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了镇海已经三点半钟了。金莺小姐还沉醉在悲哀之中……父亲瘦弱的身体绑出到一座旷场上……如山如海,万头攒聚的观众,都在啧啧私议……砰的一声响时,父亲的尸体倒了,血!血!赤红的血!流成了一潭,好象要把自己尸体流来流去一般……于是,自己是穿着白衣,排开了群众跑到血尸旁,高叫了三声“爸爸!”也就给收拾起来了。没有哭,没有忧伤,也没有笑,没有欢乐……是至高的空虚,是死与生的协调……这样是死吗?然而已在另一世界上出生了……生是死吗?那么此刻的自己也是死了!……
“嘟嘟嘟!”轮船的回声;唔!是金莺小姐意识里的丧钟。等到船挨上了码头,鼎沸的人声,才催回了金莺小姐的梦,她掸了掸衣服,带同里嫂子下了船。
自己完全忘却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尽向人群挤去。男子的手指,常象有意无意地在自己的ru头那儿碰来碰去。然而她不管这些,终于给挤出码头外了。
“张公馆在哪里呢?”这是她首先自己问起的。但她又自己答复了,“无论如何,先找个炮台再说。”
炮台是设在招宝山的临海的一面。她们雇了一辆车,拉到了招宝山脚下。她们下了车,取了往山上去的大道攀登。
柔和的海风轻轻袭来,吻着她的一头黑发。她登上了山顶,一望无际的海天,露着初春的暖意。将要向西方落下去的太阳光照,画出了黄昏的醉态。近海上的帆船,象大翼的飞鸟,踏水浮飞,戏波逐浪。白白的鸥鸟,紧跟在远去的轮船的后尾,象有什么使命似的和船囱上吐出来的缭绕的黑烟搏斗。这眼前的世界,是浩大、辽阔、广袤、雄壮·…这正象自己常常幻想雄飞的心境一般。金莺小姐吐了一口几天来积郁在心里的长气,便把自己融化在这景象里,全以为自己此刻的前路是投向大自然的怀里去的,把父亲的事放在脑后了。
绕过山顶寺院,正要向下山路走去。从寺院里突然走出了二个高个儿的汉子来,打了个照面。“啊!沈小姐!”便随着发声响来。
里嫂子首先听到这叫声,放眼看去,是一个灰色脸的独眼汉子。她知道这是和里哥儿常有往来的独眼龙,便叫住了金莺小姐。那汉子也便带同其余二个比较年青的汉子走了过来。
“是大钊先生的女公子吗?”独眼龙问,“啊!你可是里哥嫂子?”
“啊!是你吗?”里嫂子迟钝地说:“在这儿,……”
“在这张司令家里。”独眼龙接过去说:“沈小姐是为了沈先生的事来的吗?张司令已经有电报去了。张司令不在炮台里。张公馆是在城里,我们带你去见张司令吧。”一连说了一大串。
“真的吧?张司令已经有电报去了吗?”金莺小姐着急地问:“电报打给谁呢?……”
“沈小姐放心好了,”是另外一个青年说:“沈先生的事就是咱们的事!”
“张司令也说过了!沈先生的事,也就是张司令的事。”另一个又接着说。
“当然,那还用说,我们都是张司令手下人。我们……好,现在回去,到张司令公馆去吧。”说着,那灰色脸的独眼龙打先走了。
在回路上,金莺小姐又沉在闷葫芦里了。这些不认识的人,终究和父亲是些什么关系呢?父亲和张司令又有什么关系?父亲是给所谓统治者们捉去的,然而父亲偏又是另一统治者的手下人;那么,这些统治者们中间,都有些对立的矛盾存在着了……在乡间,常听人不把土匪叫“土匪”,而叫“三次”,难道父亲真的是三次革命——革命党里的人物吗?虽然革命党人是个怎样的人,自己并不明白,但至少“革命”二字是个干脆的名词,值得人向往的。然而,现在,象粪蛆一样的,每天来到父亲面前哄动的人物,可是真是值得向往的人物吗?他们除能够使用盒子炮,放快五以外,可又知道些什么呢!固然革命不必一定要讲手段,但这样抢劫,可真是革命党所应取的手段之一吗?而且实际上又是这样的一个公式:(乡绅+乡民+炮台司令=三次=土匪)那么,这终究是一盘什么样的算式?这样复杂的社会的结构,却使金莺小姐瞧不透什么来了。
下了山,又乘着车,一直拉到张公馆。张司令正在打牌,独眼龙给通报了,张司令立刻出来接见。谈过了一会儿。金莺小姐并且还叙述早上看到的报纸上的话。
“……不要紧,不要紧!”张司令接着安慰金莺小姐说。“报纸上的话,是靠不住的,卢督军也有回电来,请我放心。我想,事情就是这样做吧。现在趁你来到这里,索性顺便到杭州去一趟,我写一封信,介绍你去见卢督军。再由你做一张呈文,取具些商家印章,向督署去请求保释,那么,事情就可以一丁百了啦。……”
金莺小姐听到这里,心房的压力渐渐驰缓了,一切过去的梦嵬也就清醒过来。接着,张司令又高叫着:“玉香!玉香!你陪莺姐姐到房里去休息休息。”于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儿,出现在金莺小姐的面前了。遵着父亲的命令挨近到金莺小姐的面前,低声地叫了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