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既然接了来,也就在家里多住些时。”父亲继续说着“反正,放稻假的时候也快到了。索性你写一封信去,告一个半月假,连稻假一起住过,再上学去吧!”

金莺小姐听到父亲这么说,最初感到有点不安,后来反而感到非常痛快似的,好象父亲在特地为她报仇。因为在她以为天下最大的侮辱,是一个顽石一般的男子,竟不理会有一个女子在爱他。她便遵命写了一封信,在家里住下来了。

她向父亲请求,另辟东厢楼上一间小阁,做了她的书室和卧室,她现在要一个人好好住起来,静静地多读些书。往年她从学校回来,总跟母亲弟弟住在一间里,现在她恐怕弟弟会扰乱她的心思,而且还恐怕因为弟弟更引起另一种想象来,所以她非另辟一室自己住起来不可。

但她觉得非常奇怪,越是自己住了一间,奇奇怪怪的想象越多。

“哎,肇文,你别这样顽皮,老是缠到我面前来。”有时她竟这样说出来,“你年纪不小了呢——十三岁了吧!……”

“你问我什么,你又不是瞎子先生,要为我算命。”肇文胡诌地侧着头说。

“就让我来算一算你的命看。”说着把弟弟拉前一把。当她的手握住肇文软而暖的手时,不觉全身战栗了,一挥手说:“去吧,立刻离开这里,我不会给你看相算命。”

弟弟不知怎么一回事,有些惘然地离去了。这时她才清醒过来,挤出了一身汗。她感到自责,已经犯了罪,因为她的这一意念,已经存在于天地间。

然而她终于不能禁止她这一种意念上的犯罪。她对于服侍父亲的表兄——保里,也觉得有好感。或者是因为保里那副魁梧奇伟的身体引诱了她吧。因为他露出那两条浑圆而又有劲的臂膀,和几乎象女人似的突起了的胸膛,使她从楼上望去,竟出神了。她终于坐下去了,抛了书本,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一天,父亲正在自己起坐间里抽大烟,保里匆匆地带了表嫂进来。

“不行,还是到叔叔家里来避避风头吧!”保里一屁股坐下来。

便说:“因为那批家伙时常往我家进出,洋狗把我家当作那批家伙的家了。所以我把她索性带来了,把自己的家锁上了门。”

这样,表嫂就派到来服侍金莺小姐了。

金莺小姐一看到表嫂,就几乎是电感似的泛上了一个念头……她是被那粗大的臂膀抱过的人呢!她真幸福!……因之金莺小姐竟好象要在她身上要分享些幸福似的,对待表嫂非常之好。

表嫂名字叫玉花。金莺小姐叫她里嫂子。金莺小姐常常把里嫂子拉下来坐着谈天

“唉,里嫂子,保里哥待你好不好?”里嫂子起初是不经意地回答着。

“我想总是好的时候多吧!”

里嫂子便默默地点头,嘴上漾出了记忆的微笑。金莺小姐一看到这微笑,心头象吃酸梅似的—―里嫂子竟也向我示威吗?她有些惘然了。

“哎!里嫂子!一个女人,是不是一定要个男子?”她有时竟大胆地提出这样的问题来。里嫂子现在七分有三知道了她的心事了。因为象金莺小姐这样年纪的里嫂子,在春茶可采时,也着实有过这样的梦,后来嫁了保里,才贴贴服服地把这梦打断了。

“当然是要的,非有不可呢!”她也凑着风趣说,虽然,还忘不了保里的拳头和脚踢。

“我觉得不要,独自一个儿自自在在做人不更好吗?”这样一说,她又立刻回到读《红楼梦》时的体验,从这体验发展下去,梦若又浮到心上来了!她立刻又感到愤恨起来。

入秋的天气,照例有几阵风雨。是阴历八月初的一个夜晚,室外的狂风,刮得窗槛哗啦啦地响。金莺小姐不免恐惧起来了,就约里嫂子同睡在一床上。从乡间的风俗习气看起来,这本是非常普遍的事,但金莺小姐却从另一个意味上着想,她要把里嫂子当作她的对象了。

“我怕呢!这么大的风。”金莺小姐装作孩子似地说:“索性你睡到我一头来吧。”里嫂子笑笑,睡过来了。

“不知怎么,这样暴风雨的夜里,我总睡不熟。”金莺小姐象,遮掩心情似地说。

“要是有个男子陪着你,你就会睡得非常安贴了。”里嫂子笑笑说。

“怪不得,这十几天,里哥不回来,你在长吁短叹呢。”金莺小姐也尖酸地反驳了一句。

“就是他来,我们还不是分睡在二处吗?”里嫂子慨叹了,“我也因为他这口饭吃的太坏了,所以叹气……”里嫂子突然接上了这一句。

“里哥是吃什么饭的?”金莺小姐吃惊了。于是里嫂子一五一十地述说。保里是在县里当侦探的。但他和乡间的土匪——所谓三次,又都是朋友,因之他不得不当官兵来时去通知三次先走;三次走时,又去通知官兵捉捕。虽然官兵是每次摸了个空,但官兵也正欢喜每次摸了个空,不致和三次激战起来。

“但男人家做的事,我们女人家又怎么多嘴得了呢。”里嫂子:最后的结论。便是这样。

金莺小姐一听到这些话。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层黑暗,她万没料到里哥是个这样的人,那么父亲呢!……她回想到自己读《新青年》时的心情,自己是如何想做个改造社会的女英雄。但一到后来被梦若挑破了、使她仍旧回到她的本性的生活里去了,因之她并没有被里嫂子的话所震动。此后金莺小姐常常和里嫂子共睡。她总爱问里哥和里嫂子之间的事情。而且由于里嫂子的教导,使她知道所谓的一切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