完了,回里屋穿上衣服。他比较喜欢的听差刘三进屋来请示道:“八爷在家里吃饭吗?要厨房里预备一点儿什么菜?”凤八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摇摇头道:“两点钟了,吃什么饭!我要出去听落子去,叫车夫和我备车。”刘三笑道:“外面可冷得很,八爷还打算出去?落子馆里,也不晓得装了煤炉子没有?仔细出去着凉。”凤八倒不怎么否认他的话,打开玻璃窗户来,伸头向外探视了一下。那寒风像箭一般射了进来,早有几片雪花直扑了来,立刻身子一缩,将窗户关上,笑道:“果然有点儿受不了。我也吃不下什么,叫厨房里随便给我弄几样菜来吃就是了。”

刘三答应去了,凤八在这屋里,也透着无事可做。靠西一连三架玻璃书橱,也长长短短摆了许多书。向来看到这种东西,就有些头痛,现在坐在这里无聊,不免打开书橱来。就站在橱边,随手抽出两本书翻了一翻。接连翻了十来本,无意中翻到一部《点石斋画谱》。这倒有点儿意思,完全捧到沙发上来,斜侧了身子,一页一页地翻着。这样翻了一两小时,刘三来请吃饭。凤八将书一推,瞪了眼道:“你让我到哪里去吃饭?”刘三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并不用得到上房去,饭就开在隔壁小客厅里。”凤八道:“就是我一个人吃饭,谁也不用来陪我。”刘三答应着“是”,伺候他在小客厅里吃饭。

他只吃了大半碗的时候,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向刘三道:“把高副官叫来。”刘三答应了一声“是”。凤八将筷子敲着碗道:“我闷得慌,你去把他叫来。”刘三笑着出去,不一会儿,将高一畴叫着笑了进来。凤八望了他道:“‘你这小子,大半天没看见你,躲到哪里去了?”高一畴笑道:“怎么敢躲起来?在外面等着八爷吩咐呢。我也悄悄地偷瞧了两次,见八爷在用功呢,那我还敢说什么?”凤八笑道:“别挨骂了。赵瞎子在哪里?咱们先找个地方消遣消遣去。”

高一畴走近一步,低声笑道:“天仙舞台给八爷留了两个包厢。不敢请八爷捧场,请八爷到一到,也好给他们装装面子。要不,赵玉玲就会亲身到公馆里来拜访八爷,没有请示以前,不敢来。”凤八笑骂道:“你瞧我什么时候骂过漂亮女人的?她来了,我纵然不高兴,也不会把她轰了出去。”高一畴笑道:“那么,叫赵副官来,陪八爷一路到她旅馆里去瞧瞧。”凤八道:“怎么说着?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去先看她,那不叫废话!咱们先去听听落子。瞧你八爷高兴。晚上还有兴致的话,就去听她唱两句。”

高一畴听说,十分高兴,出去招呼了同伙赵副官赵瞎子,先向落子馆里去找座位。凤八在家里换上了出外的皮大衣,然后坐着马车到落子馆去。听完了落子,两位副官陪他到馆子里吃晚饭。高一畴说是天气太凉,劝凤八多喝了两杯酒后,凤八也颇为高兴,经赵、高两人再三地怂恿,没有再为难,就径直地到天仙舞台来。

这个日子,在天津市上,头等阔人才坐马车,凤八的车子在戏馆子门口一停,卓有三四个茶房迎了出来。一个年纪大些的,迎着请了一个安,叫了一声“八爷”,便在前面引路,直到楼上第二三号包厢里来。

凤八见两号包厢中间的隔板业已取消,里面宽敞得很。栏杆上蒙上了白围布,上面摆着许多干湿水果碟子。椅子上垫着厚厚的褥子,向台上斜对着。走进包厢来,先就嗅到一阵香气,似乎他们还预先洒了一瓶香水。因把鼻子耸了两耸,伸手在空中挥了两挥,笑骂道:“这叫胡巴结,我就怕的是这种蹩脚香水气味。”赵瞎子笑道:“也许是白天人家女客在这里打碎了香水瓶子。”凤八有了他们这种解释,便不怎样去研究,脫下了皮大衣,就在正中椅子上坐下。

今天这正戏是《苏三起解》,接演《三司大审》,那个扮玉堂春的赵玉玲正在台上演唱《起解》一段。凤八看着,指了台上:  “当然这个就是赵玉玲了?扮相儿倒还不坏。”赵瞎子道:“是吧,八爷不能说她坏吧?老高,给她打个无线电,报告八爷来了。”这两位副官本都是上穿黄呢制服,下穿灯草呢马裤,头发乌油溜光,梳着分发,仿佛像一对蜡烛似的,笔挺地站在他身后。其实这种架子摆了出来,人家看到,也就晓得来头不小,用不着再向外面打什么无线电了。可是赵瞎子这样说了,高一畴看看凤八也不反对,等着赵玉玲唱着耍了一个花腔之后,便装出天津人的口音,叫了一声:  “吓!好嘛!”

这声音虽不十分响亮,然而以包厢对台上相距甚近,唱戏的赵玉玲早已听见,便当着她走近台口的时候,对包厢飞了一眼。凤八看了笑了一笑,轻轻地骂道:“他妈的,这丫头还真有一手。”那赵瞎子听了这话,转着小眼,向高一畴做了个鬼脸。自这么一来,凤八对于戏台上的戏,就看得入神了。后来赵玉玲在《三司大审》这一个场面上,人跪在台口,每唱一段,总要向包厢里飞一眼。高一畴弯了腰在凤八耳边低声道:“八爷看见吗?她只管向这里上劲,明天的《盘丝洞》比今天的戏还要风流。八爷怎么样?”凤八笑道:“你这小子有意和她捧场,你就瞧着办吧。”高一畴道:“回头对看座地的齐胡子说一声,留下两个包厢。”凤八道:“咱们不捧场就不捧场,要捧场也不至于买两个包厢。”赵瞎子笑道:“那么,池子里定两排座。好吗?”凤八道:“别打岔,让我听她这段二六。”高一畴看这样子,事情是十分定妥了,他就悄悄地离开了包厢,向后台去了。

凤八回头看到高一畴走了,也没有作声,继续地看戏。约莫有十五分钟的工夫,只见他引着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头子来。他穿了灰布羊皮袍,头戴和尚帽式的黄毡兜子,在包厢口上抓了帽子在手,就向凤八请了一个安。高一畴在他身后道:“这是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凤八略略点了一个头。赵老五比着拱了一拱手道:“请八爷多捧场。听完了戏,请到旅馆喝杯茶去,您可以赏光吗?”凤八又只点了点头。赵老五退去,高一畴走进来向凤八道:“回头咱们可以去一趟吗?”凤八笑了一笑。说话之间,戏已完了,凤八既有所用意,也就不忙着走开。约莫又是十分钟,还是缓缓地坐了马车,向赵玉玲寄往的旅馆里来。

到了门口,停着马车,那玉玲的父亲赵五老板已先在门口等候。凤八一进门,他先就躬身微笑道:“八爷真是赏光。”说着,先在前面引路。到房门口,又是一位老婆子迎门请了个双腿安。高一畴在凤八后面替他说着:“这是玉玲母亲赵五奶奶。”凤八走进,这是一双套间的房间,在原有的桌椅床帷之外,堆了些箱笼包袱之类。赵五奶奶赶快把沙发椅上两件衣服移开,笑道:“你瞧,这一分乱罗,来了人真是看不得。八爷请坐。高副官、赵副官请坐。”高、赵两人只是笑了站着,凤八站着脱大衣,赵五奶奶立刻过来接着,一面向里面屋子里叫道:“玉玲,快来吧。贵客到了!”

只听到里面屋子里,娇滴滴地有人答道:“妈呀,你陪过了贵客宽坐几分钟吧。我得梳一梳头发,蓬头鬼似的,怎么好见贵客呢?”高一畴笑道:-“你在台上,我们八爷早就见了,现在出来是熟人了,没关系。”里面人答道:“那么说,八爷我也见过的。”高一畴道:“你怎么会见过的?这倒奇了。”里面人道:“我在台上唱戏的时候,看到八爷坐在包厢里的。”赵瞎子笑道:“赵老板,不把我冤透了。你向包厢里看着来的时候,我以为你对我说什么呢,我乐糊涂了,又不曾回电。于是说起来,敢情是瞧着我们八爷呢。”里面人道:“赵副官,你这就不对了,怎么可以在八爷当面占我的便宜哩?你不怕得罪了八爷?”赵瞎子站着一伸舌头,低声向同站着的高一畴道:“好浓米汤。”凤八听着这些话,明知道是米汤,却嘻嘻地笑了。赵五没有进房来,赵五奶奶收拾了桌子在一边屉桌里取出干湿果碟,在桌上摆着,他们打趣,只当没有听见,向里西屋子里催着道:“快出来吧,这孩子!”

随了这喊声,里面嘻嘻地一阵笑,赵玉玲走出来了,这日子女人还没有改穿长衣,她可是旗装,穿了一件月白绸面的灰鼠皮袍,周身滚着三条红辫,头上梳着乌亮的一把轻发辫,打着半月形的刘海发。在左右鬓子,将红丝线扎根,扭了两个小辫,拱起蝴蝶角儿来。衣服穿得那么淡,脸上的胭脂可抹得很红,越显出鹅脸蛋儿上,黑溜的眼珠,雪白的牙齿。她出门来,看见凤八,低头先笑了一笑。赵五奶奶道:“傻丫头,见面礼儿也没一个,成什么规矩!”玉玲听了,这才向凤八瞟了一眼,然后走近一步,缓缓地蹲下去,请了个双腿安儿,口里叫了一声“八爷”。凤八口里连说“不敢当”,身子竟站不起来,他倒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