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昌丁

题解

杜昌丁年轻还未中贡生前,在云贵总督蒋陈锡府中做幕宾,二人交谊甚笃。后来蒋陈锡因贻误饷运,奉朝廷诏命进藏效力赎罪。蒋陈锡平日的随从闻听藏程险阻、生死难卜,纷纷畏途散去。杜昌丁不忍相负,当年十二月护送蒋陈锡从昆明出发,取道滇西沿马帮商道入藏,次年七月送蒋到达雪岭后按来路东归。返乡后第二年,杜昌丁便写下了《藏行纪程》,记下了一路的艰辛磨难、绝域风光与民族风情,成为记录清初滇藏地理的珍贵文献。

庚子十二月初八日,云贵总督蒋公陈锡,因秦蜀滇会剿西藏误粮,奉命进藏效力赎罪。藏故险阻,非人所行。从者皆散归;余与公有知己之感,谊难舍去;独以伧闾之望,不能久稽,请以一载为期,送出塞,因遣仆从孤身就道。

初三日,五公旋省,蒋公出寨;抚军甘公国璧,亦于是日出寨;旌旗相映,络绎数十里,行六十里。至九河关,宿毡帐中,华夷已别,所见□□□□[1]黄沙白草无人烟。埋锅造饭,训练行伍,不胜去国之悲。

初四日,五鼓束装,天明早膳起行,五十里至阿喜渡口,丽江土府所属,过阿喜,即狜猔[2]地矣,阿喜即金沙江,发源木鲁乌苏,入永北府界,经姚安武定叙州,至岷山归长江,出海。《禹贡》[3]“岷山导江”,言导自岷山,非源出岷山也。

初五日,渡金沙浮桥,北岸木撇湾下营。无人烟。是日约行数里宿。营门阅射。

初九日,行六十里至一家人宿。渡江以来,绝无人烟。昼习射,夜枕戈,有从军之况焉。

初十日,行五十里,至拕木郎。提督张公谷真,领兵驻此策应。伐木结寨,塞外大规模也,张公随凯旋兵归署,因宿空塞中,始有人家。万山中忽见平原旷野,狜猔数家,不成村落,屋用全木横垒,四面为墙,高可数丈,中开一穴为门,下畜牛羊,上居人,独木凿齿为梯,以便上下。最上供佛,或亦居人。其俗男子披发跌足,衣牛绒衣,名“拉户”,女子名“阿克几”,头多细辫,珊瑚玛瑙砗磲玳瑁,以及银钱银虎属,悉着辫上。贱者无饰,跣足,或穿红牛皮鞾。贸易皆女子负载,语言用通事[4]

十三日,行五十余里,至大中甸,番名“结党”。出塞第一部落,有营官番名碟巴,有喇嘛寺,喇嘛一人,喇嘛营官二人,与碟巴相见,以头相并,言敌体也。其下喇嘛数百,皆偏袒右臂,红氆氇为衣,念经则宰牛羊。进香人至,鸣角伐鼓以迎。糌耙面果葡萄珊瑚果之属为供,米饭加饴糖,席地而坐,小儿高可尺许,坐前各置其一。佛像庄严,与中国略相似。礼拜者皆进“哈答[5]”,以下见上,用此为贽,如中国之手本名帖也。碟巴之下,有木瓜神翁头人等名色。居民二百余户,皆板屋。是日蒋公至,营官喇嘛皆远接,俯伏道旁,递哈答,进酥油茶,前引至旧营官之舅家住。时积雪封山,往来断绝,暂驻中旬,雇觅骡马一百六十头,夫四十名,马每头四十两到藏,夫每名二十四两到藏,立文书名信子,俟雪消起程。

二十三日,五更结束,沿江行五十里,至桥头,甘公已先渡。坐山巅,蒋公扶舆而下,面有恐色。蒋公度量素渊弘,宠辱不惊,闻命时淡然言笑,绝无忧疑惊恐之色,宾朋僚属,无不服其雅量;至是亦少改其度。右屏牧刘公洪度以委查粮运驻阿敦,固请乘舆过桥,不听。祭江毕,令二童扶掖而前,余杖策以从,刘牧随也。桥阔六尺余长五十余丈,以牛皮缝馄饨数十只,竹索数十条贯之,浮水面,施板于上。行则水势荡激,掀播不宁。盖江在大雪山之阴,雨则水涨,晴则雪消,故江流奔注无息时,舟筏不能存,桥成即断。土人挈竹索于两岸,以木为溜,穿皮条,缚腰间,一溜而过,所谓悬渡也。俗名溜筒江,时畏竹索之险,故俟桥成。是日巳刻,水高桥二尺余,波浪冲击,蒋公几至倾覆,赖刘牧扶掖得免。余虽不至倾跌,而水已过膝。过片刻,桥即冲断,堕水三人,一以足指挂索得生,余则无从捞救矣。生者,昆明募兵杨嘉祥,素驯谨,死者系丽江,造桥匠役也,不知姓名。人马行李,皆从竹索过,三日始毕。渡江为黑喇嘛所属,地更寒苦,所有惟牛羊糌粑,若米豆菜蔬鱼肉鸡鸭,不可得矣。

二十八日,崩达添雇牛马启行,自此以西百余里无人烟,曹公送于道,行六十里宿,其寒盛夏如隆冬,不毛之地名“雪坝”,山凹间有黑账房[6],以牛羊为生,数万成群,驱放旷野,见汉人即小盗马,所谓夹巴也。兵多道死;“雪坝”山中,白骨累累。

初五日,行五十里,至马里衣,女子挂砗磲玛瑙戒珠各一串,着半臂,宛然江南也。时贼盗马,随获之。

初六日,行六十里,至晓叶桑宿,译言鹊桥也。大木桥长四十馀丈,今名落龙桥。下即怒江水深黑,煮饭皆黑色。

三十日晴。行六十里,过小云山宿。彝情刁恶,糌粑马草,深藏不市,军中有忍饿者。白金七钱,易草一束,牲畜几毙。

初六日,候脚骡未来,先乘曹马同行,至则令曹仆乘之。行至窄处,马悬崖惊坠,肠裂而死;曹仆步行获免。余之不为渊中鱼也,幸哉!

初十日,六十里,至江边,路之窄已习惯矣。浮桥已断,从溜筒过,以百丈之宽,而命悬一索,一失足则奔流澎湃,无所底止,此中惶惶然,不得不以身试也。令狜猔扶过,初脱手,闭目不敢视,耳中微闻风声,稍过,见洪流汤汤,复急闭。达彼岸,然后开视。坐观行李人马,俱从索渡,真一奇胜。然天下之险,莫过于此也。宿江干。

十一日,三十里,过石屏,牧刘公同张若干司戎来接,四骑并行,至多木。饮后,兼程至阿敦,仍住七林家,留十日。其妹萼绿妹阿者迷,及喇嘛伦纪贝母,皆前所识,至是尚识面,连呼“木瓜呀部”。饷茶果,归时伦纪贝母,以戒珠见赠。

注释

[1]□□□□——皆滇藏人种之名。

[2]狜猔——亦人种之名。

[3]《禹贡》——《尚书》篇名,言禹治水土及诸方入贡之事。

[4]通事——翻译。

[5]哈答——哈达。

[6]黑账房——犹今俗言“黑店”,盖开设旅店,诱人入宿,杀其人,劫其财货,而人不之觉也。

阅读延伸

詹姆斯·希尔顿《消失的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