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最近却感到了新的忧郁。她已经从拘束于自我中解放出来,而感到人世间的忧郁了。尤其是她这烦杂的家庭环境,出入的人,都好象带有什么秘密的使命似的,使她猜不透究竟来。
直到除夕那晚,里哥已经整整有五个日子不来她家了。
在和父亲闲谈的来客口中,也听到些不稳消息。
“说是又有一批三次要兴起来呢。”
“这一批家伙,就和往常不同了。他们是不妥协的。”
“怎么叫不妥协的?”
“说是要除几个眼中钉才行呢……”
“唔!眼中钉!眼中钉!唔!”
沈大钊在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门外一阵女人的哭声扑过来了。
是里嫂子i
里哥儿是被杀了?还是事情被拆穿了,给官兵抓去杀了?
那一天晚上,里哥儿从一家亲戚家吃了喜酒回来,途上想起了他新近相好的情人,十八岁,葱芽儿样的脸,指头弹得破的,口齿又伶俐,会逢迎……怪亲热,……心头便趁酒兴,更加热辣辣的难熬。满想今晚快乐个要命。
“不是吗?春生(他的亲戚)今晚一准成礼,我保里也算讨了个娘子,去成一成礼才行呢。”
想到这里,口里的五更相思调,也就不期然地呜呜唱出来了。
“一更里,想我郎,郎郎是新年。……”
把这唱声拖进到黑魆魆的一条暗弄里。沉重而严肃的周围,把这声音越发顶得高了,象要撕破天空似的。
突然,在黑暗的转角里,飞出一条白光,白光下盘翻着一条红龙,唱声一下被压住了!
白光直向他头上飞来——最初是冷水泼身似的一阵凉,接着似乎感到站不住脚似的要晕过去了。于是开始剧烈的痛,而白光又从头上飞起——然而又扑了下来。他反射似的叫了出来“救命呀!”同时,他已经探出了裤袋里的手枪,向暗中放去,而第三次的白光,却正从脑门劈下到嘴角,连鼻梁也给平分开了,他倒下去了……血水流满了全身。
四邻闻声齐集。黑暗的弄堂被火把照得通亮。
“是保里呢!”
“呀!他怎么遭杀了呢!”
“太可怜了,头上劈了三刀呢……一刀是着在肩上,一刀削去了耳朵……唔……”
成潭的血在火光下跳跃,白光的刀,横躺在血潭里。
一条红布上写了几个字:
“照得护国大军起义,必须除此妖孽!甘为洋狗侦探,又和我辈通气。如此两头火营,实属太无道理。我辈劫富济贫,大家都是兄弟。为国、为民、为己,王道堂堂在前。护国军大统领袁。”
里嫂子哭诉着种种。
“这可是有什么法想呢。”沈大钊沉着地说。“吃官司,没头;追凶手,没门路;也只能把这刀呈到县里去,备个案罢了。或者向县知事那儿疏通一下,讨些抚恤金。毕竟里哥儿总是为公杀身的。多少可得些儿,填补填补家境。……”
沈夫人这时也出来安慰里嫂子。金莺小姐茫然地站在一旁,不知说些什么好。世界太复杂了,在她是无论如何不能解开这中间的纽结。仇杀!暗杀!中伤!挑拨!敲诈……手段这样残酷,不能算做人……活在这样的世界上,毕竟有什么意思呢?!”……“好,人是哭不活了。”沈夫人说:“还是好好在我家住下吧!一切事你(沈夫人回过头来,对沈大钊说)给她料理料理。唉!谁还不伤心呢!又死得这么惨……”
沈夫人沉弱的语声,使金莺小姐也黯然掉泪了。
正当这屋内沉没在凄凉的景象中,屋外又起来了一阵哄动声。
一个乡下的雇农,带了一队兵士向沈大钊家里来了。
“这便是他家!”是门外的声音,从这声音中闪出一个短小的影子,直闯进沈大钊的家里,急冲冲地跑到沈夫人跟前,“妈妈,有兵来找爸爸问话呢!”这便是肇文。
华文的话声还没有断,灰色衣的两个大汉,已进了沈家的大门。“大钊先生的府上,是在这里吗?”的话声,也就冲耳过来了。凄凉的一室,跌入在死一般的静寂里,四对惊慌的眼睛,跟着室内的暗影追去。
“你问他家干什么?”金莺小姐终于抢上一步给回复了。
“咱们管带要见见他。”一室惊慌的眼,似乎都恢复过来了。
“唔!唔!”沈大钊走上前去。“那么请你们管带进来。”
“你就是沈大钊先生吗?”
“是的。”
“管带可不是亲自来的,只带了一封信,和打了一顶轿子来,要请你先生往城里去一趟。说是有话要相商。……
那大汉递上了一封信。这时,金莺小姐已瞧到门外整整地站着一队兵,私下对母亲耳语了一会,便又抢上一步,跟那大汉说去:
“既然请父亲去,为什么要带这么许多弟兄来呢?”
“不,小姐,这你可不知道的。沈先生出门,六十里远路,没有兄弟们护卫,是不大方便的,管带也为了时势不靖特地叫咱们来……”
然而,过敏的神经,使金莺小姐总感到不安。便向看信的父亲那边站过来。父亲手里的信这么写着:
“..弟信先生必无此事,故彼王氏兄弟,向弟处及县署告发时,弟等皆严词拒绝。王氏兄弟,知计不得逞,乃转控于督军署与省长公署,谓新宁土匪,皆系先生一手抚育。且言之凿凿,证据杂出;商家愿具铺保坐诬告罪者,以千万计。省署与督署下其事于弟。弟已竭力担保先生,想不致再滋事端。惟兹事体大,须与先生仔细商酌,如何处置,方能息彼方之口。本拟前访,以事务沉繁,不克如愿,还望屈驾是幸……”
“爸爸!”金莺小姐看完了信不安地说:“你身体不好,还是过几天再去吧!”
“不!”沈大钊漫然地回答:“身体吗?不要紧,而且,为了里哥儿的事情,我也正想上城去一趟呢。”回过头来,便往卧室里换衣服去了。
沈夫人跟了进来。金莺小姐从里嫂子的眼泪中,似乎看出了自己的运命了。怔怔地俯着头站在簷下,想不过来的想。
父亲的影子闪过时,灰色的兵士,便成圈地给淹没了,只剩父亲的叫声。
“莺儿,好好儿服侍母亲和弟弟!再会!”
跟着父亲这话声,母亲已在后房哭叫起来了。
金莺小姐好象耳朵里荡满了村人们的指责声。自己象失落在冷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