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竹林间的歌声的金莺小姐,忽然又把父亲对她说的话想起来了。自己的不能捉摸着的憧憬,也渐渐消淡了。那是一定的,一定是那个进过学的,往美国去过的神经病。他那长着一脸的胡子,矮矮的,一双金鱼眼,走起路来,全身象钟摆一样,真是笑煞人呀!
金莺小姐又这样想,不觉自己暗笑起来。同时,又好象那个人,在她耳里响着嫋媚的余音,影子也总是追逐在她的后面。她又陷入在一种微薄的恐怖里了。
身里发了一阵冷,不期然地便往窗外看了看。太阳已挂在后山松树梢头,余光映射在学校的前廊上,带些朦胧而又温煦的情调。金莺小姐此时也换了一口气,走下楼去。
学校已经放了晚学,小学生也多归家了。只有茅家小姐琴仙和六岁的妹妹韵仙,因寄宿在学校里不曾回去。
琴仙小姐的父亲是在奉天四洮铁路局当局长的。因为曾经在日本读过十年书,讲得一口好日语,日本人非常信任他,他在那铁路上任事,也差不多有七八年了。
本来,琴仙小姐全家都随着父亲住在奉天。近来,天外飞来了灾殃,父亲的脑盖上,被一个铁路小工,用鹤嘴锄打了一锄,几乎死去。尚幸日本医生用心医治,把他的生命收了回来。但那个铁路小工,好象以身殉道似的,自己剖腹死了。
九死一生活过来的琴仙小姐的父亲,觉得北方不可久住了,北方人的强悍,南方人是无法应付的。虽然这事的起因是加薪,主要的人决不止是那个行凶的小工,理应查究一下,但他柔弱的心肠,却不愿再多生事故,扩大风潮;还是自己事先预备退路为是,所以叫琴仙小姐领着妹妹先回到本乡来。刚巧那一年学校里教师是华梦兰女士,琴仙小姐也就搬到学校里来住。
金莺小姐下了楼,看到琴仙小姐已领着妹妹,站在学校门外的月台上,梦兰女士也坐在一边,默默地观赏那平展的绿畴上的淡淡阳光。心头似乎又酝酿起了淡淡的诗兴。那近前的盈盈小溪,象一队拉着提琴的云游歌者,琤琤淙淙地发出悠远的声音,横着足下过去。金莺小姐看到梦兰女士这么一副出神的样子,倒有点不敢惹动似的轻轻地走了过去,便也压着气站在一边。
梦兰女士忽然回过头来,看一看金莺小姐,接着便说。
“《古诗源》读了多少了?”
金莺小姐知道是问自己,答道:
“还只读了一点。”
《红楼梦》已经读完了吧?”
金莺小姐不觉脸红起来,好象挑破了她的心思似的。她那种因《红楼梦》而引起的人格的分裂的秘密,深以为梦兰女士已知道了。
“嘻,早已看完了。”但金莺小姐还接着这样说。
“这册书,太女儿气了,”梦兰女士却漫无其事地说,“女孩儿家读了更不相宜,应该读一读《水浒》。”
“《水浒》?”金莺小姐争着说:“是怎么样一册书呢?”
“《水浒》吗?是一册宣传造反,革命的书。”突然有个男子的声音,插入在这谈话中间。梦兰女士、金莺小姐都怔了一怔。回过头来,一看,是一个修长的白削脸的男子。
“啊!梦若!”梦兰女士叫了出来,“你病已经好了吗?”
“姊姊,我本来没有什么病。”华梦若笑了一笑。看琴仙领着妹妹在一边玩,“只是懒于行走,所以也就不曾到姊姊处来。”接着,华梦若向金莺小姐看去,觉得心头颤动了一下:她那黑得会把人们的灵魂整个吸去的两眼,那泛着春潮似的多血的两颊与红唇,那轻松的斜梳着的黑发,那活泼中又含有的妩媚,华梦若怎能不心颤呢!
“大概,现在体力已经复原了吧?”华梦兰还是继续问他病状。
“不复原也只好算复原了。”梦若苦笑地说:“有什么余暇允许我生这种闲病呢。这个世界已经将到了动乱的时代了。农村经济的破产,城市帝国主义的势力的高涨,军阀割据局面的混沌,内战的爆发。……无一不使人看了心痛的呀!……”
“这又何苦呢?”华梦兰又劝慰似的,“你又何必为这种事自寻烦恼呢。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唉!老姊姊,谁能脱离了政治的关系呢。"梦若辩论似的说,“你看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夫,他们是确实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主义的,但是这几年来,他们身受的苦痛如何呢?
“在封建势力的稳定下,于是产生了我们的宗哥。一方面,宗哥便是他们的主,主宰了他们的运命;一方面,宗哥又通同了“石板上种田”的城里人,今天人丁捐,明天团防捐,接着还有什么刀头捐、酒捐,……真是苦了一年,还不能把捐钱缴清。而且宗哥又笼络了一些地棍,各方从事敲诈,凡关于这些,都是政治不清明的缘故呀……
“别说了。”梦兰女士频频皱着眉头:“让他去吧。你又何必这样愤激呢!忧能伤身,在你病的时候,更不该想到这些。”
金莺小姐虽然一边在逗着韵仙玩,一边却不住地偷眼地瞧着梦若,听着梦若说话。她觉这个男子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那声音似乎在什么地方听到过的,尤其是他那一套论调有点象季先生。因之她潜伏着的一种追慕季先生的心,好象找到了出路了,便轻轻地问琴仙:
“是谁?他是谁呀?”
“是梦若叔叔。”琴仙低低地说。
梦若听了梦兰女士的话,便也淡然地一笑,回头便问:
“哎,那不是琴仙吗?”
“是的。”梦兰女士便招呼着琴仙:“琴仙,这是你梦若叔叔,你不认识了吗?”
“认识的。梦若叔叔。”琴仙说了一声,又悄悄地领着妹妹走过来。
“这是谁呢?”梦若问。
“是韵仙妹妹。”“啊,五年不见了,你就长得这么大了!”说着,梦若看到金莺小姐站在一边,好象出神地看着溪水。“那是谁呢?”梦若又转问梦兰女士。
“是沈大钊的女儿沈金莺。高小毕了业,到我这地方来学诗的。”
“啊!”梦若惊奇似的叫了一声:“现在居然还有这样风雅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