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的“纳粹”(Nazi)和意大利的“法西斯”,虽同是狭义的国家主义,即志在跑上帝国主义老路的侵略的国家主义(这是他们的共同的),但德国的“纳粹”却有一个很大的异点,那便是更加上了很浓厚的种族的成见和由这种族成见所引出的很滑稽的梦想。
希特勒在去年十月出版了一本书,名叫《我的奋斗》(Mein Kompf),风行一时,英国书坊替它大登广告,说是“研究近代政治学者所不可不读的书”,其实在这里面除充满了成见外,找不出什么“政治学”来。尤其是第十一章《国家和种族》里所说的话,更为可笑。他的前提是:
“我们在这世界上所羡慕的一切——科学,艺术,技术上的能力和发明——都是很少数国家的创造的产物,而这些国家原来或者就是出于一个单独的种族,这种文化所以能存在,全靠着他们。倘若他们被毁坏,这世界上的一切的美,都被他们带到坟墓里去。”
这“一个单独的种族”是什么?他以为:
“倘若我们把人类的种族分做三个范畴——创造者,维持者和破坏者——那末只有亚利安这一种族可算是第一个范畴的代表者。”
这一段里面的“只有”两个字很可以注意;所谓“只有”,那就是不属于亚利安的其他种族,例如属于“非亚利安”的塞米族(Semitic race)的犹太人,以及有色人种的一切种族,都在排除之列。
所谓“亚利安”(Aryan),原指一群“印欧”(Indo-European)的语言文字,这群语言文字现在差不多遍及欧洲全部,并伸展到印度;包括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希腊文,俄文,亚美尼亚文(Armenian),波斯文,以及几种印度文(见H. G. Wells“The Outline of History”P.145)。据历史家的推测,以为在太古时候,这群文字也许是出于一个源流;又推测说这一群语言的种族或者最初是由俄国南部,分散出来;有的朝东迁,到波斯印度去;有的便西入欧洲,成为条顿,斯拉夫,和拉丁等种族。换句话说,所谓“亚利安”,统而言之,就是白种;所谓“非亚利安”,就是白种以外的其他各种族。希特勒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如科学艺术技术和发明等,都是白种人的成绩,所以白种人有征服一切其他种族而单独生存的权利。
但是事实上的困难是“亚利安”人虽有他们的文化史,而世界上其他种族——尤其是有古文化的种族——也有他们的文化史。于是希特勒和他的信徒们恨不得一手抹煞历史。有名Lewis的著了一本《希特勒》,里面有这句话:
“‘亚利安人’——‘白种人’——这些人,在远古时代(In the remote past),曾把文化带到印度,而且也许(Possibly)也带到加尔底亚(Chaldea,西亚古国,在纪元前二三〇〇年即灭),和中国去。”
在这位捧希特勒的作者的高见,中国的五千年的古文化,也是承蒙亚利安人赠送的了!所不胜可惜的是这位大作家还缺乏了胡适之先生的“考据癖”,仅能说出“在远古时代”;横直在未有历史的荒古时代,神不知,鬼不晓,我们随便说送了什么,便是什么!况且他还很谦和地用了“也许”的十分客气的字样。照他们的意思,大概在中国文化史上不无相当位置的孔老夫子的原籍,“也许”也是亚利安罢!
去年年底有德国某“人种学者”著了一本书,大吹日尔曼人种的优越,其中可笑之处很多,尤其可笑的是把人类分为三大种:第一种是Mensch(优秀人种,日尔曼人种当然是在顶上的);Untermensch(劣等人种,如南欧巴尔干各国);Unmensch(非人种,当然是他们所认为有色人种所归属的)。记得在上海有位善于恶作剧的朋友,每喜对人说:“你这样的人真是在人类里所寻不出的!”不料善于体贴希特勒的“历史家”能抬出“上帝”来;现在又有善于体贴这位“领袖”的“人种学者”,能在人类里寻出“非人种”来!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希特勒既认为“只有”亚利安人是能替世界创造文化,能替世界保存“美”的种族,他所积极提倡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保全日尔曼种族的血统,在德文是所谓"Blutsgefühl",意谓“血统的感觉”,即不许德人和有色人种或塞米族的犹太人结婚,因为他以为万分宝贵的日尔曼人的血一与“劣等人民”混合起来,也要使优种变成劣种的;还有一件是提倡唯一优种的亚利安人征服全世界,因为他认为必须如此,世界的文化才有进步。
现在德国的公务员,如三代祖宗中含有犹太血或有色人种的血,饭碗就在打破之列。因为他的祖宗里有的“勿识相”,和犹太人或有色人种发生了性的关系,在当时尚未入世的儿子,孙子,乃至曾孙,好像都要替他负责似的!最近见德国所公布的《农法》(Peasant Law),里面所定的农民得享的种种权利,就说明只限于“德国的公民,须自一八〇〇年以来家族中不含有犹太人的或有色人的血统者”。现在是一九三四年,距一八〇〇年是一百三四十年了,做子孙的要替百年前的祖宗的性的关系负这样大的责任,而且是无法负责的事情,真可说是含冤莫白!
去年十月间德国证券交易所有三百十四个经纪人被准许营业,有一百五十五人被拒绝,其中有半数被拒绝的理由是因为据说他们含有“犹太血”的“劣迹”。至于名教授,科学家,著作家等,因不幸被认为祖宗里面有的染有犹太血统“劣迹”而被排斥驱逐者,更不可胜数;他们因为血统关系,无论在文化上有何重大的贡献,都在所不计的了,这显然又是血统和文化的矛盾问题!
德国排斥犹太人,是有经济的理由,不仅是种族的问题,但种族成见既为国社党的重要内容之一种,故党员中之盛气凌人者,每发生得罪其他外国人的事件,尤其是东方人。最近此种“盛气”听说较前衰落了。在国社党将上台及刚上台炙手可热的时候,有的党员在街上见有德国女子和东方人同行的,便要询问那女子的理由;倘若那女子是有职业的,往往因此打破饭碗,有友人某君自汉堡来柏林,据谈去冬在汉堡有中国学生某君偕一德国女友在街上走,被一卐字党党员路过看见(褐衫党人的臂上总缚有一块红底白字——卍字——的布条,故亦有人叫卐字党),盛气斥女的为什么和“猪猡”同走。
据说那中国学生怕事,只得忍耐过去。做了“弱大民族”的中国人当然易欺,(寻常名词是“弱小民族”,中国并不“小”,似乎只得称“弱大”。)别国人便没有这样易惹。据去年十月二十日的《孟却斯特导报》所载,有个美国人名Roland Wely的。被两个卍字党员所打(据打者的理由,是他对游行中的卍字旗表示轻蔑之意,这当然是很含糊的话),被美国驻德大使提出抗议,这两个党员各被定罪监禁六个月,各报初不敢登载其事,美大使仍不答应,说此事非公布不可,然后有的报上才有这件新闻。
我在上面第五十七篇通讯里面所提起的E女士,在第一次的星期日,他和S君在家里将陪我出去的时候,他先和我说,倘若在途中有“希特勒的党员”(他这样说)问起的时候,她要说我是替S君在上海做推销的生意,因此成了朋友的关系。我听了不知怎样本能地立刻引起不快的感觉,我回答说:“那就算了,我不去!我本来说不去,恐怕没有工夫,后来是你们都再三请我来,我觉情不可却,才来的。”她觉我动了气,再三陪着笑脸道歉,说他们俩都以我为好友,决没有不愿同走的道理,这不过因希特勒不讲理,他们不过在事前预防罢了。我也谅解他们的诚意,便一同出去;她一手挽着她的未婚夫,一手挽着我的臂,三人并行着,途中遇着不少卍字党员,但都没有过来问什么,这算是很徼
倖的。
卍字党员中却也不是都属浮嚣的,我在德国所认识的德友里,也有卍字党员,他们待我都很好,其中有一人,待我尤其殷勤可感。当然,这都不过是友谊的朋友,我并不曾和他们多谈党务,免得使他们为难。
讲到保全血统,在事实上确也很不容易,依我在德国的见闻,德女嫁给中国人的,或和中国人作“同居之爱”的,或在渴望嫁给中国人的,都很不少。大概他们有的只是“面包的感觉”,很缺乏“血统的感觉”!讲到“爱”,那更是和“血统”不发生连带关系的东西。我在火车上和E女士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参阅本刊三十期《萍踪寄语》),她也谈起希特勒禁止德女嫁给外国人的事情,尤其是东方人。她说一嫁给外国人,即失德国国籍,甚至即有失业的危险。我问她假使你爱上了一个东方人,你愿意不顾国籍的抛弃而出嫁吗?她说愿。我看她的“血统的感觉”,在希特勒看来也是不及格的!
德国一般人民,我觉得都很可爱,所以我对于日尔曼种族只有敬重的态度,但国社党那样排斥其他种族的态度,我认为是成见;征服一切其他种族的念头,更是梦想。
一九三四,六,五,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