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到了西冷印社,坐在一座茶亭里,独自泡了一壶茶在等。一颗不定的心象车轮般在转。历史的痕迹,也就展开在眼前。季先生、梦若、里嫂子、父亲、弟弟,……以及现在的江免容、唐洁如、应王二诗人都得和自己结合着一种分割不开的关系。

尤其是近几天来,唐洁如给予她生命上一种更大的力量。这力量,能够使她抹却这些历史的陈迹,而无所顾忌。现在似乎只是她如何接受这力量的问题了。

等着,等着,唐洁如也来到了。“呵!密司沈已经来了。老应和老王不曾碰到吗?”唐洁如活泼而又自然地说。

金莺小姐不知怎么的红着脸怪不自然的迎着,好象唐洁如这大方的态度,对她是一种压迫。然而她欢喜碰到这种压迫——压迫中有神秘的痛快。因之,她不经熟思地说:

“我已经等的心急死了,你怎么来的这样迟呢。”但这么一说,似乎又觉得自己话头太露骨了一点,便轻轻地在话尾加上“你们”二个字。而塔上的风铃声飘了过来,偏又把“你们”二字的声音压低了。

唐洁如笑了一笑,便挨坐在金莺小姐的一旁。茶房端过一壶茶来,向两人身上瞟了一眼,又悄悄地退回去了。

坐了下来,唐洁如也有点感到局促了——在这孤亭里,竟坐上了我们一对呢!想着,也就微微心跳了起来,说不出话。于是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镇一镇心。而金莺小姐却只觉得耳根有点发热,象透不过气来,顺便伸手去理一理鬓发,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趁他们还没有来,我想和你谈一谈。”终于唐洁如打破了沉默,说了。金莺小姐感到全身一阵紧张。从唐洁如这样袭击般的口气中,便联想到那个男师范学生会代表对女师代表那种呆话,急捺住自己惶惑之情,立起耳朵,听唐洁如说出下文来。

“不过这里有点不大方便,绕过这风铃塔,往下面一个亭子里去谈一谈,怎么样?”

又是一种秘密!金莺小姐心如游丝般飘荡。平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暴露男性的粗暴的纪事,又泛上脑子里来。而自己此刻正也如那种纪事中所显露的柔弱的女子,在唐洁如面前,完全失却了她固有的烈性。红了一红脸,毫无拒绝地点了点头,表示允许了。唐洁如回过头来,吩咐一声茶房,便领着金莺小姐绕过风铃塔下,到假山后背,在一处石头上并排坐下。

“我和你要谈的,是关于国民党的事。”唐洁如首先提出了一个堂皇的题目。金莺小姐听到后吐了一口长气。然而又好象不免有点失望似的感到平淡。“我以为我们现在的学生,不是读死书的时候了。”唐洁如接下去说:“我们是一个学生,同时,还是个国民,都是社会的一分子。我们固然要尽学生的本分,尤应该尽国民的责任。所以,现在做学生的,必须干预政治运动!而且,亚里斯多德也说过了,人根本是个政治的动物。我们现在首先要打破那种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们瓦上霜的卑劣观念。要知道,你即使这么做,人家还会拉到你们的面前来。这里面的交涉,便是政治的起源了。我们学生……政治……干预……

唐洁如尽这样滔滔地发挥他的学生干预政治论。接着,他又说到民国十二年国民党改组的经过,越飞的南来,国共合作,以及香港的海员大罢工,津汉路的惨剧……都如实地被他描绘出来。

“所以现在我们学生实在不是安心读书的时候。我们必需打倒了军阀,铲除了封建势力,使帝国主义没有爪牙,不能毒害中国;同样,我们也只有打倒了帝国主义,使它没有扶植封建军阀的机会,中国才有办法。……然而,这打倒工作,不是你和我两个人可以做得了的,也不是仅仅我们学生可以做得了的;是必须唤起全国的民众,大多数的劳苦民众,统统起来,才能打倒!香港海员大罢工的最后胜利,便是我们最好的教训。….”

唐洁如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一下,便回过头,向左右瞧去。金莺小姐静听着,神经随唐洁如的声调而紧弛,连气都不吐一口。

“现在,我们杭州也有省党部的组织呢。”唐洁如突然又放低声音来。“不但杭州、宁波、慈谿、奉化、镇海都有。当然现在党部的组织中,大都还是些学生分子,或者小学教员。但我们极端主张向工人方面发展。我们已经预备几个同学去拉黄包车去,组织车夫。我今天叫你来,第一就是要你加入党来,负担妇女方面的运动!……”

金莺小姐听到唐洁如最后一句话。不觉吃了一惊。本来唐洁如这一席话,在她全是新颖的,不曾听到过的。有些地方她简直还不能理解。比如,据唐洁如说,革命是要向没有知识的工人方面发展去的话,那不是小觑了革命吗?要是真的照他话做去,那么和父亲往来的那些“三次”,倒是真正老牌革命党员了。自己和这样的革命党员,好象有点落落不合;那么自己似乎也没有加入党的可能了。然而再仔细一想,象唐洁如这样的人,有见识,又有胆量,也在干这种工作,自己似乎也就有来学一学的义务了。

“我以为你不要怕”。金莺小姐还不曾表示意见,唐洁如又接上来说了,“现在你可先从同学里入手。随后自然可向那些女工方面发展的。至于如何发展,我们自然有机会告诉你的。”唐洁如的“劝进表”,是以他对金莺小姐所发生的男性魔力,而把金莺小姐屈服了。金莺小姐又默默地点一点头。低低地说了一声“可是可以的,只是一切要待你指教哪。”便把两眼向假山之洞看去。这时应、王二诗人却低吟着什么从山洞中穿出来了。于是湖滨诗社的常会,在正厅中开始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