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事注册局,在俄文的缩写是ZAGS,译音可称“煞格斯”,是专司登记生、死、结婚、和离婚的。但是我们提起“煞格斯”这个名词的时候,总偏在“结婚”这件事的联想,所以在莫斯科暑期大学里面,每见常在一起的一对男女同学,总喜欢开玩笑地问道:“你们几时到煞格斯去?”有的女同学装作娇嗔的媚态,有的老着面皮笑着答道:“我们还在考虑中。”或者说:“我们还未决定。”
八月七日的下午,我们果然到一个“煞格斯”里去,不过不是单独的任何一对男女去,是有三四十个男女老幼一大班地同去。这天所看的煞格斯并不大,进门后是个小厅,里面有四五对坐着等候登记的男女;从这厅有一个门通到隔壁一个小一些的长方形的房间,那便是登记的办公室了。里面布置也很简单,只是一张办公桌,桌旁坐着一位职司登记的女书记,女书记的对面,即办公桌的另一边,排着一张有靠背的可坐两人的长椅,那便是预备来登记者的坐位。桌上排着几本大而且厚的注册簿。我一踏进那办公室就感到奇异的——或至少是特被引起注意的——是那位忙着替无数“有情人”持笔登记的女书记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秀美绝伦的女郎,我想像她目击那样川流不息似的来来往往的恒河沙数的男男女女,“结”的“结”,“离”的“离”,她在那样青春的芳龄就已长着不少的识见,懂了不少的人情世故了。她那对动人的媚眼总在那微笑着的娇容上滑溜溜地转着,但办公的态度——如询问登记者的情形,在注册薄上填写,验看护照和工会证,办理结婚执照等等——却很安详镇定,好像是个老资格。那小小的办公室,被我们这数十人塞得满满的;这位美慧玲珑的女书记的后面左右以及坐着等候登记者的后面左右,都站满了人。你如看见当时这几十个充满着好奇心的男女那种眼巴巴地望着出神的傻样子,你一定要失笑的。
我们满想着来看结婚的,但是第一件看到的却是离婚的登记!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等候登记的是一个中年的妇女,徐娘半老,风韵一点儿都不存了,由女书记问了几句话,验看护照后,在印好的簿子上填一下,由这个妇女签字在上面,手续便算完结,第二天她的丈夫便可以收到一个通告,说他是个独身者了!我们这大队人马中大多数是“大孩子”,看了不算数,还赶着问她嫁了几久,她说已两年;又问有没有孩子,她说没有。没有孩子的离婚,当然更简单,所以当时这个手续大概不到五分钟的工夫,便一了百了!我们还想问她为什么要离婚,但是因为还有人等着登记,她匆匆离座而去,我们不得不转着我们的注意,看第二幕。
第二幕的角儿是一对青年男女,女廿三岁,男廿六岁,都是第一次的结婚。男女都具有健康美,因为这天是他们的“吉期”,衣服都穿得特别整洁,看见我们许多人围着看,几十对眼睛不转瞬地盯着他们俩看,他们俩都不自禁地相顾而笑,女的更羞答答地略俯着她的头,我们看着便都笑了起来。这个新郎是正在莫斯科建筑中的地道车的工人,新娘是一个工厂里的出纳员。女书记问他们用谁的姓的时候,大概这对新夫妇在事前忘却商量,所以在这刹那间,新郎听到这问句之后,赶紧转着头向新娘一瞥,显然是在征求她的意见,羞答答的新娘红晕双颊,微笑低语着说道:“用你的。”就这短短的一句,甜蜜极了,实含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怪不得这位新郎笑逐颜开地转告女书记;我就不知道这位美慧的女书记看着这样爱剧的细腻表现,亦怦然有动于中否!
无论结婚或离婚,登记者都每人付三个罗布。这对新婚夫妇应各出三个罗布,但我们却看见新郎从衣袋里挖出六个罗布,交给女书记,这大概也还未能免俗,也许是在爱的空气中,所以无意计较吧。他们的手续,大概也不满十分钟。除在簿上登记完,各人还各拿到一张结婚登记证,其形式就好像我们到邮局寄挂号信拿到的回单!女的因为用男的姓,她还另拿到一张小纸,准备去换护照用的。他们俩离座时,我们这一大堆“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地大拍其掌,以示欢贺,并请女书记转达我们的贺意,他们俩笑容可掬地点着头对我们说:“斯巴塞波!”(俄语谢谢)
第三幕的角色也是一对青年男女,女廿六岁,男廿七岁,也都是第一次的结婚。男的在航空站工作,女的在铁路上做一部的主任。情形和上面差不多,女的也用男的姓,男的也挖出六个罗布。不过这个新娘生得胖,不及上面一位的好看,而且也老气一些。男的是个雄赳赳的魁梧大汉。他们手续办完后,我们也对他们拍掌道贺,他们也道谢而去。
看到这里,一对新婚夫妇已出去,另一对待婚夫妇正在进来,我们里面有一位忽然对大家,提高嗓子嚷了起来:“三个罗布真便宜!你们里面有谁要登记结婚的没有?赶紧乘此机会来干一下!”弄得哄堂大笑。
在大笑的声音刚才平静下来的当儿,忽听见由这办公室的后面一个房间里传出好几个婴儿的哭声,我们里面有一位最会说笑语的同学在大家诧异中板着面孔正正经经地问道:“怎么刚才登记就产生出婴儿来?”倏然间又把大家笑声恢复了起来。经询问之后,才知道后面的房间是登记婴孩的产生,正有几个母亲带着婴孩来登记。
我们在笑声中走出了办公室,看见外面的那个小厅内还有三四对待婚的男女坐着等候。
我们出民事注册局后,还顺路去看了特殊的一个托儿所,是妇孺卫护院(Institute of Protection for Mothers and Children)所附设的,专看护一岁至三岁肺部较弱的孩子(即有肺病倾向的)。里面有小园,有几间单层的房间,四面都是大玻璃窗,有数十小榻排列在园内的草地上,小孩就在露天空气中睡觉。我们到时,看见有二三十个孩子在一个游戏室里玩,只有几个小孩看上去清癯些,大多数仍然是活泼泼的小孩,表面上还看不出有什么病态。每日小孩留所自上午七点半至下午七点半。各小孩依体格情形,继续每日送到该所由三个月至五个月,最长的至一年。有十七位专科医生诊视卫护,每日生活和食料,均由医生个别指导,除收留小孩看护外,还指导家庭中的母亲对于体弱小孩的护养,该所有自备牛奶棚,有两千受指导的母亲每日来取该所特备的牛奶自三瓶至六瓶,携回喂养小孩。
这类母亲当然是收入较少而小孩营养易有不适于需要的流弊。这样特备的牛奶,由该所供给,完全不取费的。据说该所专用于帮助指导收入较少的母亲的每年经费,达两万罗布。每年受该所指导的家庭有七千个。我们并参观了他们的牛奶棚,里面用的是新式的电力的机械,堆排着几千的牛奶玻璃瓶,收拾得非常清洁,解释给我们听的是一位女医生。苏联对于儿童的卫护可谓无微不至,这种专门看护肺弱的小孩托儿所也是一个例子。
一九三五,二,二十,夜。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