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岑

题解

作者首先介绍了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士关于自我的立论,强调“主我可转移客我”“主我便是真我”,接着提出四项个人的信条,希望青年“注重意志磨炼”而达到人生圆满的境界,而非受物质、环境、性格的影响庸庸碌碌甚至堕落。“真我关系人生之大如此,深望青年三复思之”。

“我”是个什么?手吗?足吗?头吗?心吗?诸君试想,究何所指。孩提之童尚不知什么为“我”,及与事物接触,方能逐渐明了。如用手触灯,灯灼手痛,然后知灯所灼的是我的手;推而至于足,至于头,至于皮肤,而后方知全身皆是我的身。更进一步想,我不仅专属本身,即附于本身的衣服也都认为我;又不仅附于本身的衣服,即贴近我身旁的父母兄弟姊妹推而至于亲戚朋友,也莫不认为我。于是我的界限,渐渐扩大。这处正好借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James)的“主我”“客我”来说明。

詹姆士论“客我”有三种:

一、物质的客我。物质的客我居于首位的,当然是身体,次之便是衣服。古谚有云:“人类为精神、身体、衣服三者之结合物。”这句话虽近谐谑却自有真理。我们对于衣服最感亲密,并有时把衣服像身体一样看待。譬如终身着褴褛不洁的衣,即忘其貌的美;将身着清洁美丽的衣,即忘其貌的丑。这便是明证。再次的便是家族,因为父母妻子都是和我骨肉相通的,所以他们的死亡,觉得就是客我一部分的损失,他们的恶行,觉得就是我本身的耻辱。再次之便是家屋。家屋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可保护我自身和家族,所以很有一种亲密的情感。尚有一种和家屋相同的便是财产的贮蓄。财产虽是加入客我的范围,却不一定都生亲密之感。但论到亲密便有时比任何物更加亲密的,如昆虫学者冒风雨所采集的昆虫标本而遭破坏,或如历史学家经长年月从古书中所摘录的笔记而被火灾,都不免要生一种伤感,且有因而堕落的,更有因而自杀的,可见这种客我亦不可忽视。

二、社会的客我。社会的客我是起于一种同类意识。我们人类不仅是相集合而群居,并常有想望别的同类对自己加一种注意的性质。譬如,我在稠人广众之中,无一人睬我,我发言无一人听我,我作事无一人信我,你看这时是何等的不幸,何等的失望,这便是社会的客我受了损失。社会人众有贵贱尊卑男女老少的不同,因此社会的客我亦有不同,各人对于客我的感情亦因客我阶级的差别而异。社会客我中有足惹起我特别注意的,那就对他不免要发生特别感情。名誉不名誉等,都属于社会的客我,譬如法律家因“虎列拉”[1]的流行,可以避居他所,但医生如果因流行病远避,就有点不名誉了。医生因战线扩大却可避匿,但军人如果因战事避匿,就有点不名誉了。在个人虽爱你,然在官却不能赦你;以政治家论,你虽是我的同党,以道德家论,你却是我一个仇敌。这就因为有社会的客我存在。所以同职制裁,在人类社会中占有大势力。盗可盗物,而不盗盗物,博徒虽穷,而不负赌债,这就是为着社会客我的关系。推而言之,社会里时时刻刻有一种社会的客我存在,一觉悟便不肯放任,可见关系也是很大的。

三、精神的客我。精神的客我不是说各瞬间的意识状态经过的一二种、乃是合意识的诸状态、心的性能、心的倾向全体而言。这种集合的全体,无论何时,都可为思想的对象,和别的客我一样可以唤起亲密的情感。譬如以我自己为“思想主”,那就别的客我,都比这别的思想主要疏远。但精神的客我里面有种种不同的部分。有种种不同的部分,那就他所唤起的情感,也因种类不同而生差别。譬如感觉性能比情绪欲望就觉得疏远,知的作用比有意识的决断就觉得疏远。总之,意识的状态,愈为活动的就愈接近精神客我的中心。而立于正中以成客我的中轴的,乃是“活动之感”。具此“活动之感”的意识状态别有一种内的性质,就是思想和别的经验事实碰着而自发的涌现的性质。这便是詹姆士所说的精神客我。

总上面所述的三种,无论为物质的、社会的、精神的,都是客我,不是主我。什么是主我?就詹姆士所示,主我即是思想主。客我是“所意识的”,主我是“能意识的”。詹姆士剖析自我为“主我”“客我”,又剖析客我为三种客我,都富有卓识。可惜他对于“主我”并没有十分说明,他对于那些把主我当恒久的实在者,或当做超觉的自我,或当做灵魂,或当做精灵的,都存而不论,只认定这种主义的研究是个很难的问题;所以关于自我的修养,终于不易叫我们得到什么启示。此外像温特

[2](Wundt)、敏斯特堡[3](Munsterberg)、斯道特[4](Stout)诸人,虽是对于自我的观念发挥很多,却是一样的不能叫我们得到什么启示;且所发挥的,反不如詹姆士所说的亲切有味。现在我想就詹姆士所说的进一步讨究并参以瞽说,以说明这种主义,然后讲到修养上面。

我以为詹姆士所说的精神的客我里面,就可以找到主我。因为精神的客我,既是就意识的诸状态、心的性能、心的倾向之全体而言,而所谓客我的中轴,又是一种“活动之感”,那么活动的本身究是何物?活动如何产生?追问到此处,主我就出来了。活动便是一种意志,宇宙就是这种意志的发现,我们人类就以表现这种意志为职能,主我就是能充分表现意志的东西。由意志的动向,发而为意识的诸状态,以成精神的客我,客我由意志所产生,而主我足以充分表现意志,所以主我可转移客我。譬如精神的客我是一种知的作用,而主我可以用意志决定之,于是主我无时不具有发动力。既认定主我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东西,那就好进一步讲到修养的方法。所谓主我便是真我。孔子曰“三十而立”,便是孔子的“我立”,这个“我立”就是孔子的“真我”。青年要立定脚跟,求各人的真我所在,要知宇宙一切震耀耳目的事业,都是从真我得来的。现在将真我修养的方法说个大概,非敢说有所箴劝,不过就我个人所信的陈述一二罢了。

一、剑气。剑气也可叫做“大意力”。大意力是意志里面一种潜在的性能,非经强度的锻炼即不易发现。如当冬天的时候,裸体跣足,鹄立在雪上,必不胜其寒;倘使疾行数里,自然各部分都能发热,不仅不畏寒,且将有怯热之势。又如练习拳术,我们都知道能由熟练而发生一种特殊的势力,由熟练的结果虽是一个小小的指头,都不难凿穿一扇墙壁,这种事也是常有的。这都是出于一种强度的锻炼。但亦可得之于偶然,如骤遇猛虎便可越河,忽闻火警即能高跃,虽在绝险亦所不避,并且不至受何种伤损,这便是大意力的表现。我们用功夫要时时如在冰雪之上,时时如立危墙之下,以锻炼这种大意力。我今年游泰山,曾发生一种特别感想,便是大意力的养成。我觉得泰山的雄壮伟大都可以说是大意力的象征。“经石峪”书法雄厚,“舍身岩”危峦峭壁,大有天地一吾庐之概。孔子虽天纵大圣,但当日由泰山所给他伟大的暗示一定不少,所以他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我深愿诸君无论读书治事须本此大意力始终无间,则小之可以谋个人功业的成就,大之可以谋人类全体的进步。诸君读书之外,尤当注重游览,譬如泰山这种名胜,最好能够有机会作一次远足旅行,那就诸君更易领取我区区提倡“大意力”的本意了。

二、奇气。亦可叫做“创造力”。我们想做一个不平凡的人,就靠此种创造力作骨子。但创造力培养于思想和生活里面。我们的思想,固贵能改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的生活,亦贵改造我们的思想。这话是怎么说法呢?我们的思想要与生活打成一片,我们思想到哪里,生活便到哪里,当下思想,便当下生活,这才叫有思想的人。思想是给我们以“新意义”的,我们生在世界上,不须论年龄的多寡,但当论新意义的多寡。若是醉生梦死,虽活千百年也没什么趣味;如果能日新又新,即是短命,亦可创成特殊伟大的生活。所以“新意义”是最可宝贵的。这是就思想方面说。更就生活方面说,我们的生活贵能增加思想上的新佐证,更贵能开辟思想上的新天地。如果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种人不仅生活平凡,而且会感着寂苦,因为无事的苦痛比什么苦痛还要感着没趣,还要感着悲哀。我们在烦忙中的苦痛,苦痛之后还可得着精神的慰安;我们若感着无所事事的苦痛,那就不仅当时发一种寂寞萧条之感,而且即伴有世界将到末日的隐痛。我想无论何人都容易发生这种感情的。若说到生活平凡,那便是陷没我们的知情意使各种生活不能发展的鸩毒。譬如既已饱食暖衣,则得衣得食的智慧不会发达;既无所求于人,则涵养感情,磨练意志的机会不生;试问这种人的生活如何能改造?更何能说得上影响到思想?如果要求一个不平凡的生活,那就要在生活上求多种样式的发展,把社会上生活的价值,都要重新加一番估定,把智、愚、贤、不肖、圣者、狂者、天才、白痴等一切社会上的评价,都要给他一个翻案,要是这种多面式的生活,才能补思想的不足,才能说得上由生活改造思想。这是就生活方面说。总之:思想与生活须互做一种创造的事业。思想可以创造生活,生活也可以创造思想。古来不平凡的人都莫不具有这种创造的要素。讲到这点,那就我们臧否人物,不可不另拿一种眼光对待了。

三、骨气。骨气亦可叫做“偏”。我生平最主张偏,但偏要一偏到底方有价值,若是庸庸碌碌的“中”,那是最可鄙视的。中庸的中与庸碌的中,是绝对不同的,能将中字偏持到底,这个中也是偏的中。偏的精神任在何种有价值的学问里面都可以看得见。譬如学哲学的人总离不了唯心唯物的派别;唯即是偏。唯心论是说宇宙的本体是精神凡物质的现象,都不外是精神的作用,这就是偏于精神方面;唯物论是说宇宙的本体是物质:凡精神的现象,都不外是物质的作用,这就是偏于物质方面。又譬如佛学上所主张的万法唯识,就是说一切万有都由识所造,这又是出于一种偏的精神。总之无论哪种学问,没有不是拿定偏的精神作标帜。所以学术能偏到底,那种学术才有精彩,才有独到之处。我们做人亦复靠这个偏字作骨子。偏就是个性。各人因遗传、环境、教育等的不同而成功的各人的个性,我们发挥这种个性就成功一种人格。反之,如果破坏这种个性就无异破坏一种人格。换句话说如果损伤我的偏的精神,就无异损伤我的人格。所以偏字在我们人格上是发生绝大的意味的。一个人的中途变节,就明明是他那种偏的精神不能拿定。偏的精神一经消失,则凡随俗浮沉与世俯仰的乡愿式生活便都无所不为。总之偏里面确有无穷意味,不过我们每为成见所蔽,不肯涉想到一般所反对的东西里面找出一种意义而已。

四、义气。义气亦叫做“愚忠”。我生平认愚忠是莫大美德。愚忠是走的一条笨路,但笨路是靠得住的,不会走错的,快捷方式虽可走,却不如笨路靠实,所以尽愚忠决不会上恶当。愚忠不仅施于人类,即对于学术亦应该如演习数学题目,我们便须抱一片愚忠,从演题最初至最末,逐加练习,方有心得,但天资较高的人,每于习题中选几个较难的去演习,其较易的就略去,终究对于演题中的要点随手遗忘,这便由于对数学未尽愚忠之故。所谓义气,只择其宜。事果宜行,即便行去,见义不为,是谓无勇。所以好侠任气的人,他的行事每出于人之所不知,这便是愚忠。人不知而能独行其义,这便是道德的最高境界。关于上面的话,我国伦理学书中阐发最详,恕不具引。

以上所述的剑气、奇气、骨气、义气四项,可以说是我个人的信条。认为真我的修养,当要从这四气入手。因为这四气都是注重意志的磨炼,而由上述的真我——主我——为能充分表现意志之物,则由这四气以修养真我,真我当益能发挥底于圆满的境界。真我若不能积极的发挥,完全听凭客我行动,这便是堕落。通常称嫖赌吃著为堕落,实则嫖赌吃着尚不得谓堕落,真我丧亡,才是真堕落。我们自省,如果一种行动不是由真我去决定的,都可说是在堕落中讨生活。真我关系人生之大如此,深望青年三复思之!

注释

[1]虎列拉——即霍乱。

[2]温特——德国著名心理学家,被公认为是实验心理学和认知心理学的创建人。

[3]敏斯特堡——德裔美国心理学家,应用心理学的奠基者。

[4]斯道特——英国哲学家、心理学家。

阅读延伸

《李石岑讲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