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苗秘书已经把家安顿停当了。但他始终觉得遗失了什么似的,整天跟太太发脾气。

“怎的,连椅子都放在路口,笨猪!”苗秘书哼着苗太太。

“毛妈,你要当心,把这椅子放到那边去。”苗太太叫着毛妈。苗秘书一到没有什么地方可发脾气了,便又站在小院子里的花坛边看花。

“早一点开饭!我要往旅馆去看一个朋友。”苗秘书吩咐着。

晚饭后,苗秘书的车直向湖滨旅馆拉去。苗秘书记起了那样的一夜。

是朦胧的暗夜。他和梦若散步在广州中山公园。草地上仰卧着不少短衣的工人。电灯光淡淡地衬着扶疏的花枝。他们在沙路上,瑟瑟地走去。

梦若问起他法国的情形。梦若又告诉他,自己曾为一个女郎陶醉过的故事。“我懂得男女间的爱,是从那时开始的。”梦若象煞有介事地说,“我为她唱过了不少的诗。我也为她流过不少的泪。然而最使我感谢她的,是我因了她也知道了人间的爱,使我更快地迈上了革命的大道。虽然我不敢存在这样妄想,我要娶她;然而我却有这样的念头,即使有人要了她,我还是爱她的啊!”

梦若那样痴情的话,苗秘书现在重温起来,觉得会减轻些自己心中的重压,怪有意思的。

车到了湖滨旅馆,找到了十二号房间。迎面出来的正是华梦若。风尘增加了梦若的苍老。

“啊!好极!好极!你是个恋爱专家,我现在正要请你做桩事。”苗秘书劈头便这么说。

梦若还是那副沉着的忧郁的脸,此刻展开一痕微笑。

“我们从广东别开,差不多半年多了。我们俩的处境,可大,不相同了啊!”梦若又缓缓地问非所答地说。

“怎么呢?”苗纯一接着问。

“我现在丢了官又做老百姓了,你现在可不同了呢。而且你竟也有兴致研究起恋爱哲学来了。”

“那没有什么,那没有什么。我也想耕田去呢?”

“最好是谈成了恋爱再归隐吧。讲恋爱的时候,却非做官不可。这是我的恋爱哲学。可是那女子是谁呢?”

于是苗秘书把几天前相遇的事说了一遍:

“她的名字叫做金莺。人到并不时髦,连头发也不曾剪去,可是行为痛快得使人羡慕。”苗秘书最后这么说。

“叫金莺,是不是姓沈的。”

“对呀!”

“那个人,我也认识。”梦若苦笑了。

“认识——呵!呵!可就是你那‘于今无泪说相思’的主角吗?”

“或许是,或许不是吧!”

“这你可怎么说呢。”“是的,是她昔日给我的‘印象’。不是的,是今日的她的实相。我想四五年来,她怕不是那时的她了吧!”

“那么让我陪你去看你的她吧。”苗纯一尖酸了一句。

“不,不。我不愿再看到她——我因为有比看她更重大的事。”华梦若于是说他这次来杭的目的。

在革命的狂潮中,梦若的哥哥梦华,也一样卷入了。

最初是在奉化设立一青年团体,从事社会的改良运动。创立了一所初中,作为根据地,实行铲除豪绅势力。接着,国民党改组,到处设立分部。那青年团体,便也无条件加入了。于是两个阵营的对立,更其严重起来。

然而豪绅阶级终于潜伏起来了。潜伏一会后,又悄悄地跑到革命策源地去革命了。梦华等在这时候,已经看到革命势力将会内溃。

革命军北伐的时候,全浙江镇压革命势力的反动力量滋长起来。梦华等遭受了反击。他们的革命的壁垒,那座首创的初中又落在反动派手里。

梦华等象勇于游泳的人一般,跑到江西,跑到武汉,在狂潮中出没。

最后,又受了浙省党部的命令,回到了奉化。

奉化立时在沸腾中。农民们都相互传说着:“见天日的时日到来了。”孤儿寡妇们背着“怨状”竟向县党部来控诉。乡绅们都搬到宁波、上海去了。

梦宗也着了人来,要请梦华看祖上的面。梦华推在一边,说自己没有这样的权。一切的权力,都操在农民自己的身上。…梦宗也逃到上海去了。……

这样的时日,继续了三个月。清党开始了。在奉化还是安然无事。

新县长来了。新县长自己说是梦华一派,同情于打倒土豪劣绅的。新县长以奉迎的脸,慰藉梦华等放胆做去。然而,不久新县长又和土豪劣绅勾结起来,将梦华和章长兆捉往牢里去了。

“然而,我可担保,他们两人,确实是个努力革命的人。”梦若最后这么说。

“那我都知道,那我都知道。”苗秘书把这事满不放在心上地说,“急事缓处。没有杀头罪,那就什么都可放心了。过一会儿,便可设法放出来的。”

于是他们谈话,又渐渐移到别的问题上去。最后又归结到“恋爱”上。

“那么请你为我写封信吧!你是恋爱的专家。”苗秘书快活地说。

“以我的想念为你的想念!?”梦若苦笑了,终于又握笔疾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