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美国南部“黑带”的一个小镇塞尔马视察变相的黑奴,所看到的情形,在上次一文里已经略为谈过了。我将由柏明汉动身赴塞尔马的时候,美国好友R君很替我担心。他是在南方极努力于劳工运动,尤其异常热心于赞助黑工解放运动的人,听我说到南方来调查黑农的状况,表示很热烈的同情和欢迎,但是同时又感到南方地主们的无法无天,恐怕对于调查这种事情的人于他们不利,也许要发生拘捕毒打的暴行,很替我挂虑。结果他和M女士及D女士商量一番之后,决定让我赴塞尔马一行,不过再三叮咛我要守口如瓶,十分谨慎。这几位极可敬爱的男女青年都是在行动上努力于革新运动的工作,他们受到南方统治阶级的嫉恨是必然的,像我这样一个旅行者,其实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们却说得活龙活现,大有谈虎色变之概,我也只得怀着戒心,一切自己谨慎就是了。

我到塞尔马住在青年会寄宿舍,第二天就有几个像侦探模样的人物来和我攀谈,我已成竹在胸,当然不致上他们的老当。我抬出来的第一面盾牌便是表示我是一个道地十足的基督徒,开口耶稣,闭口上帝,他们倒也拿我无可奈何;谈了好些时候,我东拉西扯,他们终于不得要领而去。有一天我叫了一辆汽车乘到郊外去看看,凑巧那汽车夫却是一个小地主的儿子,我和他一路瞎谈,问了不少关于农奴的事实。他出身于地主之家,对于黑奴是充满着成见,那是不消说的。他极力称赞他的老子管理黑奴的得法。他说对付黑奴只有用严厉的手段才行。

黑奴十个有九个是天生的贼骨头,你非用严厉的手段对付,打他鞭他,不稍宽容,那你的一切东西都要给他偷得精光。他又再三描述黑奴的懒惰也是天生的,你不非常严厉地强迫他工作,他简直可以一天懒到晚。他说时精神焕发,如数家珍,越说越有劲儿。其实黑奴的生活穷苦无告到了那样凄惨的地步,在事实上是逼着他们要做贼,那里是天生的?由天亮一直做苦工做到天黑,偶尔一有偷懒的机会,当然要偷偷休息一下,也是人情之常,那里是天生的?但是他却津津乐道,我也姑妄听之。这个汽车夫很客气,很殷勤,但是一说起黑人,他的牢不可破的成见却好像是丝毫不肯让步的。

在塞尔马耽搁了四天,天天在外面奔走,孤伶伶地东张西望,倒也另有一种趣味。由塞尔马先回到柏明汉,仍是乘着“黑白分明”的长途汽车。这次在车上,我的座位的前面一排却坐着一个衣服穿得很讲究的六十来岁的老者,忽对我打招呼倾谈起来,他说他在塞尔马有产业,常常来往于塞尔马与柏明汉之间,看上去无疑地是一个地主。他问我此行的印象怎样,我说很好。他听着仍不放心,还要追问着总有一些不能满意的情形吧?我说那当然,天下那有十全的事情?他听了似乎很高兴,大开他的话匣,说了一大堆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话语。他的结论是美国虽同情中国,但是美国在目前因国内有着种种的纠纷,自顾不暇,更无力来帮助中国。我看他的忧心流露于辞色,大概还是愁着他自己产业能否安全到几时的成分居多吧。

由塞尔马乘长途汽车回到柏明汉需要四小时的路程,早晨七点钟动身,上午十一点钟才到。在柏明汉的几位美国朋友误为三小时可到,见我迟迟未到,竟大起恐慌,深怕我被什么地主捕去,正在商议如何营救。忽然看见我来了,他们都喜形于色,惊呼起来,欣然争问经过的情形。

我因为这几位朋友的殷勤挽留,在柏明汉又住了两天,和他们又畅谈了许多时候。

美国对于黑人所干的“凌侵”之惨无人道,我在以前已经谈过了。但是还有一种残酷的方法叫做“链队”(“Chain Gang”)。这所谓“链队”,是把一大队黑人穿上囚衣,颈上脚上都用很粗的铁链锁起来,前后再用铁链彼此连成一串,由监工者鞭打着强迫他们不停歇地做苦工。夜里睡的时候,也带着铁链睡,睡的地方好像猪栏一样,污浊不堪。有的被判定十年或二十年过着这样非人的生活。毒刑拷打,至酷极惨,往往几年就送命。这类黑犯所犯的罪,有的是黑农(变相的黑奴)对于地主的虐待抗议了几句话,有的是逃遁的黑农,有的是对地主的辱骂回答了一句不平的话,尤其是胆敢参加什么劳工的组织——都可被判定罪名,沦入这样的惨境。无论那一个黑人,一被陷入了“链队”,就是等于跑上了一条死路。这些黑犯因受不住那样的酷刑,一有机会,即宁愿偷吞毒药自杀,不愿再活下去。他们拖着铁链在炎日下,一天到晚不停地做着苦工,一有些不如监工的意思,即更加上种种的酷刑。

有的手和脚缚在一起,腿弯曲着,用一根木棍插在中间,使他无法移动,然后把他掷在炎日之下,一晒几小时,晒到昏去,有的把下半身缚在一根粗柱上,把缚在手上的链条套在另一根柱上,叫另一个黑人把这链条一步一步地拉紧,使他的上半身一步一步地向前伸着。这无异把上半身硬拉长,多拉紧一下即多感到一次的苦痛。这在他们叫做“伸展”(“Stretching”)。有的立在一个仅能容身的木笼里面,里面漆黑,只在顶上有小洞流入空气。立在里面的人,一动都不能动,摆在炎日之下晒着,有蚊虫从顶上的洞口飞入咬着,也无法驱除。这种种无人道的酷刑,谁都想不到会发现于号称“文明”的世界,但R君却曾经亲眼看到,切齿痛恨说给我听的。这“链队”的惨酷,在美国是全国都知道的,但除热心改革运动的人们发出抗议的呼声外,竟不听见有人主张废除。在南部各邦更属司空见惯,视为当然,目的不过在多多榨取黑种的劳动力以自肥而已。榨取制度的罪恶竟黑暗一至于此,简直不知人间有残忍事,这不是很可慨叹的现象吗?

尤其可怪的是这种“链队”的残酷行为竟戴着“合法”的假面具,被陷害的黑人(其中虽也有白人,但为数极少,可说是专为黑人而设的),都是由法庭公然判定的。在美国南方除盛行这种“链队”之外,还有其他更直截爽快的办法,那就是由各种农场的地主或大公司的老板等等所私雇的侦探和打手,用绑票的方式把你抓到偏僻的乡间,毒打一顿;如果你是白人,毒打一顿后,还可生还;如果你是黑人,往往把你活活地打死算数,打死后偷埋起来,所有法官和警察都是立在他们(统治阶级)的一边,谁敢出面来抱不平?当然,最容易遭到这种危险的是那些热心于劳工运动的人们,因为组织劳工来改善工农生活的人,由资产阶级看来是绝对立于对立的地位,非拚命铲除是不能放心的。“链队”无论如何残酷,还须经过法庭的公开判定,而用“暗箭”的办法却可于暗中消灭,干了可以完全否认的。

我到美国南方的时候,正闹着一种热心于劳工组织的黑工人失踪的案件。R君告诉我,据他们多方的调查,这个黑工人就是被用“暗箭”的方法弄死的。一个黑工人被打死,这在美国南方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但是时代渐渐的不同了!这个黑工人是热心于劳工运动的一个健将,是从纽约负着劳工组织的使命来的,站在他后面的有劳工组织,有“国际劳工保卫团”替他调查,替他延请律师根据法律起诉,不是一死就可以了事的。劳工运动的大本营是在美国的北方,尤其是纽约。南方的律师遇着这类案件是不敢接受的,所以由“国际劳工保卫团”从纽约设法请到热心于劳运的律师到南方来出庭。

说来有趣,关于上面所说的那个案件,由纽约来的一位律师到了目的地之后,那里的政府却用“闭门羹”的办法对付他。他先到法庭去找法官,据说请假出去了。他设法探得法官的家的地址,按图索骥去找他。到的时候,法官的老婆不知底细,对他说她的丈夫就要回来,请你等一等。不一会儿,电话机上的铃丁丁地响着,这位法官太太听了之后,才知道她的丈夫到了别的地方,有意避这个律师,暂时不回家了。她托词回绝了这个律师,他再跑到法庭上去探问,才知道不止法官请假,书记官及录事等等办事员都请了假!简直是用全体罢工来对付的。这个律师等了好几天,只得北返,但对此事并不放松,已在大理院控告这个法官的违法。

这件事初看似乎很奇怪。南方的统治阶级(包括大老板地主以及他们御用的法庭及警察机关等等)既然有那么大的权力,何以会那样怕这个孤身由纽约来的律师?他们何妨也把这个律师绑去毒打一顿呢?就不用这种激烈的手段,何妨尽管开庭,法官不是立在他们的一边吗?怕什么呢?这里面的原因的确很值得我们的注意。原来,美国南方的统治阶级并不怕这些的。例如前几年所发生的世界闻名的司各资波落(Scottsboro)案件,(有九个黑色小工人,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三岁,被诬陷强奸白女,宣判死刑),他们让法庭公开审问,结果由于热心劳运机关的有组织的宣传,不但把他们的黑幕暴露到全美国的各角落,而且暴露到全世界,使他们出丑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种教训他们是不会忘却的,所以他们在这一点几成为惊弓之鸟,只得用消极的办法来抵制,不敢再那样放肆了。这里面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美国多少是自许为“民治”的国家,此中诚然有不少伪的成分的存在,但是就一般说,最低限度的民权,当局者有的时候也不得不稍稍顾到一点面子,不敢完完全全地毫无忌惮。这在连最低限度的民权都说不到的国家的人民看来,当然还是要感慨系之的!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却也可以看出民众力量的伟大——有组织的民众力量的伟大。上面所说的那个被打死的黑工人,在美国南方的统治阶级看来,原不算是一回事,但是后来不得不感到辣手的,并不是这个黑工人的本身有什么比其他黑工人不同的地方,最大的异点是他的后面有着劳工组织做后盾。那个由纽约来的律师,以一个个人竟能吓跑了一个法庭的全体,这也不是因为这个律师在个人方面有何特殊的魔力,也是因为他是由纽约的劳工组织请来的,在他的后面立着大群的民众,不是对付个人所能了事的。这个道理,在美国南方的统治阶级原来当然是不懂的,可是他们在实践中吃过了几次苦头,便知道这是什么一种味道!

上面所谈到的那个黑工人案件,还仅限于局部的阶段——至少当我还在那里的时候。还有一个有趣的案件,当我在美国的时候,已闹到全国皆知,无人不晓,真使美国的统治阶级觉得头痛!这便是在美国谁都知道的恩哲罗·亨顿案件(Angelo Herndon)。亨顿是一个十九岁的黑工人,在美国南方的佐纪亚邦(Georgia)的爱特兰塔城(Atlanta)煤矿里做工。他是一个很热心于劳工运动的很能干的青年,他协助当地的黑色工人和白色工人组织起来,参加失业工人的示威运动,这当然是南方的统治阶级所最恨的事情。于是当地的法庭判定他二十年的“链队”酷刑,由于“国际劳工保卫团”领导下的民众的努力,竟闹到大理院,引起全国人的注意,引起全国劳工大众的抗议,使统治阶级不得不有所顾忌。最有趣的是当正在准备上诉的时候,亨顿向佐纪亚邦的法庭请求保释,法官看不起这个区区黑小工人,要他办到十五万金圆的现金保。

在法官看起来,这在亨顿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但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由于“国际劳工保卫团”向全美国工人的呼吁,竟于第五年经济恐慌的压迫下,由全国工人踊跃捐助,在二十三天的短时间内,捐款超出十八万金圆以上。当捐款收满十五万金圆的时候,“国际劳工保卫团”的主任律师特由纽约乘飞机赶到亨顿的囚室,对他说:“我们走,恩哲罗!”这件事表示美国劳工有着怎样的团结和牺牲的精神!法官当然是吓得不知所云,但是他的话既经说出了口,也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亨顿出狱了!你如果看到这十五万金圆的捐款报告,还要使你感到兴奋,因为都是由一个金圆或几个金圆凑成功的。有一个捐款的小女工附着一封这样的短信:“我十九岁,失业了六个月。附上的十圆,还是我得业后第一次的工资。我希望这能帮助恩哲罗·亨顿得到自由。”还有一个工人附着一张字条说:“附上一块金,真是少得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有什么奇迹把它化成几千倍!”可见这真是代表劳工大众的血泪语,表示他们由心坎里出来的真实!这在统治阶级看来无怪是要发抖的!

亨顿这样被保出狱以后,竟成为全国劳工界所热烈欢迎的重要人物,到处演讲。劳工界替他装饰一个货车,极力描摹狱中的惨酷情形,由他乘到各处去大大地宣传一番,他的照片悬挂到全国各处(南方当然挂不出)。统治阶级虽感到痛心疾首而又无可如何。

上面不是屡次提到“国际劳工保卫团”吗?这在美国劳工运动中是一个很重要的组织,说来话长,我想另作一文谈谈。在这里,我不想多说了。

回柏明汉后,还承R君和两位女士介绍几位前进的工人谈话,我们一见如故,坦白倾谈,使我不禁暗叹他们知识水准的可佩,更使我万分佩服这几位热心革新运动的青年的工作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