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一个意识明确地反省之后。
旧历八月中秋的晚上,由江先生提议,到西湖葛岭去举行赏月会,愿意的人,可自由参加。但赏月以后,必须作文一篇,或吟诗一首,文体则白话文言不拘。金莺小姐事先曾经由江先生口头邀请过,当然是加入的了。
西湖的月色真好,江先生带了八九个女学生,踏上了这遍地的银光。
暑气已经消退,秋气陪着月色,颇有几分凉意。身着薄薄的夹衫,踽踽行去,这凉气反给人增加舒适之感。
江先生挥着一根打狗棒,提着一大手提包,口里吟着旧诗,从湖滨公园向里湖走去。江先生走在最后面。
八九个女学生,都嘻嘻哈哈笑着跑着,比快,还扑打着。只有金莺小姐却老成持重而若有所思地走在江先生的前面。
葛岭挨近到他们眼前了,先行的几个女生争向保叔塔脚下攀登上去。后面的踏着前面的人影,越发觉得在月光下走路,高抬两脚再踏下去,很难坚定。但在奔跑的她们,却打破了这个幻影。缓步而走的江先生和金莺小姐,却把这幻影合着心里的另一种幻影,越发将步子走得更慢了。
“江先生,江先生。”先行的学生远远地在塔下高呼着。江先生隐隐地听到这叫声,觉得这样和金莺小姐并肩走,有些不好意思,便大着嗓子喊:“努力!努力!努力往上跑!我头也不回,汗也不揩……”
待江先生攀登到保叔塔下时,那七八个女生早已不知跑往那个山岩上去了。只有金莺小姐却茫然无所着落似的,在银样的草地上,悄然孤立凝思。江先生恰巧从她背后走来,放低了脚步,渐行渐近,挨到金莺小姐的后面。
金莺小姐只觉得这月色凄凉。月光从她的背后洒过来,自己的瘦影静默地横在她眼前。她凝然地看着这瘦影,在茫然的心里,才跳出一个明白的意识来——还是“爱惜自己”吧!
原说自己奇怪的性格,很不容易使人谅解。尤其是他人兴高采烈寻笑作乐时,她会感到无边的凄凉;在他人愁眉蹙额时,她会感到深切的痛快。这样一种性格,不但不能使人谅解,反而更容易引起他人的误会。今夜的佳会,八九个女生,把她划出在另一个世界里,正也是这个缘故。
江先生正在构思得入神的时候,他的影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金莺小姐的左边了。金莺小姐吃惊似的回过头来。江先生便又顺口念出了一句:
“为谁风露立中宵?”
此刻茫然的金莺小姐,连身旁的江先生也记不起了。当她一听到江先生的念诗声,才回味过来:
“啊!先生!”不觉象对母亲哭诉似的用着哀感的颤音叫了出来。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江先生又毫不在意地念出。对于诗本来悟性很好的金莺小姐,当然咀嚼得出这诗里的意味。便笑笑说:
“江先生,你别尖酸人了。”
“哈——呵!”江先生笑了一笑,便算作回答了。接着又问:“她们往哪里去了呢?”把话头宕了开去。
金莺小姐顺势把嘴向东一噘。
“呵!是在那边岩上吗?”江先生说,
“那么我们也一道去吧。”
江先生又挥起了“司的克”,勤务兵似的跟在金莺小姐的后面。江先生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保叔塔的故事来,心里感到一种油然的快感。
绕过了曲道,开始向岩山上攀登了。
“呵!呵!要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站在岩顶上的学生.故意作出唬人的口调说。江先生真的把两手放到岩上去了。
“啊!江先生有四只脚了!”
“唔!是的。江先生有四只脚了。”
“是什么?”
“是象只饿虎哪!”是岩上女生的打趣话。
江先生终于登上岩顶了,有点愤然。“谁说这样的话!”一群人都笑了!江先生也笑了。但一回看金莺小姐还悄然立在岩下。
“上来呀!”大家都说。
“不好走呢!”
“学江先生那样爬好了。”
“不,让我来提一把吧。”江先生坐在岩边上,伸过手去,提住了金莺小姐的手,终于把金莺小姐提到岩上了。一群人围坐在岩上。江先生开始把手提箧打开,分面包给她们。
“中国人今晚是应该吃月饼的。”江先生说了,“但今晚,我们却来吃面包。但面包也是圆的,而且比月亮还丰满。今晚你们吃了面包,表明大家的前途不仅圆满,而且丰满!”
大家都笑了。“那么,江先生!”中间一个大些的学生说:“我们也祝江先生有个圆满的家庭!”
“不,不,”江先生于是又要提出他的口头上的招牌了,“不,我是个独身主义呢——但是我享乐于缺陷中的圆满。”“怎么叫缺陷中的圆满呢?”金莺小姐问。
“圆满中有缺陷,缺陷中也有圆满。”江先生又用他那感伤的绍兴调,象讲台上讲书似的说了,“我以为,天下事没有什么绝对的缺陷,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圆满。我以为,‘绝对’两字,便是人们脑上的勾影。牛顿的三定律,是绝对的;然而爱因斯坦给否定了。我以为,相对论便成了真理了。我所谓‘圆满中有缺陷,缺陷中也有圆满',我以为这便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运用。因为现在是流行爱因斯坦了。”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江先生那胖黄的脸上。
“比如这保叔塔的故事,也可用我这定律来说明。……”江先生又接着说。
“保叔塔的故事怎么样呢?”
“这故事吗?”江先生于是把脸更装得严肃地说:“故事是很无聊的。不过我以为从民族学观点来看,却也有意思。据说,是一个寡嫂,因为叔叔突然患了病,寡嫂却以自己的身体将其救活。后来叔叔的儿子们显贵时便给她建筑一塔,以资纪念,所以叫做‘保叔塔’。”
连窃笑声也消失了。全体陷入在严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