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北平城始终是那样静穆安定,红墙黄瓦的宫殿在伟大的城圈子中间挺立着,也始终是那么壮丽。但西北风带来西北高原的寒流,穿过这古城的上空时,这城里的树木首先变成焦黄的颜色,在宽大的街道上,便添加了一种凄凉的意味。
这是一个初秋的夜里,中旬的月亮像只冰盘,悬在蔚蓝色的夜幕上,斜照着天安门的三层箭楼的东角。天安门外的禁城公园,花木扶疏,在大地上摇撼着朦胧的影子。那横过禁城的旧御道,石板是那样平整干净,像水磨洗过了一样。两旁的树木簇拥了这条石板道,那仿佛是一条绿巷子。御道外的一道水泥路,在树林穿过,偶然有一辆汽车,带了很细小的声音在树荫下面滑过,此外是很少有骚扰耳鼓的声音。
这时,有两个好事的人特意来赏鉴这伟大建筑下的静穆空气,一个是新闻记者刘伯训,一个是诗人陈子和。他们顺了旧御道的石板走,人背了月光,那影子斜卧在石板上面,阴阳轮廓十分清楚。步月的人遇到这种现象,自是十分感到兴趣,两人谈着话,慢慢地向前走。天安门的箭楼在月光斜照下,琉璃瓦上发出强烈的反光,这光不热,反是带了一种凉气。不知城里何处的宫鸦,惊着月轮的寒光,常有两三只腾空而起,哑哑地叫着。那声音只在箭楼的一个飞角上下盘旋着。
诗人陈子和就站住了脚,向那箭楼上望着,因笑道:“你看,这月亮和宫鸦只带上了这城楼的一个角,就充满了诗意。你不觉着在你们报纸副刊上,可以写一篇文章登出吗?”刘伯训笑道:“这是你诗家一种神经过敏的感觉吧?在月亮下面,我们就常见到这里这种景象。平常的一只乌鸦,经你把名字一改,变成了宫鸦,这就觉得有趣味得多了。”子和道:“不,我觉得在这禁城里生长的乌鸦,实在与平常野树林子里长的乌鸦有些不同。不然,你可以站着和我来静静地赏鉴这点儿景象。”说着,他背了两手,便站在旧御道上,向那城楼角上静静看了去。刘伯训受着诗人的引诱,也就照样地站了向那里同看。
正在两人体会这一点儿诗情画意的时候,忽然有一阵呻吟的声音在身边发生出来。两人同时左右探望,并不见踪影。子和道:“咦,什么人在这里发哼?”伯训道:“是的,我也听到的,怎么看不见人?”在他两人这样说着的时候,那呻吟的声音也停止了。似乎这个呻吟的人,知道有人注意着他,及时藏躲起来了。子和道:“这样一个大空场里,月亮下的西北风吹着也是很凉的,生病的人会躺在这个地方吗?”说完了,两个人把这角城楼的诗情画意也赏鉴完了,缓缓地就向归路上走着,离开了这原站着的御道边。
约莫走有二三十步路,那呻吟之声又断断续续地发生出来。子和站住了脚道:“这却是个可注意的事,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地方生病?”伯训笑道:“你看,后面是宫阙,前面是花园,两边是禁城,天上是月亮,在你诗人眼里看起来,这不是很风雅的一个生病的地方吗?”子和笑道:“若是这个生病的人,真像你这样所说的,挑了这么一个地方生病,那岂不是一段绝好的社会新闻?照着美国人的办法,你访得这样一条好新闻,报纸是要大出风头的。自然,你要重重地得着报酬,你不愿干这件事吗?”刘伯训笑道:“我虽不是一个外勤记者,若真有这样一个风雅病者,我也很愿意做一件分外的工作。”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在身边插句嘴问道:“这说话的,有一位陈子和先生在内吗?”两人愕然地听了这句话,把脚步停住。这是一个很微弱的妇人声音,断断续续在地面上发出来。可是徘徊四顾,并不看到人。刘伯训道:“怎么回事,我们遇见什么了吧?光是听到人说话,可不看见人。”这才听到人在那华表的石栏杆里,轻轻地答道:“我在这里呢,陈先生。”这华表是一对雕花的石柱,秃立在御河桥头,像对白烛似的对峙着。在这下面有座石台,也正像个烛台,周围有石栏杆围着,那声音就发自这台上。陈子和走近华表下面,问道:“你是哪一位?”
这样问着,只见一个妇人颤巍巍地由那栏杆上爬了下来。在月光下面,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这妇人蓬了满头头发,披了一件衣襟破碎的青布褂子,却是认得出来的。不必怎样揣想,一望而知她是一个叫花婆。陈子和想着,这真是稀奇了,怎么会有一个叫花婆和自己认识?那妇人爬到石台下面,站在地面青石板上,月光照着这黑的人影子,反显出她是很弱小与污秽。陈子和正自望了她出神,她却反问了一句道:“陈先生,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姓凤。你和我们八爷的感情极好呀。”陈子和怔了一怔,偏头向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什么,你是凤八奶奶?”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唉!惭愧!”陈子和道:“自从八爷去世后,一别这多年,我也听到人说过,府上大家庭的境况大不如前,不过我也遇到府上的三爷五爷几次,觉得也还不至于太过不去。八奶奶何以落得情形这样尴尬?”八奶奶道:“陈先生多少总也听到人家说一点儿吧?我想我堕落下来了,外面不会没有人传说的。唉!染上了这一点儿嗜好,实在是可杀。”陈子和道:“我也听到说一点儿,我想着八奶奶积蓄很多,吃饭的钱应该是有的。人家传说的话,我也将信将疑。不过今天一见之下……”他将话沉吟着,拖长了话音,没有说下去,又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他手里本拿着一支手杖的,这时却把那手杖头在石板上顿着,笃笃有声。
八奶奶道:“过去的事,我也用不着遮瞒,谁都知道,就是为了不大会过日子,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像平常人所说的那句成语,坐吃山空。”陈子和道:“也不会坐吃山空啊。八奶奶有那些积蓄,可以存在银行里生息。有那些房子,可以收租钱。这姑且不谈,然而八奶奶还有一身本领呢,你年岁还不大吧?依然可以上台呀。”八奶奶道:“唉!一言难尽。”她说完了这句话,却把头低了下去。陈子和见她有些不愿向下说,也就不必去追问她。
刘伯训站在一边,虽未插嘴,先是听到子和称她凤八奶奶,就觉得这人有些来头。后来在两人谈话之中,这就知道这是凤大将军家的少奶奶。这位诗人和凤家有点儿同乡之谊,在能诗会画的情形之下,和他家的少爷和孙师爷颇有来往,也就难怪八奶奶听了他的声音就知道他了。不过这样一来,就更须要知道当此冷月凄风之下,她一个人在这寂寞无人的故宫前盘旋些什么?她没有约人幽会的资格,这里也不能向谁乞讨,她更不会有诗人那番逸兴,也在这里赏月。心里这样奇怪,当然也就不愿走开,而要研究一个所以然。
他三人各怀有一腔情绪,都静静地站着。正有一段时候,没有汽车电车在御道外经过,耳根下清静了一会儿,立刻觉得这月亮格外发着阴寒,那晚风由宫城角落地射过来,射在人身上,只觉凉飕飕的。那八奶奶的衣襟被风吹着飘荡起来,越是现出她那份寒酸。陈子和问道:“我倒不免要多一点儿事了。这样夜深,你在这个幽静的地方待着干什么呢?”
凤八奶奶道:“唉,我是太没有勇气了。我本来要等着夜深人静,跳到御河里去的。我坐在这华表下面,看看这天安门城楼这样伟大。又看看向南前门大街,那样灯火辉煌,我想着,这样的花花世界,各各都有法子活下去,为什么我就这样地无用呢?我想到这里,我伤心起来,倒哭了一场。可是我等久了,我倒有些害怕。那月亮照着,像冷水泼在人身上一样,冷得有些难受。我本想爬下来走了回去,无奈我再转一个念头,今天预备着死,把要吃的吃了,要花的花了,现在早跑回去,那明天的日子就更不好过,还是死了吧。这样一来,我觉得死也不好,不死也不好,坐在这里倒没了主意。后来听到陈先生由那边说话走过来,我就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其实……其实……”她缓缓地说着话,低了头,两手牵了衣襟,不知不觉又窸窣几声哭了起来。
陈子和看到她这种情形,也没了主意,只有呆呆地望了她。刘伯训站在旁边,这算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因道:“这位太太,我不免要问一句话了。你既然说打算回去,想必你还有一个家了,你的家在哪里呢?”八奶奶道:“我说要回去,那不过是顺便的这样一句话。其实我没法子回到那里去,纵然可以回去,那也算不得我们的家。”刘伯训听她的话,却有些莫名其妙。在语意之间,分明她是不愿告诉她有个家住在哪里。
陈子和道:“听八奶奶的话,自然有了很不得已的事。不过我又要问一句极其外行的话,像凤府上的亲戚,富贵之家还多的是,这就不用说了,便是朋友方面,也很有几家有钱的吧?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想点儿法子呢?”凤八奶奶道:“实不相瞒,我在街上碰到过陈先生好几次了。好在陈先生也绝不会认得我,我尽管走近陈先生身边来也没有关系,可是我就没有那样大的胆子敢喊陈先生一声。为什么呢?就因为自己看看这一身穿着,也没有法子叫人家理我了。可是,我想到陈先生究竟不是那一类的人,所以今天遇到了陈先生,我还是冒昧叫上一声。果然,陈先生不是那种人,我叫一声你就站住了。”
陈子和道:“八奶奶的意思,是要我帮点儿小忙了。我虽然帮不了什么大忙,可是念到八爷在日我们那番交情,我不能不尽力而为。你说吧,要我怎样子帮忙呢?”八奶奶道:“我想着,我这样混下去,哪是个了局呢?便是让陈先生帮助我一笔款子,我坐吃一个月两个月,那还不是完结吗?我想着,赶着嗓子还喊得出来两句的时候,跑一跑小码头,还是去唱戏吧。”
陈子和道:“这样说,八奶奶是要我助一笔盘缠?”八奶奶站着低了头下去,没有作声。陈子和道:“既是这样说,我担任你一笔盘缠就是了。你先要到哪里?也许我还可以替你写几封介绍信。”八奶奶道:“陈先生能替我写几封介绍信,那就好极了,我打算奔张家口或者到石家庄去。你想,跑大码头还有我们吃饭的地方吗?”陈子和道:“好,你明天早上到我的家去拿钱。”说着,在身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因道,“我的地址在这上面。”
八奶奶虽然伸着手把名片接过去了,可是她踌躇了很久,把头低着,口里倒吸了好几口气,因道:“陈先生,你这番好意,我是很感谢的。可是我这副形象,我敢到府上去吗?”陈子和笑道:“那是笑话了,我那里也不是什么官府衙门,非衣冠整齐不许进门。”八奶奶道:“倒不是那话,我这一副讨饭的形象,见着人,自己不免惭愧,先就说不出话来。”陈子和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我就把钱送到你家里去吧。你家在哪里呢?”这位八奶奶说了一天的话,脸上都是表示着很凄惨的,说到这里,不知她心里有什么欣慰的感想,却哧哧地一笑。
陈、刘二人都被她这一笑笑呆了,想不到自己是哪一句话说错了。八奶奶道:“陈先生,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没有什么家。”陈子和笑道:“这就很难说了。到我这里来,你怕人家看到你太寒碜。要到你那里去,你又怕人家看到你家寒碜。那么,这笔款子,我是怎样交付呢?”八奶奶道:“那还是在这个地方会面吧。只要陈先生约好一个时候,我总可以先一两点钟在这里等着的。”陈子和道:“这……”说着,不由得笑了,因道,“这有点儿近乎笑话吧?”八奶奶道:“也没有什么笑话。陈先生,你只当我是个叫花子,走在街上,不也是一样可以打发吗?”
陈子和笑道:“言重言重。八奶奶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文人,也还不那样势利眼。这样吧,我明天到东安市场里茶馆去坐着等你。你说什么时候合宜哩?”八奶奶道:“东安市场?”她说着这话,声音拖得很长。陈子和道:“难道东安市场,你又不愿去?”八奶奶道:“那里是最热闹的地方,我这样衣衫褴褛,那更是让熟人看到了笑话。不过,陈先生一定要我去,我也可以去。”陈子和有点儿不能忍耐了,因道:“我不管你去不去,明天下午三点钟,我在市场龙海轩茶馆里等你。”说着话,扭转身就走。刘伯训见他走了,自不能不跟了走。
月亮地里穿进了一丛树荫,那便格外见得寂寞,两人的脚步走在石板上,唆唆有声。刘伯训见陈子和把头低着,并不回顾,显然他已是生了气,或者是感想着什么,因道:“你说的这凤八奶奶是谁,我已经知道了。她落到这步田地,这倒是令人不可解的事。你怎么不和我介绍一下,让我也好得点儿材料。”子和道:“你要知道她的身世吗?一个把金钱当泥沙用的人,到了今天这种现象,却是人生一个大教训。你认识她,她也未必肯告诉你。有工夫我和你谈谈,我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伯训道:“我发现了这个人,我就急于要知道这件事,你立刻告诉我好不好?”子和道:“言之甚长,一刻谈不完。明天下午你也到茶馆里去坐了,我可以破费两小时工夫,和你谈一谈。”伯训笑道:“万一她不去呢?”子和道:“她尽管不去,那和我肚子里知道的事,有什么妨碍?”伯训道:“虽然如此,她要是不去,那在事实方面,给予我的印象不深,对于我将来用楮墨形容她的时候,差一些力量。你等一等,我再去叮嘱她一声。”说着,再奔向那华表下去。
月亮已经是升到了头顶了,见那御河岸上一片光滑的石板路,像是一片雪地。伯训徘徊四顾,已不见那个妇人,在那高大的宫阙下,只觉自己身体渺小。那寒风由树林里吹上身来,这大片的石板场上形单影只,也有些凉不可受。想着那妇人未必还能在这里,也只好离开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