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屿小学校设立在竹屿村祠堂里。这祠堂是属于竹屿村大族华家的。

华家不仅在竹屿村要称大族,连山区全乡的统治权,历来也都是华家承袭,所以华家还是个望族。

华家有三个支派,竹屿村是一派,其余二派就分住在竹屿村邻近的万竹村和柏溪村。华梦兰女士的祖先是柏溪村的一派,但后来又迁居到竹屿村来。

华梦若家又是这竹屿村最有势力的。梦兰的父亲在四川做官,因为廉洁公正,等到死后,梦兰和她弟弟梦端,简直连运枢国家的经济能力都没有。幸而有一位同乡幕僚叫董潇湘的,总算设法领着灵柩和这一对遗孤回籍。而华梦兰,也就在那时嫁给董潇湘了。

梦端一回到竹屿村,连父亲时代的一椽破屋,也给族兄梦宾强占去了。人穷势孤,自古已然。梦端也无可奈何。但梦若的祖父,当时是竹屿村最有势力的绅士。对于梦宾这种举动,给以严厉的裁制。同时,还相当多地供给梦端家一些费用。因此梦兰和梦若姊弟辈,历来相处,恰如骨肉一般。

不久,不善谋生的梦端,终于憔悴痛苦地死了。梦若的祖父也在梦若未曾出世前死去。土皇帝似的统治权,便落在急公好义的二伯父身上。

梦若的父亲,在兄弟六人中,独与二兄——梦若的二伯父——最为友爱。梦若的二伯父和他是同科秀才。二伯父做人非常正气,差不多把所有遗产,都花费在地方的公事上,等到死后,五个儿子只各分得二间破屋。三伯父中了秀才后,开了一家酒坊,终于成了竹屿村的甲首。后来又养得一个儿子叫梦侠。他的家境也日见富庶起来了。

梦侠和梦宗也曾经一同进过考场。那时梦侠年仅十二岁,梦宗十四岁。结果,梦侠进了学,梦宗落了第。过后,科举废了,梦侠进了南洋公学。梦宗虽也进过学堂,但父亲死后,半途中辍了。

梦若的父亲,兄弟辈中行四。养有三个儿子,梦若是最小的,大的叫梦连,第二叫梦华。自从梦若的二伯父死后,梦若的父亲便继承了竹屿村的统治权。

梦若父亲苦于自己学问浅薄,处世立身,都觉不足。所以拼着一丝一毫的力量,供给儿子们学费。同时,对于子侄辈,也管得适宜。那时梦宗虽然已经露了头角,管起地方上的事情来,但还不敢十分放肆。

梦若的父亲死后,梦宗又继承了这土皇帝似的统治权。将庙宗、祠宗的一切的祀田、房屋,都拨在他手下管理。

“宗先生吗?”在这时候,全乡老老小小都知道“宗先生”三个字。“那是我们乡里最有势的。”

“但我是亲眼看见他怎样得法的。”也有桥头三叔这样说:“可不是嘛,那一年,尚书太公的墓前,徐马站的一个佃户给浚了一个沟,灌溉水田,宗先生就给他控了一状。知县老爷亲自下乡察看。宗先生陪着知县老爷在尚书太公墓前,指手划脚地说。知县老爷动了怒,便给那佃户一顿重办,罚了三百块钱。从此宗先生便和知县老爷做上朋友了。后来,宗先生每次上城去,听说知县老爷请他客,叫他宿在县衙门里。……”

“所以”,又有人这样发挥着自己的应用哲学了:“你们现在要是有什么事,就和宗先生相商好了,只要他跟县老爷一说,天大的事情也不怕了。”

在这种情形下,一乡的事,都在梦若的父亲死后集中在梦宗身上了。他不仅象一个土皇帝似的来公判一乡间的纷争,而且兼理着讼师的事务,成为奉化县最有名的恶讼。

竹屿小学现在也是他主办的。

三年来,他已挣得了不少家产,一顷大田,六间大屋。南洋公学毕业后留学美国,赚得一身神经病的梦侠,却只株守在家里,坐享父祖之余荫。弃学就农的梦莲,也只管理着家政,不过问乡党间事。梦若虽曾一度去过日本,但好象另有一种抱负,不常回乡。只有梦华是个刚直的干练的。人常常对于梦宗的行动,有不以为然的批评。

“无论如何,我不能因他是从祖兄弟便来庇护他。”梦华每每对乡间佃户说:“他不仅将公产做为私有,将道堂庵拆了,来建筑自己的宫殿;而且还勒令人家离婚,强索讼费,吹风引火,生事取利。象他这样做法,真可谓社会的孟贼!”

“梦华!你不应该这样说。”有时梦兰也这样规劝梦华,“你和他是从祖兄弟,应该静默来。”但一边虽然这么说着,一边梦兰对于梦宗的行动,也频频摇头。梦华却笑一笑地叫一声“老姊姊”就走开了。

梦若这次因为患肺病,才回到故乡来。他也冷眼地看着故乡已经负上了没落的命运。这运命没落的步骤正和老大的中国的运命的没落是步骤同趋。他并不愤恨梦宗的行动,他所愤恨的是帝国主义支配下的中国,封建势力无法摆脱。但他是个研究文学的人,他只是悲愤地发泄于诗歌中,聊以自遣。

那一天,他渐觉体力稍强,便往后山竹林中散步。走上了高岗,向村前田野一望,四山如城,绿野如画,临村小溪,如运船远行。他觉得自己久闲病城中,总不是一回事体,便信口吟了一首五古。自己总觉得为格调所限,没有把心胸积郁吐尽。想回家重作,演为一首长诗。同时,他又想起曾经教授过他的老姊姊梦兰,请她和吟一首。但接着他又立时自笑起来,觉得这种名士习气,应该打破,自己还是好好地再修养几个月身体。下年因往上海去做事,也就把那首诗搁在脑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