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玖很早的起身,邀约朱到球场习网球,玩了一会,又邀同伴到她二哥房中去取书。用着稍稍不安静的心情陪了玖到教员宿舍去是朱这个人。到宿舍了,女孩玖也习惯用手叩门三下,没有答应,又看看天气,已经是二哥起床以后的时间,就轻轻的推门。门开了,房中空气极坏,电灯还放黄光,男子A躺到床上,衣也不脱,皮鞋也不脱,被盖还未曾完全拉开就随意的搭到身上,房子中地下无数碎纸,显然是主人夜来睡得极晚。

女孩玖与那同伴女子皆愣住了,女孩玖轻轻的走到床边去,很忧愁的望到男子A憔悴的脸,长的发,以及一只搁在被外瘦小的右手。

“二哥,二哥……”

男子A似乎并没有酣睡,一听到女孩玖的声音就惊醒了,爬起身来睁着充满了血的一双失眠的眼睛,望着妹子勉强的笑,且一面说着“真太晏了晏了晏了”的话,作一种在妹子前面自责的神气,想将昨晚上的一切遮掩过去。但女孩玖摇摇头,把脸背过去了。男子A明白玖要做什么了,就说:“玖,忘记你是大人了么?”

女孩玖,听到男子A的话,且记起在房中还有朱,是没有正式介绍给二哥的客,就回头装着笑脸,勉强对男子A笑,“二哥,你为什么又这样子?”

男子A也装着笑脸,“不是通夜不睡,是起得太早了,到后又倦得很,所以成这样子了。”说到这里男子A已望见电灯,还有光,没有熄灭,就赶紧把机关拍的一按,且如往常情形,一面检拾桌上的稿件一面说话,“写得很有头绪,做文章真是天气早好一点,不为旁人吵闹,清清静静……”女孩玖心里就想:“你完全说谎,对于我同客人。显然是在夜间过度疲倦了,所以到这个时候来说谎!”但是她却说:“二哥你真勇敢。”

“我的文章在下礼拜就完成了。我以为这篇写得很好,你看了也一定欢喜。”

“好是一定的。你是不是还要我题几个字?”

“自然的事!你为我写章草好点,不要钟体,你写钟体不大好,因为汉隶太无根据。”

“可是笔真不行,我得借笔来!”

“好,你借一只好笔来,并且随意画一个封面画。”

他们俩在客人面前互相谎着,且都用着笑脸,又皆明明白白这谎话背后所蕴藏的眼泪。女孩玖且正式把女生朱介绍给这说谎话的二哥了。男子A望到朱,很勉强的点头,且更勉强的找出一些话语来同那女人接谈。他问到女生朱同乡,又问到朱选的课程,以及从××转学以来对于这新学校同旧学校的趣味差别,竟象非常想明白这些事情那样关心。女孩玖则从旁代为解释,好象男子A要在女生朱生活上写一篇小说的原因,所以同时把自己对于朱的长处也说及。她说到朱的功课,说到思想,说到人,其实这些话昨晚上在堤边就已经全说过了,如今又来在朱本人前面重复一次。

本是怀了稍稍不大安定的心来到这房里的朱,到此见到这兄妹二人情形,话更不能多说了。她用着聪明的眼睛看望对她说话的人,拘束的不自然的回答着,又在女孩玖的赞美言语上,做出害羞的笑,她也有一些说谎的精神,就是一面觉得男子A近于可怜,然而她说的却是“非常欢喜看A先生作的《山鬼》。”她在对谈上也找出了许多近于客气的言语,可是主人的笑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种与叹息并不两样的东西。

她知道第一次谈话最相宜的还是赞美,所以赞美了男子A文章,还同时赞美到女孩玖的美丽和天真。她本想说“做文章身体太坏是不行的,应当为一些人爱惜自己一点”,但她仿佛为了大家“安宁”起见,却只说出一些平常客气的话。

预备铃摇过了,女孩玖同客人已把书拿走上课去了。男子A坐到自己床边,想着昨晚上的工作,想着这时上课去了的有着柔软的心的妹子,又想着这使女孩玖同客人皆似乎极其难过的情形,工作结果只是一些什么意义。

吃过午饭以后。

“你哭了!”

“哪里有这事。睡不好,眼睛就这样子。”

男子A不再说什么,只想着一切。因为不愿意使女孩玖伤心,就说别的话。

“玖,为什么大清早就引客人到我这里来?”

“我以为你早起来了。”

“人家看到我们房里这样子真会笑话。”

“哪里,她们才不会为这些事笑你!”

“你不是说四川人就说过我吗?”

“但是我听到那四川人她们常常说到你,可见得并不是很讨厌了。”

“我倒以为单为这些原因明年也不再教书了,我不愿意让女人说到我。我倒并不想要这些女人欢喜我。一些年青的人,天真烂熳的吃饭上课,莫以为我爱做文章说得可怜,只想一个女人援手,就以为我在她们面前也会感到可怜!”

女孩玖笑了,不做声,然而又轻轻的象不让二哥听到一样,说,“人家崇拜你哪,有什么办法?”

“我才不希罕这种东西!若果是靠到这些意义,就有理由安分知足活下去,那我不写文章也够了。我是还担心那些女人以为我平常很随便,就以为是想要使她们看出我的可怜,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矜持小心起来的。”

女孩玖仍然笑,摇头,表示意思是:“我猜不会有,这些女同学全老实极了。”

但女孩玖并没有老老实实把另外一时节女生朱同她谈到的近于老老实实的话,告给男子A过。她只另外谈到功课,谈到试验,谈到在试验时一些学生与教授故意麻烦的情形,也不再说到女人,也不敢再问到昨夜究竟为什么写了一夜文章。

这时第二十一教室,正坐满了一室年青男女,看着讲台上讲比较文学教授抄引的作品。那教授引得是男子A文章的一段,抄满了一黑板,一面抄一面又回头说,“不要把标点加错。”大家就笑。这是一句话,在凡是这教授所担任的功课上面,遇到抄引笔记时,他总不忘记这一种责任内的嘱咐,为了重视笔记起见,这人有时还观察学生的笔记册,因此学生中有人就在笔记册上也写上那一句话,好让教授见到的。

把黑板写满,应当是教授说话的时节了,这就凭了一点在另一时节所知道男子A的种种,解释这文章以何因缘写成,以及内容的糅和情感与理智表现的美处。

在讲堂下最末排坐的是十个女生,玉,五,朱三人成一线坐在角上,正如其他同学一样很随意的领会到先生的分析。

到后听到讲“天才”一定是有,且把如何生活就算天才的话期望到同学,学生全笑了。第二次又返身面向黑板写字时,玉就同五说话。

玉说,“听这个讲不如找小羊来谈天还有趣味,她讲这一课比大教授高明多了。”

五说,“小羊应当也来听听这一课,好多有一个机会去说笑话。”

玉又说,“她今天好象哭过一会,我上午在第七教室见到她,问她为什么不愉快,不做声,微微的笑着,走开了。”

五又说,“你应当安慰她,她是你的——”

“你要我打你了?”

“你自然有权利这样做,因为假若你是……”坐在一旁的朱听到这两人说的话心中匿笑,装着一点不注意的神气抄录笔记。先是不懂所说“小羊”是谁,到后清楚了,她同时还明白“小羊”哭泣的原故,下了堂,就走到黄字宿舍去找那所谓“小羊”。

玖尚没有回宿舍。宿舍中只有另外一个同学,正在翻着×××那本书。朱走进房去。

“珑小姐,她不在这里么?”

“好象是上课去了。”

“我下堂没有课,她下堂也没有。”

“那是到她哥哥那里去了。”朱想走,同房的珑于是又说,“这孩子不知为什么原故,今天哭了一会。”朱答着“哦”字,仿佛这事情完全不是自己关心的事,很匆促的走下楼梯,到了楼梯确碰到了女孩玖。她们暂时皆站在楼梯口边。

“我到你房里找你,不见你。”

“什么事?”

“同你玩玩去,我引你到好地方去。”

“愿不愿到江边去看看船去?”

朱正望到这女孩玖的微肿的眼睛难过,一时不即回答。

玖就又说,“欢喜去就等我一会儿,我换件衣,我二哥也在外边等我。”

朱稍稍凝神,想了一会,本是预备邀玖去玩玩,以为可以安慰这女孩,现在反象是被玖所邀,忽然说不去了。她说,“我不去,”也不再在奇突的话上加以“我记起了”或是“我几几乎忘了”那类话语解释,说过不去,并且即刻就走了。女孩玖一点不曾注意,匆匆的跑上楼去换衣。女子朱走出屋外,就见到男子A站立在路上,军人风度的姿势把两只手插到衣袋里,忧郁的向她招呼。这女人脸略红,点点头,从男子A身边走过去时,柔驯得象一匹小猫。

男子A望到这女人在大广坪中走着的背影,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最先抱着“怜悯别人”的心而来,到后确又抱着“缺少别人怜悯”的心而去,一个非常寂寞的女子的。

女子朱一个人返到了自己住处,同房一女人正在念李商隐锦瑟诗,见到了朱,就询问她李义山诗是不是平素欢喜的诗。女子朱正为一种心上小小纠纷所苦,就很奇突的说,“我什么都不爱,”说过后,坐到自己床边,一事不作,痴了半天。

天气已经到了将近深冬,虽然是大日头成天从东方跃起又从西方坠下,在日光下还有人晒杂粮,打赤膊作工也很平常的事,但那只是一些无教养愚蠢顽强的下等人的行为,在××学校,办事的地方,全在那里安置预备过冬的煤炉了。肮脏汉子三三两两扛了竹梯,铁筒,铁炉到了教务处又到事务处,满校各处跑,大钉锤随意的敲打,从讲堂外边过身时也大声说话。若不是为安置这铁炉的原故,这样放肆的行为,恐怕罚一个月薪水还不容易使教务长快活。这些做工的人因为安置炉子,并且也居然有机会躺在会客室沙发上歇憩了。并且一出去,也居然同学生一起涌到吃饭地方坐下了。不过年青人虽然同到这些汉子在一处吃饭,却都明白这些是无知识的人,都懂到顾全身分,也不再用同他们说什么话,也不问问今年煤炉比去年煤炉价钱如何不同,也不必知道这些人每一天做工有多少钱收入,他们因为是读书的子弟,吃饭以前上四堂功课,吃饭以后又得上四堂功课,他们就只记到功课的内容,或单记着功课的名称,以及担任这一课的教授脸孔。

他们还有间或还在僻静处写写标语的人在内,这些上等人,全都明白身分这样东西有怎样用处!

因为听说新装了煤炉且新升了火的会客室,很暖和宜人,下了课后,许多学生皆在会客室中围炉取暖,与同学谈天,仿佛对于因为有了这炉子,这一天就过得特别舒畅。其中有人轻轻的唱歌,有人打呵欠,很愿意就在那炉子旁边睡一中觉。

有人先尚发牢骚想到第四阶级,因此一来也成为自由党了。

另外有两个男子,在会客室的一角,辩论到目下流行的“艺术问题”。各人凭记忆在一些看过一遍两遍的新书上,各举出了一些连自己也不很分明的例。又说诗,是情绪,是情感,是节奏,又说艺术方面,是革命,是下层的呼喊,是力,其实到后是说到两人皆有点找不出头绪,不知道应当如何来解释了,所以不得不结束了。两个年青人皆各看了一本《女神》,一本《呐喊》,订得有《小说月报》同《语丝》《北新》,又另外看过五六本翻译的书籍,又听过名人演讲,又能标点不错,又能做点小说。这两个很有作为的青年谈到很激烈时,几几乎真快要决裂动武,若非两人皆想到主义以外的学谊,恐怕两个天才皆炸裂了。把话变换方向,两人就说到一个女同学身上去,同在一条战线了,是一同皆觉得女生五生长得不坏,有理由使人想起时心跳,他们于是各尽所知推测到这女人的未来情人。

这时节,男子A同女孩玖,正在车站上遇到了五,五在车站送一个人,因此同这兄妹二人同时回返校中。会客室窗外是路,来去人皆可以望到。年青人照例是一见到女人就有感想,且能在一个女人一言一事上造作出若干谣言若干幻想,就感觉到全身松快。男子A同女孩玖等三人走过那路边时,是已经为一个英文系二年级,头发很长,西装整齐,单是那样子送进当铺也可作一个艺术家的估价的大学生见到,这已经很象个艺术家样子的人,正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外面天气,忽然见到五同A在一起从外面走来,心里一跳,就呱的一声,正说到五的两个同时就向窗外一瞧,居然就毫不对于自己所见加以考虑,便认为应当要用一个平常男子所有的妒嫉了,各人骂了一句野话,就凭空猜想了一些谣言,且为这自己所幻想的事情烦恼着。两人故意走出去,因为可以试试五看她还有所畏惧没有,在大廊下他们遇及了,女生五仍然傍到这兄妹二人,男子A一点也不明白自己有这样两个敌人,他只在这两个大约读过一本莎士比亚戏剧因而就有骄傲颜色的大学生脸上加以小小注意,除佩服这种年青人耳大头圆相貌是很有福气的相貌以外,别的全不留意走过身了。

这两个宝贝这一来象很受了侮辱,居然不再到会客室去取暖,走到一个空课堂去了。到了那课堂拾起地下碎粉笔头来,用英文各写了一句骂女生五的话语,才算稍稍气平。

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原就全是这种样子,女生五是毫不为那两个同系的学生设想,就走进了男子A住处的。然而A,又毫不为五设想,谈话总象一个在讲堂上的教授,完全不体会到对面女人是如何愿意有了解那心上蕴蓄的人。但正因为这无拘束,随便谈了许多话。且更无拘束的是女孩玖,用着最天真的态度待人,女生五到后仍旧是俨然若有所得的回到宿舍去了。

日子,另一世界这时或者正糟蹋到战争上去,或者正糟蹋到酒食上去,或者谋杀,或者啼喊,或者肉体的陈列,或者竹木的殴打,一切虽不同,夜却一般又来到了。

天夜了,在兵营里的兵士,还成队的在操坪里唱歌,正如这白昼的埋葬,需要这世界上顶可怜的愚蠢人类唱着喊着,夜之神才能够凄然的抓一把黑暗洒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