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莺小姐还是读自己的书,丝毫不曾注意到父亲所做的事。
在初小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有十三岁了。接着父亲就送她到县立女子高小去。她在那里,开始感到有些不同。这不同的是意味什么,是她自己具体说出来的。她总觉得她在家里,是纷扰的、热闹的、庞杂的;这里,是冷清的,是孤寂的。但她生成一副乡村的天性,立刻克服了这冷清孤寂之感。她时时找些不重要的事情,来消磨这冷清孤寂。有时甚至于嗑着一粒一粒花生米在学校的廊上漫不经心地走,她也感到非常有兴味。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孩子,全校的教员都夸奖她。尤其是一位教国文的男教员,每次在作文的时候,总把她的文章念给全级的同学听,说她哪一段修辞非常适切,哪一节思想奇特。她在这种时候,当然有些自傲,但立刻又感到淡然了。她还是若无其事地写文章,还是若无其事地嗑着花生米。
但生性善妒的同学们,却造出种种的谣言来了。
“哪里是她的文章好呢?季先生在欢喜她呵!”她那一级年纪最大的、面上黑得漆光的郭真珠,就时常在寝室里对邻床的唐丽如说。
“平心说,她的文章也好,季先生也特别欢喜她。”年轻的唐丽如似乎带些辩护的口气说。
“我是看过的。”睡在郭真珠对床的余若飞用着惊人的口调接上来了,“那一天,我亲眼瞧见她和季先生一道在南门外公园里玩,季先生还抢她手里的花生米吃。”
“唔!唔是的。”一个已经出过嫁的年纪已经二十岁了的李荷仙说:“我也瞧见过,季先生还趁势伸手摸一摸……”
“什么!什么!”一间三人全都惊奇地反问了:“摸一摸什么呀?”
可是李荷仙并不一时就回答,只是不住地吃吃地笑。在这笑声中,使其余三个人疑虑更重了,几乎一刻也不能待的要她说出来。
“到底摸什么呀?”这是郭真珠问的。
“你们自己去猜好了,还能摸什么呢?”李荷仙还是在吃吃的笑声中回答。
“摸奶奶……不成?……”余若飞轻轻地说。
“难,还是……”郭真珠用极低的声音,通过她的沙哑了的喉头,几乎只能自己听到了。
“还不是摸一摸她的手臂儿吗?”李荷仙这样一说出,全室里的人都自感愧羞了,都觉得事情是自己作怪,生疑心病。差不多连郭真珠提出的大前提也给否认了。
金莺小姐并没有听到过这谣言。但时常看到上国文课的时候,郭真珠的眼光,一会儿往季先生处溜溜,一会儿往自己身上溜溜,弄得她倒有些莫名其妙起来了。
天到下课的时候,她立刻找到郭真珠问去。
“到底你为什么常常往我瞧呢,我有什么和你不同?”
“我不曾瞧你,我到不住地瞧着季先生呢。”郭真珠带讽地说:“难道你是季先生的得意学生,便连季先生也不许我们瞧了吗?”
金莺小姐一时真给郭真珠顶住了,说不出话来。但她总觉得非常气愤,她私自决定,一定要给郭真珠一个报复。
隔了一天,唐丽如又告诉她,郭真珠如何在造她的谣。她听了,几乎要哭出来,但立刻她自己克制住了,反而苦苦地笑了一笑。使强地说:
“便是季先生欢喜我,我欢喜季先生,她便怎么我?”
唐丽如一听这话,不禁也呆住了。柔弱多疑的唐丽如,又以为她和季先生中间真的有什么了。
金莺小姐从此,便觉得在她眼睛里有所谓男子不同的两个观念存在她脑子里以后,她于是对于季先生常常在课室里说起的“女子解放啦”、“男女平等啦”这些从“五四”运动中拾来的话,在她也开始注意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