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放的自由空气,不久便来了个变动恐怖的谣言,散遍了全杭州城。最初是宁波的工会会长王鲲,市党部常务杨眉山,《民国日报》主笔庄病骸的被捕,接着上海闸北××的军队和工人纠纷的械斗。省党部负责人员,立刻都戒备起来。果然不久,公安局派警察将省党部包围了,将所有办事人员全都捕去了。
清党开始了!省政府也被解散了。
金莺小姐心中不很明了的希冀,到此也纷乱暗淡了。希冀变成了一团忧郁。于是觉得过去事,件件是可念的,那种老人的心境,也渐渐在心头浮起来了。
虽然她是没有什么明显的理想的人生的。但在社会的轰轰烈烈的变动下,她是有一种前进的趋向的,畏葸,逃避,偷懒,固然是她生来的天性,但同样崛起反抗,厌恶一切,也是她生来的天性。她在这时代中,是游移的。现在经过了这一次暴风雨,这一次变革,社会上的阵垒比封建军阀统治时代,更划分得明显了。展在她眼前的,是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她以前曾经走过的;一条却是新辟的。她知道通过这新辟的一条路前进,将会看到绛色的天,绛色的地,绛色的人生,安全、舒适、享乐、跳舞、爱情——这些蜜也似的珍品。而继续前一条路走下去,当然是苦痛的,灰暗的四围,雾样的难以舒气的人生。而且现在,她已被推出在岔路口,无法再看到这原路的去向,事实是决定她向这一条新辟的路走去。然而她还是徘徊着。省政府改组以后,政治舞台上又来了一批新人物。古父从上海来看看省政府苗秘书纯一,顺便也来看看金莺小姐。
他们在旅馆里相遇了。金莺小姐泰然地毫不介意地招待着古父。一同和古父、苗秘书、苗太太上酒楼去。
竟象古董家发现古玩似的,金莺小姐立刻觉得苗秘书的可爱了。虽然苗秘书的那一派法国式的接交女子的礼节,古父也是有的。但苗秘书那样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人,却是她什么地方也没有看到过的。她几年来所寻求的,似乎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在劝杯之间,竟不知不觉和苗秘书赌起酒来了。
虽然金莺小姐自己也并不会喝酒,但今天似乎比苗秘书恰巧要胜过一筹。她干了一杯说:“再干一杯吧!”
“再干一杯。”在女子面前断不可失礼的那一种习惯,使苗秘书又举起杯来。苗太太却坐在一旁有点生气,古父摸着胡子微笑。
大家都干了一杯了。
“再干一杯?”金莺小姐以烟样朦胧的眼光,招诱着苗秘书。半醉的金莺小姐,已经把古父和苗太太失落在脑子以外,觉得座中只有他们二个人了。
苗秘书又微笑地举起杯来。老式的苗太太拼命偷偷地拉着苗秘书的衣角。古父从苗太太脸上,看出了苗太太的心境,觉得自己应该起来阻止了。
“好了吧!金莺。你也应该跟苗太太干一杯呢。”
“啊!是的,我忘却了。”金莺小姐象梦中醒过来似的接着说。一种敌对的心理跟着酒兴上来。“我应该和苗太太赌一百杯呢。哈哈!”
苗太太展一展脸,微笑,侧了侧头,起身说一声谢,又怔怔坐下不理了。
“怎的,苗太太,我是独自一个人呀!我醉死是不要紧的。你们是一对,可不能醉死呵!”金莺小姐傲然地说:“但今天,我一定……一定要打败你!来来,干一杯吧!”
苗太太不好意思的呷了一口。
“一杯呀!一杯!”金莺小姐叫:“非干一杯不可!苗太太,你要知道这是酒,不是醋呀!”
苗秘书哄然大笑。
“那么就请你干此一杯吧!”金莺小姐又转向苗秘书去。
“我可没有代她的义务。”苗秘书用牙签挑着牙,左手抱住右手腕,缓缓地说。
“既然这样,就让我来代她吧!苗先生,你可赞成不赞成。”
“好的就请你干了吧!”
苗太太愤然地离了座,说肚子不畅快,要回到旅馆去了。酒席便匆匆告了结束。临行的时候,苗太太先自下楼去。金莺小姐醉眼惺忪的尽瞧住苗秘书,涎着笑脸,从衣袋里探出一条花手帕,交给了苗秘书。
“去吧,你夫人在楼下等着,这留作我们今晚的纪念吧!哈哈!”
爽然地说,又踉踉跄跄的,由古父搀扶着下了楼,坐上人力车一同回到原来的旅馆来了。苗秘书和苗太太徒步当车地回来。
归途中,苗太太在苗秘书西装角袋上发现了不曾见的一条手帕。便悄悄地拿了过来问:
“这是谁的。”
“是密司沈的。”
“唔!”苗太太低低一笑,便把手帕片片地撕碎了。苗秘书赶忙抢了过来,把碎手帕子,揣在怀里。苗秘书又以法国的礼节来教育苗太太那样不喝酒,只吃醋的行为,是不够大方的。苗太太苦笑了一声,也就郁郁地跟着丈夫回来。
已经回了旅馆的金莺小姐,虽然古父劝戒她不要使苗太太过意不下去,但她觉得如能使苗太太过不下去,也就是她的胜利了。她从不跟女子赌胜的心,此刻却非取胜苗太太不可了。直到苗秘书俩回了旅馆,她又跑到他们房间去,跟苗秘书谈这个谈那个,把苗太太推到孤寂的一角里,让自己和苗秘书共占了这空间。
“该回去了吧!恐怕你那友人家里会闭门呢。”
等古父第二次走来催她的时候,苗太太才吐了口气。象打呵欠似的,表示要就寝了,驱逐金莺小姐出去,当作了报复。
金莺小姐也爽然地留下了通信处,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