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活意识集中于自己身上,那便将一切身外事件当作没有看见了。因为那个陌生的唐洒如哥哥的一席话,金莺小姐的生活意识渐渐向外放射去,于是,这几天内她明白了校内学生会的组织和历史了。
在现在学校里的学生会差不多将要从完全停顿中中兴起来。自从“五四”运动以来,学生便走上了社会运动的大道上,首先是直接行动,检查日货。一般奸商,起初还全在梦里,以为中国人口头说抵制日货,心里却没有一个不想趁机会贩日货发财的。但接二连三的来了几次没收焚烧以后,自然也就有点敛迹收心了。不过暗地里却还在买动流氓打手,设法先打破这批学生们所筑的阵垒。同时,学生方面,各学校里既然都有学生会,校外又有学生联合会。这学生联合会,在那时,可说是检查日货会的别名。学生们要爱国,唯一就是每天早早起来,在寒风里到车站江边去检查日货。即使不检查,也得站上半天,表示了爱过国。
国爱过了,于是回来,读些新文化书报,谈自由恋爱,谈《红楼梦》,谈新诗。于是,也就不免把爱国心分些过来。于是,发现了检查日货不过是“单纯的爱国”,要“复杂的爱国”必须在检查日货外,再研究新文化。“新文化”就是“新文学”。做新诗当然是首先第一要紧。比如:“……和尚头皮是光的,只有我的心里是空虚的。”这样的诗最为风行。然而学生联合会的力量却松散了。奸商们以为有机可乘,便雇定打手,在还有几个不知研究新文化而硬干的学生们来施行检查日货时,便哄然一声拿出石头扁担,混打成一堆。待警察赶到,凶手已经作鸟兽散,学生却躺在血泊里了。这件事给女学生们一个很大的戒心,便有退出学生联合会的动机。凑巧那一天,开执行会议以后,男高中前身师范学校里,有一位代表姓徐的,郑重地对女师——也就是现在女高中的前身——的代表说:“密司×,我有一句话跟你说,请你往那儿过来一下。”那女代表过去了。他们两人站在屋角,面对面的。
“密司特徐,你有什么话说?”女代表泰然地问。
“唔——”姓徐的顿了一顿。.......”
“唔,请密司×不要生气,我们两人…………好不好?”
“什么?”女的惊异了。
当然这一来女学生不免两颊绯红了。女师代表气冲冲地一转身退出了会场,返到学校,主张自己学校的学生会应该退出联合会。
本来一个学校里的事,大都是一二个积极的学生凑凑热闹而已。现在积极的变做消极了,那学生会也自然而然地停顿了。
但自改组女高中以来,偏又聘了一个不新不旧的“好好先生”做了校长。他对于学生会也采取干涉与不干涉的折衷主义-—学生会不妨有招牌,学生却不许有什么行动。
“那是不行的。我们决不愿受这种贤妻良母式的教育。”有的这么说。
“最低限度我们需要有一个学级会,来互相切磋琢磨!”
这样,高中三年级便有所谓“雄飞社”的组织。
“那么,我们来个‘雌伏社'好不好?”二年级学生有的这么提议着。
“你的脑子太冬烘了!”立刻来了个袭击,“难道我们女子竟自甘‘雌伏’吗?”
“这是贤妻良母主义者!”
“这是男子崇拜者!”
一齐的攻击都集中那个提议者身上。自然,不久,还是来个“解放社”“平等会”之类。只有一年级却还付阙如。整整将一年了。
“我想我们来组织一个研究文学的团体。”金莺小姐听到他们的报告,就想起唐洒如哥哥的话来,她这么来提议,“大家都来做些切实的研究工作。”
“好的,好的。”徐有梅很赞成地答应了。
“我也来加入。”李辅之也以为然。
“看你们去做冰心第二去!”有的听了金莺小姐的话回过头去。“月呀,花呀,母亲呀!繁星呀!……还有呢,还有爱——人——呀!”说着,便打着嘘,笑着过去了。
金莺小姐听到这打嘘声,倒有点同情那种否认一切的态度。然而同情中又引起自己另一方面的反感,坚决了自己想组织文学团体的心。她静候着唐洒如哥哥来找她。一方面,她又向江免容先生探问口气。江先生仅仅笑了一笑,不表示可否。但江先生私自给她的信中,却表白了“让我们两人,永远结为文学上的伴侣吧!”的意思。
三天后,唐洒如的哥哥真的来了。在同学的拍手声中走了出去的金莺小姐,知道来的是唐洁如。
“这是王灵枝!这是应起愚!”唐洁如又把同来的同学介绍给她,“这是沈金莺女士。”
金莺小姐一看,知道就是在湖滨公园常常碰到的丑男子——不,是曾被牵过的两条牛呢。
“都是湖滨诗社的新诗人!”唐洁如继续介绍着,“王诗人出过一册苇风诗集。应诗人也有不少作品在文学旬刊上发表。”唐洁如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微笑。“现在却来邀请沈女士加入诗社呢!”金莺小姐笑了一笑,说声不配。
“这可不用客气,”但唐洁如却正经地说:“沈女士的旧诗写得很好,新诗也一定会的。后天是开社务会议,我想请女士参加呢!”
“唔!请女士参加!”
“唔!请女士参加!”
王应二诗人随口附和着。金莺小姐却不禁为一种新奇的喜悦所驱使,也就慨然允许了。最后,送出了这些伟大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