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广坪上全是白霜。仿佛真是在昨夜就来到这广坪四周,在水沟内做挖掘污泥工作的工人,大清早就把工作疲倦到自己身体,已有许多人在担土掘泥了。打霜天比平时特别寒冷,太阳也似乎因畏避这早寒的原故还没有完全露出地平线上。

在用工作使本身得到温暖的工人们,以及一个初从床上新棉絮中爬起,痴立在寒气中哆嗦的校役,口中皆出白气,象新加过燃料以后的汽管口端。广场一角正有几个特别早起的学生在练习篮球,广场中央有两匹不知谁家饭馆喂养的狗,仿佛所谓诗人那么很寂寞的在那碎白如盐的枯草地上散步。

有大霜太阳是必须出的。

知道天气情形,而在那里悠悠的唱着赞美这爽朗冬晴天气的歌的,在广坪周围树上有一些雀儿,在广场一端白屋中,有一个年纪青青的女子。

女生宿舍黄字四十号,二楼的东向一角,阳台上搁有一钵垂长缨花大如碗的菊花,在寒气的迫胁中,与房中一女人的清朗柔软歌声中,如有所感,大的花朵向着早晨的光明相迎微笑。

女人唱:

春天是我们的,春天是我们的,

看呀,你也年青,我也年青。

听呀,请你试规规矩矩听听:

一颗流星,向太空无极长陨,

一点泪,滴到你的衣襟。

相信我,这热情,这花,这爱,

这俄顷,一分,一秒,一刹那,

你应当融解,你应当融解,

还有那……

唱到这里时,在同房另一床上,有一个女人,用着同样的柔曼的声音唱道:是啊,应当融解,应当融解,我们的硝酸,硫酸,盐酸,还有那——还有那近视眼小胡子的今韵古韵,还有那《尚书》的今文古文,多极了啦,数不清,说不清!

我的天哪,你要我怎么同你拚命!

在先唱歌的就笑了,喊,“嗨,玉丫头,你就醒了?早哪。你诗才不坏,我看你还是做诗吧。”

把功课编诗的就说,“是呀,我明天就做诗人去,赋诗赏菊,梦里好同陶靖节划拳照杯。我们的菊花近来开得太好了,见了我真有点诗兴。虽然只一钵,开花三朵,要做诗,大约也可以写一本诗吧。可是主任说:不及格,留学一年。我难道还应当在这里做一年诗人么?”

“是做情人不是做诗人。要懂诗。”

“那么还是不懂诗好一点,我是A教授在他班上说的‘偷懒的人’,让功课麻烦一点还好,若是象××让恋爱麻烦,成天想躲避那蠢笨的脸嘴,也成天读那更加三倍蠢笨的信,不如选五个学分的物理,三个学分的化学,又来一个古代诗的分类,又来一个……”

“聪明人说呆话,你装什么道学,你的事我清楚极了。”

“你清楚极了,佩服佩服,你那么清楚我的事,你自己?她唱些什么?”

“我是‘口上有诗心中无思’,生活作证。”

“‘口上有诗’,多说得好听!可惜我不是(阿)……错了错了,打嘴打嘴。不过,五小姐,你这口上有诗,这句话以我照化学的公式分析分析,好象不是应当向我说的,也不是你口中说得出的,这字面是‘男性的梦呓’,你说!”

“我说啊!我说你口上有青酸,除非……才能融解与中和。”

“青酸,有毒,也不是你向我说的,让我想想:是了是了,‘口上有诗’,真是大作家的精粹言语!可惜诗是有——你也有找也有,……错了错了,打嘴打嘴,我口上是不会有诗的。要美人才不缺诗趣。五,我真恨我为什么是女子,你那可爱的小小唇上的诗,就不能拜读。”

“我说你口上有青酸,身上也有。”

“或者是有一点儿的,就因为不能拜读那一首‘诗’。”

唱歌的女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了,把一双柔软手臂从湖色的绸被中伸出,向空虚攫拿。又顾自又唱歌道:“消融消融,融入伊柔波似的心胸!”

那名玉的女人嘲弄似的也唱道:

做梦做梦,我的梦!

我睁大了别的人所称赞我的流星的美丽眼睛,看你逃去方向的脚踪。

那在前唱歌的又忍不着要说话了,他说,“诗人,要寻找牧童的脚踪,你找羊的脚踪吧。”

“五小姐,我佩服你!我记到《旧约》上好象说过:一个有恋爱在心上燃烧的人,他一切行为皆是诗。你瞧你这样善于比拟,顶不会疑心别人的我也不免当真要疑心了。”

“世界上有一个顶不会疑心别人的玉丫头,居然也就要疑心,奇怪的很!不过《旧约》我在慕贞读过三年零六个月,没有这句话。你记错了,那是一本名叫《××之爱》一书上的话语!”

“好记忆,一百分,你说你不看那些书,你倒记得到那些书,‘天才’的女郎,无怪乎逗人怜爱!我若是男子,我一天得写两封信给你。”

“不是男子也未尝不可以写,写好了,请我转去,我这人很高兴为你服务。放心我去同小羊说,小羊是又乖巧又天真的人,她也愿意有一个象你这样的……”

“我拧你的嘴!五,你坏,我是纵明白你嘴上美丽有诗,也要拧的,小心呀!”

“正是!一切都得‘小心’,不只是拧嘴唇,别人听得出,玉丫头!”

“应当要让别人听得到,你不是这个意思么?”

五小姐忽然把被盖一掀,坐了起来,“起来,不许懒惰,要做事去!”

随着就拥着一件大衣下床了,短大衣下面露出细长的一双白腿,如霜如雪。

在盥洗间,各处是长的头发同白的腿臂,各处是小小的嘴唇与光亮的眼睛,一个屋子里充塞了脂粉腻香,大的白磁盆里浮满着肥皂白的泡沫。年青人一面洗脸一面与同宿舍中的女子谈着关于这一天功课的话语,或者还继续在床上的谈话,说着旁人纵听到也不分明那意义所在的笑谑。

这时节,大广坪已有许多年青男子站在早晨的太阳下念书,挖泥工人也已经为工作所温暖发热流汗了。

女人玉与五在一排洗脸,从外面来了女孩玖,穿着男子式的米色细羊毛短绒衣,拿了手巾同牙刷,见无空处,就傍了玉的身边,等候机会。玉抬了头,见到玖了。

“玖小姐,你早!”

“不早,太阳在我床上半天了。”

五把手正擦满了一脸肥皂沫,也抬起那可笑的脸来,向玖招呼,“住处好么?”

“好极了,晚上清静得很,天亮了,不是太阳晒到床上还不会醒。因为很舒服,见了太阳也还是不想起床,所以才这样晏。”

“我恐怕你还不曾醒,所以不敢过你房中吵你。”

“我醒了好一会。这里早上空气真好。今天打了霜,更加冷,但是太阳美极了。”

“若是十二三,在房中看月出也有趣味。”

玉这时已把脸洗毕让出了位置,且为女孩玖倒水。

“谢谢你,玉小姐,我自己会倒。”她把壶抢在手上,不让玉做事。

玉把壶给了玖后,就捏着玖细羊毛绒衣的肩膊,很亲爱的说,“这点点衣不怕着凉么?”

“很暖和,我在北京住了一阵,过了两个冬天,到这里来一点不难过。”

“可是你手肿了。”

“那是到坪里打球风吹红的。”

“谁给你做的这好看衣服?母亲么?”

“一个朋友,二哥相熟的女人。”

女孩玖无意的说着这样话语,毫不为意认为还必须在这话上解释女人是有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因此这话使玉同五皆有所误会,心中皆如失去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正把头低到水中的五,接着就羡企似的说道:“玖姑娘,你真是有幸福的孩子。”

这时的玖已把从热水中取出拧着的大白牛肚手巾覆到脸上,就不作答,心中好笑。

玉说,

“A先生待玖姑娘真好,使人羡慕。”

玖仍然笑,搓着毛巾,想起昨晚上同二哥说的同往青岛的话了,就问两人,“放了假,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玉说过××,五说留到这里,且接着说若果留到这里能同玖在一处,真近于幸福的话。但玖却告她们,说不定明年又得离开这地方到别处去。两人皆诧异了,其中五的平素以美自骄的意识尤其近于发现了一种损失。她稍稍沉郁了一点,说,“为什么原故?”

“说是身体不很好,脾气也坏得很,所以换一个地方。他性情是那样,就因为脾气不好,所以我母亲才回到乡下去养病,不然本来是说到这里找一个房子住的。若是我母亲到这地方,那就有趣味多了。”

“玖小姐舍得母亲么?”

“没有法子,二哥也是舍不得母亲的。我们在一处住不能活下去,所以母亲回到乡下去。还说明年想法回去看看,我二哥也有十年不到过乡下了。可是又说去青岛,我不明白究竟是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女孩玖说的话,两人就都不做声了,各人在心中有所思索。玖因为记起青岛有海水,风景很美,就又自言自语说道:“我真奇怪海水,深得底都好象没有。”

玉想走,五说,“小姐,你又忘了你的东西,你的心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因为不愿意再说什么话,女生玉仍然不理,走回房间去了。走到廊下时还听到五的声音,“小羊是天真快乐的,放心吧。”然而说着这话语时节的五,已经不是早上唱歌时节五的快乐,从语气中也可以听出是无可奈何聊以自解的意思。

第一班淞沪火车象平常日子一样,在三等车里带来了一车蠢人,就是身上肮脏,言语朴陋,成天各以其方便做事,用工作使身体疲倦,晚上又从工头处得三毛五毛的报酬回家去睡觉的下等男女。另外是在二等头等车厢里,载来了一批有学问,皮肤柔滑,身穿上等细软材料衣服,懂许多平常人不能明白的事情,随随便便谈一点什么就可以在签名簿上画一个到字,于月底向会计处领取薪水的大学教授。这些教授到了车站,下了车,随意又坐到一辆人力车上去,即刻有一个同工人差不多肮脏不体面的汉子拖着车把就跑。于是不到十分钟后,车夫还没有出校门十步,这些教授就站在讲堂上,用粉笔写那些问题,同一群年青人谈着完全与“天气”“工人”“车夫”无关系值四元一点钟的话来了。学生呢,为学分原故耐耐烦烦听着的也总有人,很有心得那种样子忙忙的写着记录的也有人,把心思想到功课以外,或者是一封信,一首诗,一块钱与一件蠢事,也仍然总不缺少这种人。但是课堂外面太阳底下的薄霜慢慢融解又慢慢的化作白烟的事,是没有人想到那美的。挖泥的人跌到沟水里去,爬起时全身浆着墨绿色肮脏东西,也是没有人想到那寂寞的。天空蓝到象海,一个人向天空想到海,心也近于象海一样的寥阔,无边无际,这更不是年青学生有分的事了。学生们全到课堂上做转贩一个上等人的知识去了,只留下两个小饭馆中送早面到宿舍收碗回去的邋遢孩子,在广坪中让太阳炙着破棉袄绽肉的肩背,对于天气以及天底下的情形出神。其中一个在回头发现了曾偷过鸡头的狗也在那里很悠暇神气散步时,很不平似的抬起石子奋力向狗身上掷去,被石子打中臀部的狗,一面嗥着逃走一面回头望着打它的仇人,似乎从那扁脸小鼻子上认清楚了是合兴馆的伙计,同时也记起了偷东西吃那一回事,于是不再做声,窜过干沟,跑到枯根株还未拔除的棉田里去了。

在上海方面,装满了整船的丝绸,茶叶,桐油,鸡蛋等等向海洋浮去的大舶,皆乘早潮满江时节出口,船皆傍江边南岸行驶。大而短笨常常画着一面旗式一个狮子一颗星的烟筒,冒着淡淡的青烟,间或还发着比山中老虎嗓子还沉闷的短促声音,从一里外的××学校大坪中看来,是仿佛这船是在岸旁或竟是在岸旁旱地上慢慢的行动,且如大声呼喊船上人,也当能听到。其实船在江中行驶,去岸尚数十丈,若在江边散步,就可知道船去江边已经如何远了。

青年A无课,又不欲作其他事情,大清早就在江边玩。看江上潮涨潮落,目送全身以钢铁作成俨然是蓄藏着无尽的生命之力,顽固的转着转着轮叶向大洋浮去的轮舶。望着那庞然巨物过去后,尾部机轮所激起的大浪,涌到江边堤脚,作生气样子,以及被这余浪所摇撼,如为一只大手所挝过因而发昏东歪西倒的小舟,心中总若有所失,非常寂寞。大的船,悍然毅然勇敢的向不可知的海洋走去,靠一点人类经验,风涛暗礁皆无所惧,终于把责任尽过,再休息到一个新的日光下面,船真是可佩服的东西!所谓巨大的人,所谓将向人生大道走去的人,不将也应当如此悍然毅然竭尽生命之力,用着顽固的不变的姿势,一切无所畏怯的活着下来么?

见着大船的过去,以及小舟的摇摆,青年A站在那石堤上,目送着汤汤而去的铁体钢心的怪物,就心想:这真是一个人生最好的对照,这些浮在水面的东西!人是浮在比水面还轻柔的一种生活上头,因为缺少力,我的心,就只能在别人生活巨浪后面摇荡如醉。我从没有去自试向我所欲达到的方向驶去的气力,也缺少这近于吓人的雄心,因为心的柔软,到近来,就索性连平凡的欲望也没有了……他于是在堤上追跑着,似乎只要能追及那船,就可以请托这船上人带他到所要到的一个地方去。但是这船毫不留恋的走远了。他跑了一会才不再跑,喘着气,用着神气颓唐的眼睛,望着太阳下所照的一切世界。柔软无用的人!新的日子原是就可以带他到一个新的天地去,但他只凝神到空虚,这空虚是连幻象也缺少的一片茫然漠然的蔚蓝。

过了一会,自言自语说,

“我有我的方向,应当载满一船劳苦与眼泪,卸到我那彼岸的货仓!”

他走回去看下课了没有,在学校长廊下见到了玖同另外一女人站在那里品评一钵菊花。

“玖,你下课了?”

“接到还有。你难道已经到过江边了么?”

“我玩过了一点钟。”

这时另外有一个女生走过身来问A的考试问题。那同女孩玖在一起的约莫有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就轻轻的问玖,“这是你哥哥?”女孩玖也轻轻答应,且悄悄的笑,因为见到与二哥说话的正是校中顶不美观的一个女人。好象有许多话还说不完,到后是无话可说了,就又向玖说话。接着嘡嘡嘡上课钟又打着了,许多穿衣服体面的学生好象很为自己一件衣服合式满意,腰梁骨笔直的竞向各人课堂走去,许多女生也同男子一样的很匆匆的从廊下走去,并且有全身是粉笔灰的教授夹杂在学生中,凭了那好酒好肉培养而成的绅士神气,如鸡群之鹤矫矫独立,与A认识的总同他略略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平常的应酬话。男子A同玖离开时,那与玖在一个班上读英文的女人,回头望了A一眼。

“真是怕人的世界,这样多年青人!”这样想着一面低了头向长廊东端走去的男子A,为了天气,为了在这好天气下所见到的一些年青人,心上觉得异常寂寞。因为在众人中,许多人皆能为一些很愚蠢的知识所醉,成天上课,吃饭,厌倦了也不妨发点小小牢骚,间或到毛厕去用小铅笔之类,写一点近于泄怨的幼稚可怜的话语,就居然可以神气泰然的活到这世界上,处处见出愚蠢也处处见出这些年青人的生气勃勃。

自己却无时无事不在一种极偏心的天秤上,称量自己生活,就觉得年青人的天真烂漫完全无分,想抓到一个在基本心情上同类的人竟无从找寻,孤立的而仍勉强的混到这些人中间,生存的时代与世界皆有错误样子。但是刚走到长廊东端,又给两个女人拦住了。男子A神气略显得窘迫,用忧愁的眼睛望到这两个女人,想明白有些什么事必须到这些地方来商量。

女人是早晨在床上唱歌的玉同五,两人因上堂的××教授请了假,这时来找A问关于考试的事。女人五说,“没有什么事,想向先生借一本书,我们买书不到。”

五也说,“我只能抄点笔记,怎么办?我也没有。”

“不能够请托一个人去买这样书么?”

“是买不出。已经买过了,卖完了。”

“那到我房里拿去,可是过两天得退还我,因为同学太多,让大家看看。”

他们于是到了A的房间。说着“真糟真糟”一类话,把桌上杂乱的书一面整理一面微笑着的男子A行为,使二女人见到感觉得出一种温情的动遥游目检察一房的所有,唯一的女孩玖的一个十二寸半身小影发现在书架上层。五把相拿在手上,“A先生,玖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听着这话的A作着微笑,女子玉却因见到这情形也用另一意义微笑着。

五又说,

“这真美,象画上的人。”

“象一匹小羊。柔和天真到这样子,不是象羊么?”玉意别有所指把话重复的说着,尽五白眼也作为不知,到后就走到书架边低头找书,取出了一本皮面金花的小小圣经,“A先生,你是教徒?”

已经把书整理过后,倚身到桌边,以背向窗的男子A说,“天国的门不是为我这种人开的,要有德行同有钱的人,才应当受洗。我是把圣经当成文法书看的,这东西不坏。”

因为看到女子玉把圣经翻着,念着第一页上面用蓝墨水写上的话语,男子A又说道:“这是一个女人送我的。我住北京时病到医院,医院照例什么都没有,就只放一本大字圣经,我就成天吃黄色药水,看《约伯记·历代志》过日子。有一天,又躲到床上看圣经,读《雅歌》,这女人是教会的什么长,来各处病房安慰病人,到了我房里,看我正在很吃力的把一本圣经搁在枕边翻,女人就取到手上看,见到我在圣经上批的对于译文方言解释,就大喜欢,用中国话问我是什么会里的教友。我告她不是,这女人看了我两眼,抿抿嘴走了。但第二天又来,我们就是朋友了,她因此就送我这样一个小字本精致东西。到去年,我同我妹去一个教会的办事处找过她,圣诞节且送过玖妹一件很值钱的羊毛短衫。”

两个女人听到说及短衫,心中皆略略感受小压迫。但男子A接着又说,“这女人初看很怕人,似乎真象《小物件》上小学校的女管理先生,一副冰冷脸孔,竟与她的事业完全不相称。但熟了以后,才明白年龄同宗旨皆不能拘管她的天真童心。一个四十岁的人,吃宗教饭也有了二十年,却看我的小说,很有趣,以为任暑假中当译一些心中所欢喜的给她的国内朋友看。真是了不得的人,若不是因为玖妹身体不济,我将送她到这老女人处学××去了。”

女生五在早上不忘记洗盥间的谈话,这时无意中听到这话,血管子里的血畅快了许多,望到A的瘦脸,复望到桌上的许多稿纸,“A先生,你又在做什么文章了呢?”这样说着就到玉身边用手暗拧了玉的肩部一下,“密司玉,你的诗怎么不拿来给A先生看。”

玉说,“我是赏菊的诗,学究气免不了,看了也头痛。我记到你好象有一本山歌是看牛看羊人唱的,不是有这样一本书,你告过我,还要我写一个封面题字么?”

男子A不知道这话是一种属于私隐的嘲谑,就说“既然写得有这样多山歌,想必一定有不少好作品,若果作家高兴,我倒非常想有福气看看。”

一种与聪明完全相反的话,使两个女人皆失去了拘束大笑不止。

把两个年青女人打发走后,一个人站在自己房中书架旁,手翻着那册刚为女生玉看过的小小圣经,心上发生一点极暧昧的动摇,又旋即为另一种懂世故的理智批驳着,摇头做出很凄凉的苦笑。这日的事在日记本上,他应当加上这样一点旁人不会明白的话:她们以为我是先生,居然敢在我面前不红脸的走来走去,说笑话,真是胆量不小的女子!

一切有福气的女子,也正如其他一切有福气的男子一样,又聪明,又乖巧,大概总应当逗一些人怜爱崇拜吧。这泪中微笑的心情,是女孩玖也不会了解她的哥哥的。

两个女人皆俨然各有所得的回到住处,一面各在自己写字桌上翻看新借的书,一面各人在心上想起一些年青女子所仿佛能理解的荒唐事情。象平时作论文一样,年青人,有着一颗聪明善感的七窍玲珑心,看书一遍即可按照堂上题目写成一篇有条有理的论文,如今是这两个女人用一些印象作为根据,在心上另外作着一种通畅清顺醒目悦心文章的。

一个钟表里面机械之一那样脚色,大鼻头为早风刮得通红,站到教务处门前看一只衰弱苍蝇在窗上爬生大趣味。办事人则坐在大办事房柚木写字台旁边,低头烂脸填写一种极麻烦琐碎的表册,不三分钟又抬头看看壁上的挂钟。下课时间到了,就在房里喊一声“打钟!”于是人在外面用着元气十足的声音答应“嗻!”于是那陈列在大礼堂附近,

用木架高悬,成天为那红鼻子校役拉着振子敲打,即刻发着嘡嘡的又如因为被北风所吹,害小伤风,因而声音略哑的校钟声音响了。于是一群年青人很奋勇的大踏步从课堂中跑出。于是教授们很和气的到会计股同主任谈天去了。

每一堂课,皆不缺少一种学生头痛。每一堂课,一些作教授的,皆总有些对于自己的课感到无聊或非常得意的人。时光为教务处壁上的钟摆一分一秒所啄去,到后是教授与办事人轮到休息,照例的午饭时间已到。绕学校附近各小饭馆的大司务,同提竹篮送饭,见狗就想拾石子掷去,一见纸烟上小画片就捏在手心当宝物的江北孩子,以及馆子里打杂的伙计小二,倒忙起来了。教授们拿很大的一种数目,选一本书诵读给年青人听。大司务为三五毛钱的原故,手执大锅铲,在灶边一点不节制气力的炒菜。年青人真是一切率真,每天一早起来就知道洗脸刷牙齿,肚子空了晓得先吃一点早面,上课就笔记照抄,上毛厕就在板壁上写一点近于发泄的言语,读英文又很勤快的认生字,到午饭时,一窝蜂皆来到饭馆,于是吵闹着,欢呼着,用着对于这一顿饭“催促”或“讴歌”任何一种理由,毫不受教育所拘束,使所有供给大学生吃饭的地方皆成为有生气的地方。又间或就在饭馆动起武来,破皮流血,气概不凡,从精神上看来,完全看不出学生为国文系治音韵学的大学生。

大广坪四围沟边就只剩下一些黑色污泥,成小堆,为太阳所晒,放出微臭的气味,在下风远处走过的学生们,皆用手掩鼻匆匆过去。一些为手捏处放光的铁铲铁锄,大的竹箕,古意盎然的缺口土窑水壶,散漫的卧到沟中。沟上烂泥处蹲得有一个看守家伙的粗蠢汉子,口咬短烟管一枝,让温暖的太阳熬炙肩背,引为幸福。

远处兵营一大队新兵,正分班蹲在地下,吃带黑色发过霉劣米煮成的饭。

到了下午没有功课的就在大广坪中踢球,毫不吝惜气力,当圆的球无意中滚到沟外时,挖泥人总欢欢喜喜的代为把球掷回来。

仍然到了夜间,仍然是一些很有希望的生命力极强的年青人,从课堂涌出,转到笑语嘈杂金铁齐鸣的食堂。工人皆背了锄头竹箕回家,兵营中吹起喇叭,声音融和在暮色中,柔软而悲哀。淡白的日头沉到地平线下去。没有一个人对这各样情形加以综合生出空漠感想。

开回上海的火车,把聪明人同蠢人仍然带回去了。

仍然是灯下,男子A同女孩玖,在一个房中做事。

“二哥,你说写穷人,从反面写也行,我如今试来写正面。”

那二哥似乎并不注意到这话,所以女孩玖又说,“二哥,你也仍然正面写过了,你××不是完完全全的写?”

男子A说,“什么正面?”

“穷人,贫苦的,被忽视与轻视的,肮脏愚蠢的人。”

“只看你写的态度,同你文字上的技术,只要写得好,反正无关系。文章太坏,有好主张同好思想也是不行的。文字完全,把极平常的人物也能写得感动人,这完全是艺术。”

“那我不写了,”接着,女孩玖就抓起自己面前一张写了将近两千字的稿件想扯碎。在没有扯碎以前为男子A所抢去了,她就轻轻嚷着,“不行呵,不行呵,我不许你看,写得太坏,不许看!”

“这脾气是不对的,玖。我说过一百次,文章写了不许扯,写成了也得给二哥看,你又这样发脾气!”

“为什么我把写得不好的文章留下来给人看?”

“别人还有勇气印,你连给二哥看的勇气也缺少,这是正当脾气么?”

“退我呵!我不欢喜这样!你不退我我就不管。”

“不要你管,”男子A就一面把那创作稿件就灯下看着,一面笑。

女孩玖又说,“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笑我,以后我不写了!”

孩子气重的女孩玖站到一旁放赖,男子A把文章看完了,站起身把文章递还给她,“你写得好,并不坏,就写这穷人如何无望无助的到江边去,以为她在晚上做的梦会实现。她在江边等候梦中的放光耀目东西,但是只见到来来去去的船只。她就数这船只的数目,一,二,三,二十,三十七,一直数到她生活上从没有经过手的数目上去,到后就把这数目记到心上,回家……你有天才,很细心,听二哥的话写成就送到《小说月报》去。”

女孩玖一面看着自己文章一面听男子A说话,最后咬了一下嘴唇,说,“二哥你说怪话,你笑我,好歹我不写了。”

男子A就仍然把自己的文章接写下去,一面摆头表示女孩玖的话不应当这样说。

过一会,有人在房外叩门。男子A漫声的答应,说,“请。”

门外的人仍然不推门,又叩了两下,男子A第二次又说“请。”

还是在门外剥剥的叩着,男子A稍稍生了点气,站起身来拉门。门开了,一个女子,点点头,害羞样子微笑,怯怯的走进来,见了女孩玖在此,仿佛放了心,也不再顾及男子A了,就同玖去说话。

“她们找你开女同学会,快去!”

女孩玖说,“我不去,先就同玉小姐说过了。”

“不行,玉小姐说不行,要全体,有要紧事商量。”

“我不会商量什么,玉小姐知道我!我说明白了,怎么又要我去!”

“我不知道,是她要我来的。”

“我请你说说,我要做点事,到我哥哥这里,不能到会。”

男子A就从旁说,“玖,去去也好,你应当习惯这些事情。”

“我不高兴去。”

大家无话再说,来的一个女子也好象找不出话可说了,就望这房中的一切,望了一会,又怯怯的望到男子A,忽然说,“你不去,那我要走了。”

女孩玖说,“密司朱请你同玉小姐说,对不起。”

那女子点点头,向女孩玖不自然的笑笑,又向男子A笑笑,走去了。

男子A把门掩上。

“玖,这是你同班上课的同学么?”

“是的。人老实极了,为班上长得顶好看的女子。”

“我倒不觉得这女人有什么好处。”

“久看看就会发现。清秀得很,这人功课都好。”

“女人照例功课都好。”

因为这话是近于说“也不过功课好罢了”的意思,女孩玖稍稍不平了,便说,“这人思想也不坏,我看到过她书架上有许多新书,社会科学,国际问题,新艺术理论……比同学都多。”

男子A想到另外什么事上去似的,不再说话,仍然坐到桌边了。坐了一会,一个字也不再写,温习到一些为女孩玖所不了解的事情,到后忽然说,“我们到江边玩去,怕不怕冷?”

女孩玖说外面一点也不冷,于是两人不久就出了学校到江边去了。

江面全是薄雾。

江里帆船在雾中,隐约闪着小小的红风灯。正涨晚潮,微浪啮堤,正因为这细碎声音,一切空间反觉得异常寂静。

循薄明的长堤石道上走去,走到男子A日间追大船处,男子A想起日间的事,不动了。

“二哥,你倦了?”

男子A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