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1924年的秋天。西湖在骄阳下,睡态惺忪地伸着懒腰。里湖的红荷已经伴着盛夏的逝去而凋残了;一片片遮阳伞似的绿叶,浮在混浊的水面上,大有“人去楼空”之感。湖水冒着白烟,在低空中蕴结成一阵阵热气,压住船游者的鼻端;然而当太阳西沉、晚风袭来的时候,这热气也就消失在夜的黑幕里了。

游西湖的人,大概都欢喜“深入”,好象不到天竺灵隐,不看飞来峰,不到龙井喝茶,不到烟霞洞,不看钱塘江,便不能算到过西湖。但是金莺小姐却并不这样想,游西湖要是离开了西湖,那只有些乡野风味了。生长在乡村里的她,便老感不到兴味。西湖之所以成其为西湖,是孤山,是湖心亭,是苏堤、白堤。如其有个知心的人,携着手沿湖走去,走上西冷印社,在风铃塔下,喝着龙井茶,听微风过时,风铃叮叮然作声,便为之心旷神怡,物我皆忘。或当黑夜披上了朦胧的灰色的薄纱,在苏堤、白堤上的柳树下,并肩地谈心,柳丝如垂帘似的笼住了两人,别成一个世界,便会觉得二人融为一人,天与地合为一块了。这样的想象,是金莺小姐独自一个儿在湖边一时想起的。

想到了伴侣,不禁又感到自己的孤零。自从进女高中以来,已经有了一月,但她始终找不出一个合心意的朋友。在高小时代,她是独往独来的,在此刻——中学时代,还只能独往独来。虽然西湖成了她不可少的伴侣,每晚总要从家里跑来独自散一会步。但毕竟山水无灵,不能与之共语,以抒发莫名其妙的积闷。

孤独中最容易回忆到过去。金莺小姐把过去的一切,一一想起,觉得自己根本是不欢喜和同性的女子做伴侣。里嫂子是比较合意的一个,但乡村妇女,毕竟太俗了一点,不能理解她的心的派处。自己所追求的,倒还是男性比较贴切些。但自从时势不靖,父亲被难以来,金莺小姐不但碰到男性毫无所感动,连自己是个女性也给忘却了。

然而在女高中里,全校都是怩怩忸忸的同性,于是便也不得不把自己看作是忸忸怩怩的一个了。因自己也是忸忸怩怩的一员,便又对不是忸忸怩怩的男教师,感到了不少的兴趣。

女高中里的男教师,照例是应该蓄有胡子的。虽然年纪较轻的,也不得不把胡子留长起来,借收避雷针的功用。然而金莺小姐却觉得男子的美,全在这胡子上。在这种想象下,国文教师江免容先生的朴素的脸孔显现在她眼前了。

在她入学的一个月中,江先生已经向全级夸奖过她二次。江先生一副浓重的眉毛,圆胖的两颊,象胡桃似的面庞,以及茅草割开一般、看不出眼珠的两眼,最初使她看到好笑。瞧这模样儿,活象一个“瘟生”。她觉得天地创造男子,总是用那样一副蠢笨的模型。但是过了一些时,她在江先生笨拙的面孔和笨拙的行动中,看出男子的伟大来了,一种好玩的伟大,一种肯忠诚奉侍女子的伟大。江先生得天独厚的,也就是这种伟大性吧。

两礼拜前,她曾经被江先生唤去谈一次话。江先生用着绍兴的口调询问她过去学校的履历。她一一给答复了。最后江先生说:

“哦!原来你专修过一年国文,怪不得文章这么玲珑清秀,象你人一般玲珑清秀。正合所谓文如其人的古话了。”江先生说到“象你人一般玲珑清秀”时,把语调特别放得稳重些,同时茅草割也似的眼,便也微露出眼珠来。接着江先生又自白似的说明他对于文章的意见,说明自己对于学生的态度。

“象我这样的年纪,我以为你们不要再怕羞了。”江先生用着感伤也似的诚恳的调子说:“你们有什么不懂的时候,我以为应该向我来问。虽然我不住在学校里,但我以为不妨到我家里来问。我家里没有什么别的人,我以为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哦,哦!你不知道我的住处吗?我住在龙兴路龙兴里五号。礼拜天你们到湖宾公园去玩时,我以为,也可顺便到我家里来谈谈。”

江先生说了一大套“我以为”,金莺小姐听到很受感动。她觉得象这样的爱护学生的先生是值得敬仰的。所以她就在那一礼拜,独自拿了一册杜诗跑往江先生家去。

是一间前楼,室内挂满了不少油画。其中还有两幅裸体妇女画。案上也放着维娜斯和丘比特的石膏像。

江先生非常殷勤地招待了她。首先说,他的学生是常常到他家来的。接着,江先生又亲手为她煮咖啡茶。

“江先生别这么客气了。”金莺小姐阻止着,“江师母不在家吗?”

江先生还是煮着茶,一边却苦笑着。

“我以为,我是个独身主义者呢。”江先生缓缓地说:“你不以为奇怪吗?”

金莺小姐心里吃了一惊,但不好意思说什么了。过了一会,江先生又继续说:

“我已经三十岁了呢。我两个弟弟都已娶亲了,我以为真是‘腾落大伯’了。”江先生苦笑中的语声,感伤的成分愈觉得浓厚了。

金莺小姐就在那一次会谈后,竟觉得江先生是个可爱的人。这几天来,使她常常独自到湖边散步,就是这潜意识促使着。然而此刻——在他感到欠缺伴侣的此刻,这意识又明显地浮现出来了。她一再反省之下,她不得不自己首肯。她虽然说不上是受上了江免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