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他是梦若,是我的弟弟。”
梦兰女士终于叫着,把梦若介绍给金莺小姐。金莺小姐也轻盈的缓步走过来了。微微地点下头去,但两眼动也不动地盯住梦,若,直到她的头部曲成九十度了,而她那两眼的视线,还越过丛丛的睫毛和松散的前发,抛掷在梦若的身上了。
“嘻!”金莺小姐继之以微微的一笑,两颊上自然地圈成二个涡涡儿。梦若的眼光也落在这涡涡儿上了。
“大钊先生,现在可好吧?”梦若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应付似的,便把话宕到她父亲身上去。“很好,谢谢你的好意。”金莺小姐清脆地说。
梦若吃吃地笑了一笑又陷进窘迫状态中了。
“姊姊近来做诗没有?”接着,又转对梦兰女士说去。“老了,只剩些诗意了。”梦兰女士感慨地说:“却做不出诗来了。弟弟,病中大概终有些闲吟吧。”
“旧诗我已经二三年不作了,现在我又在学新诗呢。”梦若开始恢复了自然的态度。笑意洋溢地说,“但今天却无意地吟出一首旧诗,总觉得自己的才调薄弱,吟旧诗时,终不能畅所欲言。”接着,梦若又把那首诗背了出来。
金莺小姐听了,不觉两颊渐渐地热了。她听得的竹林间的歌声,正是那样的声调,她所憧憬的歌者,却又是清秀中带些沉郁的这样的一个诗人。她是在分裂了的自己人格中,追慕过“这样的”一个人。而现在“这样的”一个人偏又出现在眼前了。她将怎么表示自己的心情呢。她这样一想,立刻觉得这四围的现实向她加上绝大的压迫力,她再也不能忍受了,便邀着琴仙回身到里面去了。
“新诗我也不反对。”梦兰女士听完了梦若背诵出来的旧诗后,不置可否的,便发表她对于新诗的意见,“因为这是格式的问题,这正和做古诗与律绝,须由各人自己的才气去配合。同是一个人,年少时,气势磅礴,喜做古诗。年老了,象近几年来的我,却只会做绝诗了。”
梦若目送着金莺小姐的后影,几乎不曾听懂了老姊姊的说话。一等到耳膜里没有声音的鼓荡,才知老姊姊已经说完了话,而自已却不知道怎样来回答老姊姊的意见,只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唔。”接着,他又把问题扯到另一方面去,问起金莺小姐的作诗程度怎样了。“这小丫头,倒颇肯学。胆也大,已经能凑几句了。当然是幼稚的。”梦兰女士说着,突然又转换了口气:“只是她那生性太刁钻古怪了,做人也欠厚道,怕会得不到好结果吧!”梦兰女士这种预言,梦若听了,满不在乎,觉得好笑。但他透过这预言,因此也了解了金莺小姐的个性的另一面。
“那么,我觉得应该给她看些阔大点的东西。”梦若象很关心似地说:“浸在旧诗境界中,我觉得会使人心胸窄狭起来的。杜甫不用说,开口是这样不满意,闭口是那样不满意,在他的诗中,差不多没有一点乐观的光照。李太白,都以为是酒中仙人,一个快乐的人;然而在他那沉醉于酒中的背后,正笼罩着绝大的悲哀;他那心情的古怪,也不消说起了。在清朝时,有一个一生低首唯宣城的黄仲则,一样成为心胸窄狭的人,三十岁也就死去了。所以,我觉得旧皮囊未必能盛新酒。格式与内容,必须是合一的。由于格式的束缚,是可以使内容空虚的。旧诗断然不能表现一种新的世界的,要表现新的世界观,必须选择一个和这世界观相适合的新形式。新诗便是从阔大的新的世界观中产生的,我以为应该让她见识见识那些新诗才行。……”梦若一口气地说下去。
梦兰女士静静地听着,微笑着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