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杭的途中,古父和她在上海见了一次面。古父的样子的平淡,正象古父的主张。身材并不十分高大,面上长着青脚的胡子。高颧,凹眼,浓眉,黄脸,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但他那种沉着的态度,似乎又够人嚼味的。

匆匆地碰了面,便又匆匆地分开。可是两人间的理解,也似乎更进一步。而尤其是金莺小姐,明知道两人个性的距离,比自乙距离江先生、唐洁如都来的远,但她现在因种种的刺激,和看不惯这社会只浮动的现象,却有灭却自己个性去接近他那种素朴的个性的企愿。

把他的个性当做里程碑,自己努力上去,这是金莺小姐日来的功课。古父一有来信,她总凑着古父的意志,答复他。古父对她的思想,近来也十分赞同,极口称赞她。同时,又微露讽意地说:“近来浮薄的青年太多了,借口革命,东西奔走,实则过其浪荡之生活。在沪如此,在杭想亦难免。吾妹对此种人,未知做何感想。”

金莺小姐也猜得透古父的用意,她便复他一封极恳挚的信。在那信中差不多以自己做了个模特儿,描摹一个浪漫女子的形态,如何抛了书本在湖滨公园那些地方散步,如何搭交青年男子;同时又把应起愚、王灵枝之类作个模特儿,描摹浪漫青年男子的形态,如何步月长吟,如何迎风浩歌……她以十分憎恶的笔调来描摹,反衬出自己的脚踏实地的性格。

金莺小姐写完了信,自己从头读了一遍,不觉哑然失笑。在她觉得没有憎恶自己这些的必要,但这样地把自己痛责了一顿(虽然那信上没有说明自己的事)来换取一个法国留学生的爱,似乎也不能不称痛快。自己如其要玩弄一个男子,不把自己先玩弄了,是难得成功的。这似乎又是金莺小姐日来所发明的战术。

金莺小姐对着信想着,想着,终于把这思索的线,又吊到唐洁如身上去。立刻身上来了个寒栗。她在这一年中始终没有把唐洁如征服过,虽然唐洁如也曾几为她颠倒过,但他立刻又支持起,自己独特的个性,反过来威胁了她……她觉得这一幕喜剧,就算是干得顶不痛快的。

但现在这幕戏还没有下幕。唐洁如不肯对她表示屈服,正如她不肯对任何人表示屈服一样。而且自己有好几次是被唐洁如支配去了。

金莺小姐一想到有时曾被唐洁如支配过的事便不免感到愤恨,因之对于整个革命也怀疑起来。觉得革命,只是给她一种压力。她最初虽然不曾在意识里把革命当作浪漫事,但在下意识里总觉得革命和她浪漫的个性是合拍的。哪里知道一跳到这里面去一看,原来革命的面影是相当地严肃。这严肃的面影,固然透过唐洁如的面孔可以看到,而日来又可从李辅之、徐有梅面上透见,使她再也不敢亲近他,正眼看他。……

“我必须转学到别的地方去!我不愿再在这里。”金莺小姐突然又来了这一个念头。她于是在那信上又附加了这个意思,同时说:“古父,你可知道,内地有没有好的学校?”

她写定后,再念一遍,觉得这末后两句,是个更有力的抓住古父的心的手段。她急忙封上,亲自投进信筒。

她走到校门口,头发披得一尺长的王灵枝,那湖畔诗人,正从外面跑来找她。王灵枝的面上,在跳跃着恐怖之光。同时他那吟诗的嘴,又格格地吟不出诗来。

“你……你……到哪儿……去……。”

“啊!”金莺小姐长大着眼看他:“怎么一回事?……”

“你……有一件要紧事……我要和你谈一谈。”

金莺小姐就把信交给了门房,自己陪着王灵枝到了会客室。

“唔,不行呢。唐洁如被捉去了……”王灵枝还没有坐下,便急切地说。

“谁:谁:谁把他捉去了!”

金莺小姐立刻象窒住般地透不过气来。

“你想,还有谁呢,还不是那批军阀。”王灵枝愤愤地说:“现在我要问你,那唐洁如不是你同乡吗?……要你设法……怎么样把他营救出来呵!”诗人此时似乎又在做请愿诗似的拖出了一个叹息。

“真的吗?……是不是我在做梦呢!啊!你不会骗我吧?你不会骗我吧?……”金莺小姐几乎掉下泪来了。

“谁骗你啦!……我特来通知你……我此刻还要到别处去……我还要请你注意……他说不定会招供你是……”

诗人说着,又脚踏着恐怖的灰尘,匆匆地走出去了。金莺小蛆失落在冷海里。她此时觉得唐洁如是可爱的,比一切男子都可爱。唐洁如之所以被捕似乎又全是自己的过失一般。自己不肯把爱情献给他,使他抱了一颗伤痛的心,奋勇地跳进了最危险的前线,而了却他毫无生趣的人生。这难道是他近于变相的自杀吗?……金莺小姐想到这里不觉全身颤栗,空荡荡的一间会客室,立刻成为阴暗的地狱。

正象天秤一般,一头低下去时,一头便不得不高了起来。接着痛惜唐洁如的心情而来的,便是对古父那种古板的调子的反感。把这反感延展开去,她又好象脸上有青脚胡子的古父,也是置唐洁如于死地的一个暴君。

啊!是的,唐洁如就是你捉去一样的。你是旧势力、旧思想、旧社会的拥护者!现在旧社会旧势力旧思想把唐洁如吞没了,不就是你吞没了他一样的吗?唐洁如是说过的,每个人的每一行动,有一部分是善,而有一部分是恶,看哪一部分的分量较多,便成为那一种人。然而,他还郑重地说,这里有一个主要点,善的标准,是合历史性的,我们必须尽量以我们大部分的行动,去适合历史性的发展,才是善人;反之,就无疑地是个恶汉。而古父呢?……

她跑到寝室,仰睡在自己的床上,如同丧失父母般心痛,不知道将如何为洁如营救,终于抱头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