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金莺小姐也就跟徐有梅直接地供招了自己的错误,她指出了自己不适合团体生活,是因为个性太强;同时她又说明她那倔强的个性,也只有团体生活可以磨炼她。她极希望再来一次,继续洁如未竟之志。

徐有梅自然也带批评带劝导说上了几句,并且允许为她向里面去说说。无论如何党不许他人革命的事是不会有的。有梅最后的结论是这样。

一个礼拜后,金莺小姐果然又恢复了她的政治生命。虽然她一方面还是被古父缠住着,但她现在对古父是这样想,她献身于革命了,革命中却未必能给她以安慰。能给她安慰的,当然还须有另一方面的人。古父虽然不能安慰她,但近来却对她柔和得多了。或许,将来还可以把古父挽过来,同赴革命大路。……而且时势转移人是可能的。广东方面正在准备北伐,各地半公开的党部,都蓄聚着绝大的潜力。北伐的炸弹一响,这潜势力将立刻响应起来,扼住了当地统治者的喉头,夺取了政权,在这样大势所趋之中,古父就是要向逆路上走,恐怕也有所不能吧!到那时候,古父不是同样地也会变成同志的吗?因之,她常常抱着教育古父的心,和古父通信。

热情随着时光俱逝,一直到了那年的暑假,她又觉得古父那人太笨拙了一点。同时,她又发现古父是个连中文信都写不通的法国留学生,所有给她的情书,全是朋友的代笔。她一想到自己给古父的信,一定也公开到那代笔的朋友的时候,她不禁两颊绯红,惶然无地了。但她为了一年来的交谊,似乎不能一时给古父以严厉的拒绝。而且或许从另一意义上说,她还可以乘机和那个代笔的朋友接近一下。

七月九日誓师北伐的消息传出以后,各地党部的工作,加倍地起劲。金莺小姐那一暑假,因徐有梅和李辅之的怂恿,也没有归家去。古父几次来信,要她到上海去玩玩,她也没有答应他。有时,她为想去看一看那代笔的人,也曾打算到上海去过。但应起愚那些人,似乎又时时给她一种暗示,好象在对她说,如其你再游移下去,你将会遭到第二次的开除。……

北伐军的胜利,虽然报纸上不能明白登载,但长沙的失陷,汀泗桥的大战,武昌的被围,这些消息,终于一天天证实起来。同时省里也有很大的变动,今天说×督办已经和广东方面有密契,所以对于吴××,丝毫不加帮助。明天说夏×已受了广东方面的委派,不久就要起义。就是在内部的,也听不到真实的消息。但在金莺小姐开小组会的政治报告中,听到了负责人是这样分析的,×督办之所以不帮吴××的忙,是为自己打算,想借广东方面的力量,推倒吴××,取得北洋派领袖的地位。同时,广东方面,也正利用军阀间的矛盾,可以各个击破……。

“但是我们现在呢,”那报告人又继续说:“我们现在必须取分化军阀内部的策略,尽量吸取军阀中倾向我们的分子,给以种种的名义,使他们内哄起来……

“因之,我们对于杭州,必须与夏×联络,使有五省地盘的×督办,有中顾之忧。当然,我们能联络某督办,整个接受了我们主义与政策,也未尝不好。但我们估量,他是不肯放弃这五省的。……”

报告人最后又提出了关于上层活动的几个方案。金莺小姐虽然想不出理由反对那上层活动的危险性,但她总觉得这一活动,不仅对于革命不能增加力量,反而使革命更多地具备了腐化性。

整个的党象在总动员了。一切和党有历史关系的前辈,都挤眉弄眼地跑拢来。金莺小姐和那些不适合上层运动的人,便也自然地被挤了出来。她于是把全心力倾注在报纸上。同时在乡间的父亲也给她种种的报告。

父亲在乡间已经收集徒党,组织了一队游击队,自己任游击总司令。预备革命军进展到江浙时,给以援助。父亲的信是这样说的:“余一生困顿,无所施展;久欲投效革命,而不可得。今其时矣。他日者,青云直上,扬眉吐气,为祖宗光门楣,为儿女谋幸福,固余之夙愿也,尔其免之。”这是何等的壮语,但报上登载的关于父亲的消息,总说是东村土匪骚扰,西村勒索绑人。还是演那过去的一套,父亲就是那些人的首领。金莺小姐在复信中,也常常露出那些行动有损革命的荣誉等等的意思,而父亲则以为这就是扰乱后方的最好方法,是革命的策略。金莺小姐自然也无所置辩了。

十月十日那天,被围一月的武昌,终于打下了。革命军开始和五省联军司令××,作更激烈的冲突。五省联军司令曾宣称革命军长驱直入,他可用总剪鹞线的方法击破,使革命军首尾不能相顾。但结果,南昌被围了几次。虽然赖南浔路运输灵便,又儿次夺回。革命军方面受了很大的损失,但终不能反守为攻。

革命军终于也变更了战略,把围武昌城的兵调到马回岭,又在沿铁路德安等处,配备了主力军,想把南浔路剪断。果然马回岭首先被铁军攻下了。九江、德安也相继克复。南昌终于又在革命军手中。同时,浙江的夏×,首先揭起了反正的旗帜,局面立刻于混沌的状态中,成立了临时省政府。

不久,夏×终于失败,横死途中。省政府省党部便搬到宁波去。要人们都拢集在宁波等处。

金莺小姐处在这恐慌的危城中,虽然是好强的,然而毕竟是脆弱的心,使她又和那些革命志士疏远开来。她躲往西湖一家寺院里去,好象静候春的消息的到来。

果然春天是到来了。江浙一带终于也经过了极恐怖的一个时期,给革命军克复了。克复后的城市,首先映出革命精神来的,便是女子的剪发运动。

把修长的,在金莺小姐看来,以为可以增加女子的妩媚的黑发,平白地给剪了去,似乎觉得有点可惜。同时,街头湖畔,那些短发的女郎们,不知羞耻地挽着皮绑腿三角带的武装同志,扭着屁股散步,那种神情,也使她感到有些反感。所以她总梳着一头的黑发,穿着素朴的衣裳,在超然遗世的态度中,求得自心的满足。

然而,时代毕竟是伟大的。她终于因这时代的波动,暗暗地在心中发生了一种不很明确的希冀,好象自己的前程,是非常阔大的,而伴着她走入这阔大的前程的,应该也是个昂藏俊逸的男子。象古父那样的男子,似乎不很合适了。

而且父亲也由游击总司令,而实授了团长,对于掌珠一般的金莺小姐,正如奇货可居,择婿非常严格。对于古父那样的人,同样是不很瞧得上眼。金莺小姐因之更决然地以“从前种种我都从十字架上忏悔了”这样的婉转的话,拒绝了古父的婚约。终于她和那时代,一同放进那奔放的自由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