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近来总觉得有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常常跑到江先生公寓里去。但一跑到江公寓,一路上在脑子里闪烁着的问号,都变成心头上的惊叹号。几乎气都抽不过来了。江先生同样也在心头上打着惊叹号,把金莺小姐迎了进来。在紧张的沉默中,江先生口边露着颤动的微笑,于是第一句话说出来了:“杜诗看完了吗?”“不,不很了解呢。”金莺小姐这么说了后,二人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人生问题的议论又从江先生口里流出来了。
“我以为,第一义的是哲学和文学,”江先生常常这样说,“便是纠葛到人生问题上去的。我以为,世界第一等哲学家是叔本华和庄子。我以为叔本华所谓‘生乃死之完成,’和庄子所谓‘方生方死'都是至理名言。……”
于是江先生又继续发挥一大篇“至理名言”。他又说到了孔子是第二哲学家。他最后又归结到自己独身主义是最合理的主义。……金莺小姐每当江先生发议论时,她总是静静地听着。同时自己心境也跟着江先生的声调转移。于是,我为什么做人?我做怎样的人?做人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种问题,便缠住了她的心。使她渐渐感到心情沉重。一待离开了江先生,她又重返于空虚里。她觉得刚才的沉重,是很可宝贵的了。
她一回家来,也常常追味这心的沉重,陷入在恍惚的状态里,有时且不免会对父亲母亲说起江免容先生来。
“是一位老先生吧?”她母亲问。“三十以上了呢!”金莺小姐郑重地说,好象江先生可爱就在他年龄在三十岁以上这一点。
“唔!我知道的。”父亲立刻接过来说,“他父亲是我省议会里的同僚,年已六七十岁了,精神倒很矍铄,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而且脑子也颇不错。穿着一身粗布大袍,做事处处讲求实际。他坐在我左手,常常和我谈起家务,说他有一个大儿子,才学很好,曾在北京大学毕业,现在在女高中当教员,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先生了。什么时候,你请他到咱家里来谈谈。
金莺小姐一听父亲这话,隐隐感到一种胜利似的欢喜。她的梦想又展开在她眼前。她在父亲的叙述中,体验到父亲似乎已经默认了她的心愿。她将会有一天,象新娘回门似的带着新姑爷回到自己这屋子来。两阶上站满了看新姑爷的人,新姑爷胖胖的脸,修整的胡子,洁素的袍子,缓缓地走了进来。一千只眼光,一万只眼光,在赞美新姑爷的老成持重,……在替她前途的幸福祝祷……于是她高笑着……她又惊悟过来了。……
但事实终于是事实,江先生真的在一天晚上应着她的邀请到沈公馆来了。
“世伯,世伯。”江先生的叫声,几乎使金莺小姐不安起来。
“不要这样客气。”沈大钊直截地说。“虽然令尊大人是我省议会里同僚,但你毕竟还是莺儿的先生。我们还是并辈的。”
“不,我以为世伯不应这么说的。”江先生又鞠了一躬说,“我以为世伯上年受虚惊了。我从学妹处,才知道世伯确是个当代人物,可惜——我以为……”
“学妹!”这是一个如何惊心的字眼呵,站在一旁的金莺小姐立时脸上涨上了两片红晕。
“那是笑话,并不能算虚惊!”沈大钊高声地说。“现在这世界,哪里说得上公理,简直是个强盗。他们也太笨,竟告起我“强盗”来了。远自北京政府,近自江浙督军公署省长衙门,哪处不坐着盗!我平生最恨,就是这批官绅,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娟。天下不太平,全是他们造的祸。不要说做麋麋粟,空耗国备,而且想出种种方法,来搜刮穷民。今朝刀头税,明天人丁捐,将来怕还要收行路税了吧。而乡民间所谓一批公正绅士,就在这种地方能尽其力,成为其公正。真所谓“官无绅不活,绅无官不生”,“官官绅绅成一堆,百姓骨身都成灰"。他们倒不如那些三次,用自己的性命来作赌,捉不住我,天下是我的;我给你捉了,就算是你的天下吧。这是多么勇敢、豪爽、干脆!不用说,我对这社会,的确有点看不过去。觉得还是他们留下些正气来,又何怪我同情他们呢……”
沈大钊照样说下去。江先生虽然有点吃惊,但总还说着:
“是的,是的,庄子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自古已然。我以为世伯可用不着如此愤激!”
然而江先生却透过了沈大钊愤激之情捉住了他的心,觉得自己一礼拜来常常想对金莺小姐用的一种粗暴的手段,在这样的一个父亲的管教下,是满不在乎的了。自己便感到有几分希望似的堆下了一脸笑容。一待江先生这意识恢复过来,沈大钊还在继续骂这强盗世界。江先生“唯唯否否”的谈了二个钟头,也就告辞出来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金莺小姐刚刚上完了下午第三节课,校役跑来请她听电话去。
“你是哪里——哦——我知道了——我回家吃了饭来,怎么?哦!原来你就是请我吃饭吗?那么我一准来!不过既然还有别的事,你为什么不在此刻告诉我呢?那也好,我就来!我就来!”金莺小姐放下电话,便把书包向住校同学处一放,梳理一下头,薄薄的施上些粉和胭脂,便兴冲冲地走出学校去了。坐上了人力车,尽催着车夫快跑,终于车到了天然饭店。给了车钱,直往一百五十号跑去。江先生正来回地在室内走着。
金莺小姐看着江先生两手反扭在背后,象有重忧似的往里面走去。自己悄然站住。一待江先生回过身来,看到了她,她才尖声一笑。
“好的!好的!请进来!请进来!”江先生还是用一唱三叹的口调说。金莺小姐小麻雀儿似的跳到室内。江先生便阖上了门。
“怎么你请我吃饭要到这旅馆里来呢!”金莺小姐直向他问。“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心思的!”金莺小姐撒娇似的说。
“那你真不能算是我的高足弟子了,我在讲堂上错赞美你了。”江先生的绍兴调更沉重起来。“你可不知道吗?你老师要做文章了,一定非开旅馆不可的。因为旅馆是最热闹的地方,脚步声,笑声,说话声,喊声,叫卖声,以及打架声,汽车声,……--切的市声,都可听到,这是一部最好的天然音乐。我要听取这音乐来做我的文章的韵律。”
金莺小姐不觉笑了出来,同时,背上又流过了一阵水,冷冷的,把毛管吹的竖起来了。她暗暗地觉得,这时说话的江先生,不是她想象中的江先生了。但她还是问:
“那么江先生要做文章,为什么还要叫我来打扰你呢!”“是的。我正要你来帮忙呢!”江先生苦笑了。“也只有你,我这篇文章才能做得更出色。”
她和江先生分手便回到家里,自笑起来,觉得自己能于最为难的时候,坚决的意志,排除一切,这是自己最勇敢的一面。虽然自己平日总爱陷入空想,但这最后的意志,却能打破一切空想。
将来的成功,怕也在这一点上吧。
第二天,学校里挂出了江先生病假布告。
第三天,江先生又续假。直到了第四天。
金莺小姐感到了不安了。在第四天星期六的晚上,金莺小姐才跑到江先生的公寓去。
江先生独自个儿睡在床上。
“怎么先生竟病起来了呢。”金莺小姐问。
“没有什么,我不过在悔恨——我不过怕见你面!”
“呃!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啦?”金莺小姐故作惊奇的样子。
“因为,我想完成我的文章,竟不料在行动上侮辱了你了。但你要原谅我,我以为,我这颗心是干净的。金莺!”江先生的忏悔,使金莺小姐心里暗暗感到快乐。
“先生,那你太多心了,我可一点感不到什么侮辱呢!我这几天尽待着先生去上课,可是先生总也不去,所以我又急的跑来了。而且,那天晚上,我也太孩子气了。”
五天以后,终于接到江先生的来信了。那信真写得稳重,然而却口口声声叹着自己深切的苦闷。为什么一个男子要向一个女子叹诉苦闷呢,这里面,就透露了一种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