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金莺小姐还不能淡然。近来脑子里常常有这“恋爱”两字映过。但她总把“恋爱”解释作“写情书”。在她以为,恋爱除这样写情书以外,便没有别的了。
她有时也想,最好会有男子写一封情书给她,让她也来尝尝恋爱滋味。但立刻她又自己否定起来——不,不,我不要这,我不要这,我怕听这一百声的心肝。
女子高小和县高小相连接的,不过中间隔了一道高墙。但两边的笑声喊声,却可以相互听到。而女子高小二年级国文教员季先生,也就是县高小三年级国文教员。
“也算是高三学生了,你们的文章,还不如女校二年生。”季先生常常会对那些男学生这样说。
“象女校高二学生沈金莺,只有十四岁,文章真做的象水一般的清……”
有时,季先生又进一步举例,因之金莺小姐的文名,便传播到县高小来了。
县高小的男生们都各自依照各自的想象,来描画金莺小姐的容貌。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各随自己的爱好,来描出一个自己理想的人物来。但也有的回家去问自家在女校读书的妹妹;
“你们学校里有一个沈金莺同学吗?”
“是的,她是二年生。”
“长得怎样?”
“长得很俊俏,水汪汪的眼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个适可的身材儿。”
于是那个人也就到学校里去宣扬。渴慕着金莺小姐的男生们,又把各自本来想象着的容貌,加以适当地改正,同时,在公园里或路上碰到任何女生,总猜度地说,这个是金莺,那个是金莺。
在这种情况下,金莺小姐终于接到了所谓的情书那样的东西了。她最初是感到欢喜,好奇心触动着她,将一封封收藏起来,比较着看。但接着她发现了每一封情书,都是千篇一律,什么姊姊妹妹、心肝呀,叫得怪热的。此外,便丝毫没有别的意义了。她讨厌起来,采取了一种方法,把这些写得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概拆也不拆地投到马桶里。她觉得对男子的报复,只有这样才痛快。
她常常想,郭真珠有情书箱,我则有只情书马桶。这就够向男子们骄傲的了。
金莺小姐读到三年级的时候,国文教师还是那个大倡自由思想论的季先生。但不同的是季先生的言论。季先生近来常常说起家庭革命的话来了。
“摆在我们的面前的只有一个真理。”季先生常常这样说,“不管父子不父子,夫妻不夫妻,要是我们认为合理的,那么儿子便可以革父亲的命,女儿便可以革母亲的命……所以易家钺可以骂他父亲易顺鼎的无聊……”
于是季先生又顺风使舵把论调转到“杀人的礼教”上去,又转到只手大打孔家店吴虞上去,又转到不孝公婆的一师学生的施存统上去。真使她们目不暇接,耳不暇闻,好象看到了一长幕历史剧一般。但金莺小姐却在脑子里构了一个公式;季先生+妇女解放论+打倒礼教+不孝公婆——情书一束——恋爱。
接着一想到郭真珠和自己,又构成第二个公式:郭真珠+造谣+情书——小箱子——情书马桶。
这样,她一到下课,又把这公式写给唐丽如去看,而且给唐丽如加了一串注解。
唐丽如立刻觉得金莺小姐已经有了大人之心了,也就顺便告诉些关于郭真珠常哭泣了、一天里揩泪的手帕,要换十几条啦这些事。金莺小姐于是又顽皮地在那马桶底下画一个等号,写上“泪巾”二个字。大家又哄然地笑了。
事情终于发生了。是那年的秋天,田野里的枫叶红得象火烧的一般。教了她们三年国文的季先生,突然不到学校来了。同时三年生郭真珠也失了踪。男高小教务科写字条来问女校,女校也写字条问男高小。有知道季叔明先生住处的学生,往那儿去找,房东却这样地回答:
“那位先生吗?昨天一早带着他太太往上海去了。”
“是哪里的太太?”学生们吃惊地问。
“是在女校里读书的那位面孔黑黑的太太呀!”
而女校刚刚又失踪了面孔黑得冒光的郭真珠。
两个学校的当局都想把这件事情隐瞒起来,因为一个教员拐着女生逃走了,那是一件如何不名誉的事。但好奇的学生,却早已把这事沸沸扬扬地传播出去了。
社会上的舆论不消说是一齐向学校当局攻击的。尤其是女校。当地的一张小报,用头号字标题登载这件事情。第二天,社论里又来了一篇代论性质的当地士绅的信札。大意是说往者已矣,来者可追。此后女校,断不能聘请男教员。女校当局,对于学生平日行动,尤当注意,庶几能收贤母良妻之实效。
金莺小姐到这时,反而对季先生和郭真珠同情起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女同学中竭力为他俩辩护。她是直觉地同情他们。要是把她直觉说明,就是因为这社会太不自然了,不这样来抛个爆弹,粉碎这不自然的规范,人将永远得不到自由的了!她很想探听一探听他俩的消息。好象自己也要这样来一下子,跟这个社会决个雌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