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整整有两个礼拜的不愉快,这是因为听了梦若这一席使她根本思想动摇的谈话以后。但另一方面,她感到一种难言的喜悦,她竟能亲领到象这样一个学问渊博的男子的教言。她最初是把梦若和季先生看做同一类的人物;接着读到易卜生的娜拉,又觉得季先生所感化的郭真珠真是另一方面的娜拉,所以,她是这样地摆着公式;

(华梦若+季叔同+郭真珠+娜拉)旧思想=新时代人物。然而现在呢,她简直不知道这个公式要怎么摆才好了。如其把;(华梦若+旧思想)小于(季叔同+郭真珠+娜拉)那么华梦若并不是个旧思想的迷恋者。虽然华梦若要把季先生和郭真珠之类除了去,但季先生之类,是不是一个新思想的代表呢?这就成个问题了。

迷惑给予金莺小姐的是焦躁。然而焦躁中,她又感到一种痛快。她觉得梦若否定娜拉的出路,好象是她对季先生,尤其是对郭真珠的一种报复。在某一点上,她隐隐地感到已经和梦若合为一致了。

“终究是个可爱的男子呢?”金莺小姐有时不免背地里独自一个儿这么念了出来。当自己的听觉,听到自己这一句话,而又体验到这句话背后的危险性时,她又立刻对自己下了一个严酷的警告:

“不!我不应该这么想!我是什么?我是一切,一切是我。我必须摆出算学上这个公式来才行。”

于是金莺小姐仍是孤芳自赏,独往独来,在竹屿学校里过她拍蚊子念诗的暑假生活。

是一天的傍晚,她突然在梦兰女士的案桌上看到一张条子,笔致婉娜可爱,她偷偷地拿过来看。

“兰姊:昨晚突接快信,上海诸友,追我即去。今晨恐扰清睡,未能前来告别,甚歉!以后望时赐教言。弟梦若上。”末后又附注上通讯处:“上海,上海大学”几个字。金莺小姐一看到这条子,不禁全身都战栗起来了。她觉得这情调,有点象季先生和郭真珠突然逃跑时使她十分兴奋一样。而在另一意义上,这条子又似乎带有恐吓她的意味,正如妒忌她的郭真珠逃跑了有点向她示威的意味一样。条子上一句不提及她,这是梦若的高傲;然而实际上,梦若不来面辞,还是为了不忍和她面别吧!——她以为。

她这样一想,便象梦若已从她身上窃去了一个什么似的,使她时常会从自己房间里突然跑到梦兰女士的房间里去。直等到“怎么,你可要问书吗?”梦兰女士这样一问的时候,她又突然醒悟过来,笑了一笑。因为她的机警,便顽皮似地说:“怎么唐诗里‘忽见陌头杨柳色',便会“悔教夫婿觅封侯’呢?”

这样地问了。梦兰女士当然是郑重地把这诗解说了。她说:“在春光明媚的时候,家庭应有团聚之乐,然为五斗米的缘故,终于不能享受此乐,自然是不免失悔了。”但金莺小姐实际上却丝毫不曾聆听梦兰女士这一番解释,她立刻又沉浸在一种恍惚的境界里,只是唯唯否否地点着头,口角含着一簇假意的微笑。

她这样的恍惚神情,差不多经过了一礼拜。简直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竟使她这么恍惚。有时,自己清醒过来,反而觉得这清醒是个异常状态。清醒中使她否认梦若加予她的一种压迫;然而在恍惚中.她根本没有感到梦若是有一种什么压迫加给过她。她以前总以“自己大于一切”这一观念,来加强自己的力量,使自己一切烦乱的心情会立刻平复过来。她现在反而觉得唯“自己小于一切”方能沉醉于一种莫可奈何的境地里,更有高洁者之味。她好象是在做梦。然而,但愿一个连一个地做下去。她只觉着前梦和后梦相接时,每每会腾出一个空白来。她是不甘于这空白的寂寞。

金莺小姐终于捺不下她的态度的突变了。

“你身体上可有些什么不快吗?”

散文式的琴仙也终于在迟钝的感觉中觉察到了。

“不,……哎!是吧!怕会有些什么不幸的事,要在我身上发现了吧!”金莺小姐也慢条斯理地这样回答。

“金莺!金莺!不要整天躲在房间里用功哪!”有时院子里,梦兰女士会这样招呼她。“也应该到院子里来,畅一畅心胸。诗境是涵养的,不是做作的。”

“唱!我就来,我……”但金莺小姐还是不下楼去。她不愿一牌把“梦之被”踢去,求一个清醒的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