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
大选典礼中的盛大宴会在大统领府大礼堂举行,来宾凭券入场。
萧爷先关照我:“你别乱来,只看别人怎样你就怎样好了。”
下午五时,我们到了大礼堂。
大统领的侍从武官唱来宾的名,唱到我们时,礼堂上的来宾向我不大看得起地瞧了我们一眼。但陆乐劳和大统领巴山豆过来和我亲爇地握了手,谈着话,来宾都变了他们的眼光。
“我们是密友到里面谈谈去罢。”巴山豆说。
里面那间屋子里坐的几乎是平民俱乐部的会员,我们一进去时,大教士朱神恩替我们祝福。现在我知道了,在宴会之前,大统领是不到大礼堂去的,只有特别的来宾来到,大统领方到外面去招呼一下,所以我们被招呼,来宾们都对我们肃然起敬了。
平民严俊在这间房里,他很快活地谈笑着,听说陆潘二平民已将赢的款子打个八折退还了他,他还可以继续他的事业。
我要在大统领府各处看看,和萧爷走出来。巴山豆吩咐我们,一听见号声就到大礼堂去。
来宾也有在府中各处逛着的。我们走到喷水池旁坐下,前面有几个人似乎对我们很注意,看看我们,又谈些什么。终于内中有一个向我们走来了。
“您阁下可就是韩士谦爷么?”来人问。
“他确是韩士谦,请问贵干?”萧爷代我说。
“我是都会记者总代表钟龙,今特来为韩爷介绍一位朋友。”
他示意,于是有一个人走来,那人首先和萧爷握手,他们早就认得的。
“我倒不知道韩爷是萧爷的朋友。”那人说。那位钟龙先生在旁边不作声了。
萧爷为我介绍,这人是魏三山博士。
博士和我握手:
“我以前不知道韩爷,所以当韩爷一否定我的报告时,我示意报界联合了来控告您。但是现在我知道了,韩爷同我一样,同是忠于陆平民的人,我们原来是同志哩。……我至诚地请韩爷原谅我以前的误解,我们应当携手,要取一致的步骤,为平民思想效劳。”
我除了向他说了几句极普通的客气话而外竟说不出一句话。
六点正听见吹号,四散着的来宾都往大礼堂走。
席间的座次是排好了的,我的位子恰好在萧爷的旁边。来宾入席之后,挺直地坐着,不开口。大统领的位子在中央,我们就座了,平民们也出来了,大统领还没有出来。
侍从武官在礼堂的右角赞礼。
“起立!……奏乐……”
因为大统领出来了。
“坐……”
酒都斟好之后,又赞礼:“碰杯……”
大家站起举着杯。三位平民走到大统领席前,潘洛代表说话。
“巴大统领当选,平民政治幸甚,国人幸甚。严俊,陆乐劳,潘洛,谨代表全区国民,敬巴大统领白干儿一杯,祝巴大统领万岁。”
“喝一口,”赞礼的叫。“喝两口。喝三口。杯放下。坐。……拍手。”
大家一起爇烈地鼓掌。
上菜了。
那赞礼的叫一声,我们就做一下。
“喝汤。……一口。二口。三口,停,……”
大家放了调羹。
“喝酒一口。吃脆爆肚。……吃滑溜里脊片儿,一口,两口,三口,停。……奏乐。……”
乐声一止,要吃面包了。
“咬面包,嚼一下,嚼两下,嚼三下,吞。……吃大葱,……”
这我真不习惯,但没办法。要是昨晚看了《大统领府宴会礼节纲要》,我一定不愿来的。
“休息三分钟!……”
这时就可以随意谈笑,随意吃东西,喝酒,怞烟,萧爷低声问我,习惯不习惯。他说,为保持大统领、保持政府的庄严,不得不如此。并且,他又说,人是礼貌的动物,人所以为万物之灵者,就因为……
“开始,”又赞礼了。“奏乐。……”
于是又叫碰杯,但这次可没有三位平民去代表全国人民致贺词。
“拍手,……吃牛排,一口,两口,……”
“……席散了。”赞礼的叫“来宾任意。”大家就随便谈话。
可是这时候出了破天荒的大乱子。
大统领和平民们和所有的来宾们正休息着,怞烟,喝咖啡,闲谈的时候,有一位武官从人堆中挤到巴山豆面前,慌张着脸色。
“报告,刚才在地上发见这东西。”说着拿出一张纸。
大家注意一下地上:无数这样的纸!
这是传单。上面说反对钱奴做后台老板的政治,反对钱奴包办的选举,打倒官僚主义式的宴会。并且叫全世界的卖力者联合起来,叫上流人醒悟,别做钱奴的走狗。……
巴山豆脸上变了色。
“谁发的?”
“不知道。”那武官答。
“派侦探局密查!”
陆乐劳写了几张条子交给朱神恩。朱神恩走过来问我们借火点烟,他趁势秘密地将那几张条子交一条给我们。
“明天上午三时,到敝寓开临时会议。
乐劳。”
要走时,朱神恩替我们祝福,低声说:“今夜特别戒严,你们去开会时,你们要在汽车上插一面小旗子,写一‘平’字,才能够通过。”画了十字,镇静地走开了。
某日
昨夜十二时,陆乐劳家里来了个电话:为了昨日的事件,抓住了两个人。
二时三刻,和萧爷同到陆家。沿街特别戒严,每五米达两个步哨,手里提着手机关,看见我们车上的旗子,问也不问就放过了。
这紧急会议在陆乐劳书室里举行。大教士朱神恩报告,他在低层里捉到一个嫌疑犯,还有一个在高层捉住的;他将陆乐劳的像片放在地板上,侮辱平民,显系下流人混入者。这两个罪犯由一个武官解到会场之后,巴山豆便命令大理院长会同秘密军法处处长到后面去审讯。我们在房里的人开始讨论。
关于对付昨日事件的处理如下:
1,由朱神恩同在低层担任教育的人员秘密侦察,随时报告本会。
2,命低层的工头及工厂高级职员随时注意。
3,由侦探局派五千名秘密武装侦探到低层,严密查探,该五千人有便宜行事权。
至于根本办法,巴山豆主张高压,多派军警,如果他们有集会等情事,便用机关枪扫射。但潘洛说这不行,愈高压,反动愈大,我们应当用笼络政策。改良待遇,而一方面用钱收买能干的下流人,替我们当密探。在积极方面,要使他们受教育,我们在教育里放进宣传的力量,使他们思想改变,一方面,奖励下流人向上爬。于是立刻通过了。潘平民并说,表面上虽然笼络他们,但我们如果捉到了反叛者,我们仍可以将他秘密地严刑审讯,或凌迟处死的。
此外的议案,是要于最短期间和Lampi国成立联盟。决议:交巴山豆同志全权办理。
那审讯者和被审讯者到会场来了。
“那下流人被告,死也不肯承认有煽惑行为,并且不肯招出同谋的来。”大理院长报告。
潘洛拍一下桌子:“怎么不动刑?”
“报告平民,”那秘密军法处长立正说,“什么刑都用过了。”
他的话不假。那被告全身是皮鞭印,青色里带着血丝。脸子苍白得象月色,鼻孔流血,额头上有很深的几道绳子印,成深紫色。头歪着,象垂死的人。退站不住,两个武官扶着他。
巴山豆看被告一眼:“刑是用过了。……不招没办法。”于是他写了个条子。给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条子上写:“着即用剥猪猡法凌迟处死。”
大家一答应,几个武官把那人拖出去了。
那个上流人被告呢,说陆平民是他所信仰的人,他决不会把陆平民的像片放在地下的,这次的确是无意,是挂在墙上,被风吹下的。这个被告未受刑。
“挂在墙上,有镜框子,被风吹下么?”朱教士问。
“没有装镜框子。”
“没有?”朱教士怒容地。“既然信仰陆平民,自然会把陆平民的像片装镜框子的,现在你既然不装,可见并非真信仰,你当着国家和社会的柱石面前扯谎。”
“小的不敢……”
“闭嘴!现在是平民政治,什么小的不小的,可见你还有封建思想,你还想做贵族的走狗。……带去押了!”
“等一会,”陆平民叫住他们。“你再说,为什么不把像片装框子?”
“本想装,一时没有钱,所以……”
“没有钱?”几乎有好几个人同时说。“下流人,下流人……”
“好,”潘洛说,“你们把他押住,等我们议好了再办。”
被告被带走了。
巴山豆说,这人动不得刑,也不能秘密处死,否则被其余的上流人知道了会起反感的。据他的意思,顶好交给法院,由警察厅做原告。
“但是还有一点要考虑呢,”陆乐劳说。“他亲眼看见那下流人被告受过肉刑,又看见我们的秘密会议,他不泄漏么?……”
“吩咐他不许泄漏,并且派人秘密监视好了。”萧仲讷提议。
“那多麻烦,”朱教士说,“弄死他就得啦。”
巴山豆摇头:“不行不行。下流人常失踪,常有惨死的事,下流人里面少了一个人不会被人注意的。上流人就不然,失踪一个人,要哄动全市,报上又要登载一大篇,所以我们万不能将他秘密处死的。”
朱教士忽然脸上光明起来。
“这样,将他送到法院,未判决前是关在看守所的,我们把他一个人住一间,使他不能和别人说话,不要等到开庭就毒死他,只说因病身故好了。”
“好极了。”潘洛说。
于是决议照办。
朱教士拱手低头:“谢谢万能的耶和华,差他儿子来告诉我这好计划。……”
散会时天已亮,我回家睡了一大觉。
某日
有好多天没写日记。这几天根本也无话可记,只是同了萧仲讷及其乖乖,饶三及其乖乖,司马吸毒及其乖乖,天天凑爇闹,看大选典礼中的各种竞赛。全市都狂了。
幼儿比赛是请医生和裁缝投票评判。美女比赛是请珠宝商和裁缝投票评判。今天是全区(即全国)运动会,拉拉队专家方呼胜领了全体拉拉队专家在街上游行,喊口号,唱歌。二百二十米低栏比赛专家吴自强,担任径赛的总评判,照像馆都挂了他的像片。
报纸都增加篇幅,出号外,随时报告比赛的消息。国内要闻上详载了大选情形,说全区国民一致选巴山豆为大统领,“足见国人拥戴巴氏之爇忱云。”还登了巴氏小传:巴氏的祖先曾从事于平民革命,故巴氏有平民的血,生理地说,他是天生的平民主义者。本来国人知道他的很少,后为平民潘洛所识,任之为私人秘书,后来进了坐社,渐渐出名。曾任地方政务局长,理财总长,工业总长等要职。巴氏办事,以敏捷闻,别人要办两三个月的,他只须二十四小时可以完全办好。……
大宴会的传单,各报上都没登,只说,谣传是日有人在大统领府发散传单,警厅当密缉造谣的人云。又有:各国传我与Lampi将成立联盟,外交部已正式否认了。
某日
萧仲讷爷本来照规今天是要和乖乖去听戏的,但是作家总会来一纸通知书要他去开会。
我也不预备出去了,吃了饭,在他书室中找书看。
在玻璃书柜中找到一本厚书:《潘传平先生哀荣录》,有八百多页。一翻开,一幅潘传平先生的小照,还有赵孟-题的字。而这幅潘先生的遗容使我大为惊异:全身裸体,坐在一张藤椅上,鼻子也没套套子,手里拿一个皮球也不知是苹果,看不清,是个才满周岁大小的婴儿。……
赶紧翻开他的传来看。这潘传平是潘洛的儿子,生下地来只十一个月,便害Infantileparalysis①的病,世界有名的大医士都为之束手,遂致不起。潘平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望他成人继承父业,竟至夭亡,实国家一大不幸也。……后由议会决议国葬。
①小儿麻痹症。
还有开吊盛况的记载。
潘洛是芒城人,离都会一百二十里,有铁道可通,是在那里开吊的。灵枢运往芒城的时候,潘洛把必由之路都出一大笔钱租了下来,出殡时断绝交通一天。沿途搭彩牌楼一百六十四座,至夜电炬齐明,极庄严灿烂之至。执拂者有陆乐劳,严俊,文焕之,皆一时名流,或国家柱石。汽车一万五千余辆,军乐二万余队,都会里各机关职员,各学校,各法团,都去送殡,自夜半十二时走起,至次日夜十二时方走完。沿途店家住户,皆下半旗志哀,各法团设祭坛六千余所。……到开吊时,潘洛把都会到芒城的铁道都租了下来,吊客凭券坐火车。券分头二两等,所以吊客顶起码可以坐二等车。至平民及政府要员等,则由铁道部备专车。芒城的大旅社,大饭店,街道,大民房,全租了下来,住吊客-客平日的伙食是十八道菜的西餐,每餐要开十七万三千五百余客。都会的车站起,沿铁路搭了八百丈高的彩牌楼;从芒城的车站到潘府,地上铺黑色印度绸,缀以白花。……潘洛怕家人不够用,向各机关调用九千三百五十个职员去办事,计分五部:总务部,秘书部,交通部,招待部,司仪部。每部设部长一人,科长若干,科员若干,(详载在《潘传平先生治丧处组织大纲》。)……这祭事弄了三个多月,因为有远道来吊的,还有外国人来吊的。各处都设有办事分处,所以即使远道来的,也招待得周周到到。……
最后说潘洛所以要这样铺张者,固然一部份原因是政府的盛意,还有大部份原因是,要奖励国人上进做平民,使人看见,只是平民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死了,有怎样的光荣,那国人一定羡慕平民而想去做平民,此盖潘平民爱国之至意。……
其余那么厚的都是些祭文挽联的抄录,没什么可看的了。
晚上仲讷回来,他告诉我一些事。在今天的会里议决,所有各派的作家都联合起来,一致从事于平民主义的宣传,以抵制下流的卑恶的理论。此外,当然还要注意反叛者,告发捣乱者。
他又说开了会之后又到了陆乐劳家里。
“在他家里得了两个重要消息。我们同Lampi国联盟的秘密协约明天可以签字了。”
“为什么我们一点不晓得呢?”
“外面晓得了还了得!如果国际间晓得了我们的联盟,无论哪一国的棉纱企业都不能收拾了,会要引起世界大战的。”
他住了嘴。
“你不是说有两个消息么?”我问。
“是的。第二个消息是,我们已经拟好移民律,后天就公布。你晓得,外区人在我们区里有许多大企业,赚我们的钱,我们非取缔不可。”
“移民律的印稿你有没有?”
“陆平民答应明天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