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苏联南方的游历,到过六个城市和附近的乡村,见闻的大概,已在前几次的通讯里略述奉告了。记者于八月廿九日上午十一点半离基夫,足足乘了廿四小时的火车,于三十日中午才到莫斯科。在苏联乘过两次比较长途的火车,都很不舒服,一次是由莫斯科到卡可夫,一次便是由基夫回到莫斯科;因为灰尘由窗口不断地“进攻”,已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而且夜里睡觉之后,因须提防小窃或扒手,窗须一律关闭,闷塞得难受。(西欧各国的火车,即是三等的,车厢一边是窗,一边是门,门外也有一条行人道,然后才是另一边的窗,苏联的车厢两边是窗,没有这条行人道,故灰尘更易冲进来。听说这是他们的旧车,新车已经改良。)这次同车厢里有一位苏联的红军军官(专学兵工的)和他的妻子。这军官穿着古铜色的制服,是一位健康和蔼的青年,德语说得很好,正在学习英语,故亦略能说些,很虚心地和我谈谈,看上去只像一位大学生,一点没有军人的恶习气。夜里他的妻子早睡,同车厢里的一位英国青年仍要把窗开着,他的妻子怕冷,要想关窗而又觉得有所未便,这军人显然很爱护他的妻子,但也只略露尴尬的神气,并不勉强要一定关窗。这如在别国的丘八老爷,大概是不客气的了。我到苏联很少机会和军人接近。倘军人都能像我所遇的这位青年军官,也就很可敬爱的了。
讲到那位英国青年,还有一桩笑话。他不是我们暑校同学,是临时从基夫同来的,和一位年龄比他略大的英国女子在一起。看他们的举动,似乎是夫妇,但据一位暑校的女同学告诉我,说他们没有结婚戒指,而且在旅馆的签名簿上也各写各的姓名(这在苏联,即是夫妇,也可以如此,不过就英国或其他各国的一般情形说,便不是正式夫妇),似乎并不是夫妇,我们猜想他们也许仅是临时的结合,利用苏联的自由环境(指男女的关系),来玩玩的。那天夜里,大家未睡以前,车厢里除我以外,只有他们俩,原各有一榻,他们俩却同躺在一个榻上拥抱着接吻,一而再,再而三,长吻不休。刚有一个查票的进来,说车上男女不可同榻,他们俩还是拥抱着,好像未曾听见,我倒愿意成人之美,即代他们答说是夫妇,不要紧,不料查票的不肯罢休,一定要有个交代,他们只得暂时割爱了!在苏联男女的关系可说是很自由的了,但却从未看见男女在公开处所演着拥抱热吻的喜剧,这位查票先生大概是少见多怪吧,当时他那一副像笑不笑的尴尬面孔,实非笔墨所能形容!
我们在火车上吃了一顿晚饭。车辆虽然很多,但只有一节餐车,人多位少,我们陆陆续续地穿过许多辆的车子,跑到了餐车里,看见“满座”,只得跑回。过几时再“穿过”一次,又因“满座”而“跑回”。还有一两次仅“穿”到半路,即有仍因“满座”而“跑回”到中途的旅伴们,笑着关照我们再等一等吧。最后很幸运地在餐室里坐得一个位置了,但仍须等着许多时候,比我同桌的几位朋友先在等候至一小时以上还未如愿以偿的大有人在,他们都在喧哗着说笑;有的捧着肚子喊救命,有的两手捧着二三十块面包(原放在桌上盆里的)大踏步向外走,说不等了,还是咬咬面包吧,那种傻腔调,又惹得全室哄笑,不但我们这班旅客,在同餐室里还有好几位本地人,也等得不耐烦。仅有的一位“斯丢尔得”(Steward,即比侍者高一级的管事人)倒很有趣,他穿着一套宽大陈旧的西装,声音笑貌都很像滑稽电影明星哈台,笑眯眯地忙着招呼客人(能英语),在这边刚安慰几句,勉强平静一些,那边又呼唤着问到底怎样,有得吃没得吃!大家虽不免着急,但望望他那副神气,却也感到异样的趣味!
原来厨房里只有一个女厨子忙着烧菜,此外除了这位“滑稽明星”,就只有一个女侍者出出进进奔着端菜或收拾盆子。我们不懂的是为什么不添人?抑或有相当训练的人还不够用?我感觉在奥得萨面包店前面所见的许多人挤着购买面包的情形,也未尝不是在管理的组织上还有地方不无缺憾的原故。总之在办事的效率上,西欧确有不少应为苏联所宜注意学习的。列宁原也说过,社会主义的建设须尽量利用资本主义国家已有的技术,在他们原也正在注意学习中啊。
到莫斯科后,我们这一群“孩子们”拥在特备的公共汽车里,看见所经过的街道多是所熟悉的,好像到了故乡,大家都欣然相告着,说这是什么街,再过去又是什么街;有的说你说错了,彼此争做一团!转瞬间已到了欧罗巴旅馆,这是我们此后受着全联学生总会招待一星期中的住所。关于这件事,还有略加说明的必要。我在以前的通讯里曾经提起过,在由英到俄的船上所遇着的近二百人的美国旅客,是由美国全国学生同盟做中心的,纯粹是该同盟的会员只有四五十人,而在这四五十人中,有些人因开学期近,在基夫即分道先行,故留下者只有三十人左右。全联学生总会要特别招待这些纯粹为该同盟的会员在莫斯科再耽搁一星期,以便看戏(九月一日至十日是莫斯科的“剧季”“Theatre Festival”,即各著名的戏院继续排演着名剧),并参观学校(因前次在莫斯科时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此时已开学)。
因此暑校同学这次到莫斯科后,便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该同盟的会员,由全联学生总会招待,径往他们所指定的欧罗巴旅馆;还有一部分不能受此利益,由他们自己处理。(仍住苏联旅行社的旅馆,如新莫斯科旅馆等,他们有的一二日即动身,有的再玩几天,因为也要看看戏。)我呢,我原来应该是属于第二部分,因为我虽加入这个旅行团,但并不是美国的全国学生同盟的会员。可是很幸运地又有一件事在我是“出乎意表之外”的!前次在莫斯科时,该同盟的领袖戈登君就问我,说他们(指该同盟的会员)和我处得很相得,倘若我由南方回来后愿意参加他们在莫斯科的“一周”,仍然很欢迎。我说我当然“愿意”(不但可得到看戏和参观学校的利便,而且一切费用都由全联学生总会担任),不过你们是以“学生代表”(Studentdelegate)的资格受他们招待,我有什么资格参加?他也沉吟了一会儿,说让他和学生会的几位领袖商量商量看。事有凑巧,原来这几位领袖里面,有些是我在暑校中就认识的(例如前曾谈到的读矿科的塞尔基便是其一),也表示热诚欢迎。所以我这次回到莫斯科,竟得夹在美国学生同盟的几十朋友里面,同样地享受着全联学生总会的招待了!
我们听说有“招待”,初以为膳宿免费罢了,不料到了旅馆之后,各人领得一本小册子,里面是打成“小洞线”以便用时裂下的许多的券,有的是剪发用的,有的是刮胡子用的,有的是领香烟用的,有的是喝荷兰水用的,至于每日三餐用的“餐券”当然更在内了——一切都免费!我们这班“孩子们”拿到手时,面面相觑着发怔,有的笑着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说苏联对于所招待的各国的“工人代表”,或是“学生代表”,都有这样的优待。
这旅馆的设备也很舒适,有附设的餐室和理发处,我们小册子里面的券就可在这些地方适用。在吃午饭时,塞尔基摸摸他的下巴笑着说:“我向来都是自己刮胡子,明早倒要到理发处去刮它一下!”我第二早到理发处望望,他也凑巧来了,看见那里坐着等候的已有七八人(剪发师傅只有两个),我们来不及等,还是回到房里去自己刮它一下。
初到的那天午饭后,我们一大队同到旅馆隔壁的一家浴堂去洗澡,男女分开,女同学洗的地方未曾瞻仰到,男子洗的地方是淋浴,我和其他四位美国同学由塞尔基陪着在一间房里大淋特淋,塞尔基谈起他自己和他的爱妻波玲的职业位置,在未毕业前都已确定,关于这一点,我在以前通讯里已提及。他又谈起波玲的父亲是个工程师,因工作成绩特优,获得奖励,最近得到汽车一辆,得免费用汽车油两年,汽车夫的工资亦由政府支付两年。同浴的美国同学都是在美国大学毕业后尚未寻得职业的青年,叹息说道:“在美国,大学毕业生是最不幸的人啊!”
一九三五,四,十一,上午。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