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琴此时呆呆的站立在桥头上,眼看着阿祥不顾性命,直向那伙强人迎斗上去。不由心中一酸,那珠泪格外纵横排荡。一霎时间,那些人各拿着杈扒笤帚,还有折着树枝儿的,约莫有数十人之多,团团将阿祥围在垓心。你们想,阿祥手无寸铁,如何抵敌得住?从性命相搏之际,还偷眼看见凤琴在桥上,未曾走避,心下十分惊惧。幸亏那些蠢汉只厮并着自己,并未分出人去捉凤琴。一个转念:自己若被他们捉住,凤琴必然也逃不脱他们毒手。即思一计,更不同他们恋战,拣着左边一人身材不甚高大,阿祥虚虚作势,平窜上前去,夺他手里那柄铁锹。那人看势头来得凶勇,侧身一闪。阿祥便趁势从闹里逃出,拔步向西南角飞奔。众人一声吆喝,齐打伙儿追赶上去,转静荡荡的将凤琴一个人放在桥上。

凤琴此时才如梦初醒,知道阿祥是用的一个调虎离山计策,暗暗留下放我逃走地步。(心心相印。)说不得再顾阿祥生死,且待自家脱离虎口,再来打算拯救阿祥不迟。是于拭了拭眼泪,跨开大步,振作精神,离了那座石桥。好在此时天色已经大亮,眼前道路看得清清楚楚。走了好一会,总是看不见一个行路的人,便是问问道儿,也没有机会。又急又怕,只顾拣那树多的地方行去。因为树木既多,其下必然有人家庄舍。一经到了庄舍,少不得总须有些好人。我将这遇祸的情形诉说出来,保不定也有几个打抱不平的替我出气,便不能让那些强盗无法无天,横行霸道了。主意既定,脚下更走得快。

约莫也走了一、二里远近,陡然眼前发出一股青烟来,氲氲的将一带树木都平遮断了。那树头上栖鸟,也格楞楞的飞起来。凤琴一眼看去,异常欢喜,原来那股青烟底下,蓬蓬的露出三、五椽茅屋,迎着自家面前,便是这人家的后檐。凤琴猜着那烟必是这家炊着早饭。抢着几步,有一株大皂荚树,周围缘荫约占着一亩多地。树根底下安放一张旧棉扇儿,上面挺着一个小孩儿尸身,那小孩不过一周岁光景。一个老妇人蒙着脸,席地哀哀嚎哭。(因蒙着脸,所以老妇人不见凤琴,凤琴亦不识那老妇也。然而读者亦既瞭然,为凤姑娘吃惊不小也。)还有几个汉子,只顾拿纸锲向火上烧。凤琴也顾不得人家忙着这没兴味的事,只顾上前去探问路径。亏他拣了一位年纪大些的老者,匆匆问道:“不敢惊动,借问一声,这里是什么地界?我欲向九江码头上去,从这地方该向那一边走?”

那老者上上下下将凤琴打量了一番,正待回答,不料门里跑出一个汉子,见是凤琴,不由骂起来说:“喏,喏,这不是昨夜在我们这里寄宿的?我好意留你们兄妹在房里歇脚,为什么你们安着歹心,将我们那个小外甥女儿捺得要死?如今还在席子上翻白眼儿。我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我指望你们去了,再不会重走到这地方。不料天有眼睛,可怜我那小外甥女儿无辜吃你们毒手,你居然撞魂又撞到这里来了。”原来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赵二。一边说着,一边便伸开五指来抓凤琴衣领。吓得凤琴要逃也逃不及,才省悟过来,自己同阿祥走了一转遭,也不曾走出这庄子。昨夜从星夜微茫之中,并不曾看清这道路。谁知赵二这一嚷,那哭的老妇又不哭了,仔细向凤琴望得一望,跳起身来,叫赵二不要放他逃走,嚷着告诉他们说:“这女子就是打从我们栈房里溜出来的,肖老大清早来追赶的便就是他。”赵二听见刁老太婆这几句话,也笑起来说:“你太婆何不早说?我如若早知道是他,昨夜便把来捆绑来在我那房间里了。这女子还有一个哥子呢,可惜已吃他逃走了,且不管他。他是自投罗网,也怨不得我们。”

说话时候,那一群蠢汉早把凤琴擒捉,从地下拾起一根绳子,将凤琴两手缚得紧紧的,将绳子那一端扣在一个大碌礡上。旁边走过一个少年汉子,便上前要扒凤琴上身那件衫子。急得凤琴双脚齐跳,死命揪住衫子不放。刁老太婆拦着说道:“他是个女孩子,你们不要粗肉。扒脱他衫子,你叫他拿什么遮羞儿?你们且到屋里将我那根马鞭子拿得来,等我拷问他,为什么使促狭儿要想溜走?你看这小蹄子两双腿会跳,我就打折他这两只腿。”(我为凤姑娘急煞。)话还未完,有人早将马鞭子递过来。刁老太婆接在手里,立刻走近凤琴身边,扬起鞭子待打,嘴里问着他:“谁是你的哥子?你哥子怎样在我栈房里,将你这蹄子劫夺出来?便着落你身上,将哥子交出。你有一句半句虚谎,不从实招供出来,我有本事买你这蹄子下半截。”凤琴此时咬碎银牙,已拚一死,任刁老太婆百般恐吓,简直一句话也不言语。刁老太婆接连问了几遍,见凤琴俨如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声息,不觉恼羞成怒,举起鞭子,直望凤琴腿上打来。忽然远远的听见许多人歌唱声音,随着晓风而至。(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旋。此辈煞是高兴。)刁老太婆凝神听去,不觉将手里鞭子垂下来。

一霎时早见那赵二笑喊说:“那不是肖先生,候二混,苟耀堂一班人都转回来了吗?”(又轻轻从赵二口中,点出两个人名姓。)刁老太婆迎上几步望了望,便高声问道:“你们是打那里来的?韩家丫头已被我擒获在此了,你们还翻江搅海闹甚么呢?”说着,那个肖楮卿已抢近前笑道:“原来太婆已得手了。不瞒太婆说,我们另外捉得一个在此。原是他们同党,昨夜将韩家丫头劫夺出去,便全是这厮作用。今早我们打从太婆家出来,便分头去布置。吴老寿同着王子福,我们俩悄悄躲在大眼前底下。(先前人名同桥名,均在肖褚卿口中一点。)无巧不巧,这厮率领着韩家丫头上了桥。吴老寿上前去捉这厮,倒转吃这厮打下水去。幸亏王大哥伶俐,不同那厮去火并,转号召我们一齐去捉那厮。不料这厮好生了得,几个人近他不得。照这光景,叫他走了也是不难。却不知这厮安着甚么心儿,已经跳出围子,又不走,又引着我们赶他。及至去赶,他又跑了。象这样儿缠磨了好半天,(阿祥放走凤琴,不惜以身为饵,便在肖楮卿口中无意叙出。)大家都有些懒懒儿。早该这厮命根当绝,他走走,又掉头望望,猛不防被一根木桩一绊,颠出有好几步远。刘麻子奋勇上前去捺他,两人滚到田里,这才被我们大家获住。我心里还愁韩家丫头料是逃了,谁知依然被太婆擒获。”刁老太婆笑道:“我为小孩子的事,哭还哭不过来,那里有这心肠去擒获他?偏生是这丫头错了道儿,又落在我们这阱坎里。如今大功是已经告成了,大家来斟酌斟酌,究竟怎生个办法?”

且说阿祥就擒之后,被肖楮卿等人用一根绳子,四马攒蹄反背着,套刁扁担。那些人高高兴兴,嘴里打着咆哨,一路抬至刁家庄侧,扑通直惯在地下。此时阿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指望自家就获,凤琴必然可以趁此暇隙,远遁他方,不至罹他们毒手。及至到了此处,睁开眼睛四面望了望,忽见凤琴已经扣在一座大碌碡上,又听见刁老太婆说话,知道凤琴是因为认不得途径,以至重罹浩劫。不由从丹田里叹了一声,露出无穷失望之色。凤琴一见了那阿祥赤着膊子,身上带着好几处伤痕,再从萧楮卿口里,知道阿祥全因为留着自己遁逃地步,不肯远走,同他们有意纠缠,以至被获。此际感激阿祥,已到十二分分际,顿时桃花脸上,珠泪纵横。只恨自己糊涂,辜负阿祥待我这番美意,谁知仍是同归于尽。今生料想不能遂他私心的希望,来世倘若有知,我定然不忍负他。(观于凤姑娘芳心酝酿,吾为阿祥一喜。)

凤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见那一班人都纷纷随着刁老太婆进入篱门里。阿祥已被他们解下绳索,只捆着一双手,簇拥而去。便有人也从碌碡上解下绳子。另外有些人抬了一口小棺材儿,大约来收拾这小孩子的死尸。凤琴走进里边,一眼瞧那昨夜住的小房,赵二的小外甥女儿已倚在房门口,用一个指头叼在嘴里,站着瞧看热闹。(随手收拾小孩子死尸,又收拾赵二小外甥女儿,一丝不走。)刁老太婆坐在上面。许多人齐齐排列在阶下,交头接耳,无非议论这事。刁老太婆用一只手指着凤琴说道:“你这不安分的蹄子,好好将你放在栈房里,并不曾亏负你,你为何随着这厮竟想逃走?依我的性气,便须活活将你打死,方泄我心头之气。转是你这萧老伯替你说了人情,留着你这副花容月貌,我却别有用处。至于这个狗男子,我却不能饶恕他。”说着,被命旁边的人将阿祥拥得近前,大声喝问道:“你这厮姓甚么?叫甚么?你同韩家丫头有甚么瓜葛?为甚从老虎头上来扑苍蝇?险些被你将老身的一段好事,白白弄坏了。你这厮定然爱着韩家丫头的颜色,才出这死力来救他。你们这些男孩子,几曾见真抱着热心救人出险,万一韩家丫头是个丑陋不堪的女孩子,便是拿着人大的帖子来请你去救护他,你还未必肯来呢。你们看我这说话在情理不在情理?”说着便抬起那个三棱角的眼睛,向阶下望了望。只听见阶下暴雷也似的喝了一声说:“太婆真是明见万里。(刁老太婆这篇说话,虽近刻毒,然而质诸天下男子之心,恐未必尽行冤枉。一笑。)太婆更何必同他辩驳,我们有的是刀,将这厮拖出去毁了罢。”

这时候旁边却走过萧楮卿,微微含笑,慢条斯理的对着刁老太婆笑道:“这厮一片热心来救我这侄女儿,在他的意思,却以为大功告成,高飞远走了。谁知太婆洪福,他们已经出了栈房,转又奔刁太婆家里来。可见这厮的行为,天也不容,却象白白的来捉弄他一般。(月儿湖救得成,名利栈教不成,全是作者特特不肯重复处,在萧楮卿口中一点,明儿透亮。)及至我们带领弟兄们来捕捉他,那厮全没有计较,业已被他逃脱了,他偏生同我们做耍,待走不走,到底吃刘麻子捉了。当那大家追赶这厮的时候,我在路上好生懊悔,就不曾分着几位弟兄们去擒获韩家丫头,白白又让他逃遁了。再意料不到,我这侄女儿又赶到太婆这里来,这算是老西儿注定的姻缘,太婆应该享的这股财帛。适才弟兄们主张,要将那厮开剥。在我的愚见,我却要来讲个人情儿。那厮虽然不应该弄此狡狯,究竟他总是个劳而无功,他心里未尝不十分懊恨。在太婆这边开剥了他,原不打紧,总觉得杀身害命,白白的将地方污坏了。横竖老西儿货船泊在江口,我们太婆停会子总要向那里去同他交涉。我们一边将我这侄女儿交给他,顺便就将那厮身上缚块石头,悄悄的趁半夜里放落江心,饶他一个全尸;且可以送他顺着这江水东流,转回家乡。他死了也还感激太婆,保佑太婆开年再添一个肥肥自白的好孙子,易长易大,长命百岁。太婆觉得我这话还可以不可以?”几句话说得刁老太婆也笑了,只点点头,命人将阿祥拾放院落里。依然将凤琴关在一个房间。

此时萧楮卿又走到阿祥身边,笑问道:“你这位大哥不在今夜,便在明早,就要升天了。我劝你少不得也要留下一个名姓儿,叫我们将来提着你,也还有个纪念。你不须一味装作哑,你便一共不开口,恐怕放你到江心,你也该吐出“哎呀’两个字来。好哥哥,你将名姓告诉了我们罢。”说着,便将个头伸到阿祥身边来,似乎要听他讲话。阿祥怒从心起,手脚虽施展不动,转向萧楮卿脸上重重吐了一口唾沫,流得萧楮卿满脸淋淋漓漓。旁边看的人都笑了。萧楮卿好生惶愧,用手指着阿祥骂道:“你这死囚!性命就在眼前了,你还如此泼恶。你吐我一脸唾沫,我也没得报复你,我明儿总要拣一块极大的青石儿,压在你身上,叫你一百世在江心里不得翻身,才算称我心愿。”

且说刁老太婆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有一子一媳。除开着一个栈房,做那不干不净的买卖外,家中还有十亩腴田,每岁所入,也还丰富。儿子名叫刁贵,现时跟着南昌知府做长随。妻子刘氏,便在家中过活。这妇人嫁给刁贵以来,已生过五个男孩子。说也奇怪,只须满了周岁,一例的便得慢惊之症,无论若何医治,总不见效,淹缠床榻,不上半载就死了。今年这个孩子,也是一般病症,从春间病起,恰好病到七月,又呜呼了。刁老太婆自谓平生无过,(如此人,大都如此想,奇绝。)又因为爱孙情切,去年便吃了长斋。(我恐怕不久又要开斋了。)想保佑这孙子无灾无难。

讵知老天好象有意同他做对似的,偏又如此结果。这婆子也就肝肠寸碎,泪眼将枯。还幸得目下同萧楮卿这一班孽障,又因要迎合一个贵人意旨,(又暗暗一点。)把凤琴诓骗得来,人财两得,聊以籍此解嘲,稍稍舒解他哭孙愁恨。

至于前回书中提的那个老西儿,这个人原来是陕西一个贩皮货的客人,往来长江上下游一带。他有个店号设在南昌府城里。平时返运货物,那只船都停泊在九江码头。从几个月前,早就叮嘱刁老太婆,替他觅一个女孩子,要带回陕西做妾,为育子之计,身价不拘多少。另外谢媒人,允他一百两纹银。刁老太婆也在他们村里,携带过几次女孩子,送给他瞧看,一概不曾中意。刁老太婆正因为这一百两雪花纹银,焦思无策,可巧萧楮卿从这几日前头,便由武昌附着轮船东下,来寻觅刁老太婆,告诉他:“有一个绝色女郎,不日搭江新轮船返转苏州,势必由此经过。我们无论如何,总须设着法子,将这女郎诓骗上岸。因为这女郎父女,同一个显官做了对头。我是奉着他的命令,只要摆布这女孩子一个死活,任听我们作何计较。他又怕我从中做了人情,还差遣他眼前一个心腹家人,随着我一路同来。”偏生事有凑巧,江新轮船一经泊岸,他们就跳上去,见机而作。前后看见韩素君同着一个魏道士,匆匆的到了岸上名利客栈。他们便命人抬着轿子,哄称他父亲猝病,居然将韩凤琴抬入这荒僻无人、刁老太婆家一个小小旅馆。虽然几乎被他们逃脱了去,所幸转又给他们捉回。这件事可算是十拿九稳,因为凤琴容貌艳绝一世,料想那老西儿见了,断然没有一个不合式的道理。

这一天,他同刁老太婆便预备了一切。次日起个清早,用一顶小轿子将凤琴抬着。刁老太婆也坐着轿子,在后相随。又命几个蠢汉把阿祥紧紧捆缚着,纳在一个粗笨小车子上面,外边没头没脸用衣服蒙着,假装做有病样子,准拟抬至江口,尽当天夜里抛落江心。在这当儿以前,萧楮卿又先骑了一匹走得极快的驴子,先行向江边船上同老西儿接洽。到了江边,自家将驴子拴在一棵柳树上,才跳上船,告诉这女孩子的模样儿。便说是自己侄女,因为他父亲早早亡故,(骂韩素君何苦。)没人携带,因此情愿折六百纹银身价,送给老先生做妾。人银两交,并无异说。刁老太婆又是媒人,又是中人。若有锣镐情事,都归自己同刁老太婆承揽,只须老先生一见过女孩子,随即将六百银子交出。(目的只在此处。可杀。)那老西儿听见萧楮卿一番说话,乐得无可不可,便留着萧楮卿在他那个五官舱大船上吃早饭。

萧楮卿坐了一会,约莫揣着刁老太婆他们一干人将到,便同老西儿站上船头盼望。刚是已刻光景,果不其然,有许多人拥着两顶轿子,一路吆喝而来。(不表明阿祥坐的车子,留给下文铺叙。)萧楮卿指指点点。叫老西儿瞧看。老西儿用手褪下自己眼镜,从袖里掏出一块乌光漆黑的手帕擦了擦,重新戴上。(活画出一个老西儿来。)略一辗转,那轿子已歇落在岸上。这岸本来离那些江轮趸船不远。此时虽然没有上下水的轮船停泊,然而这一带泊的帆船却也不少,一路密麻也似的桅杆,高矗在半天里。许多舟人以及旅客,也有知道这老西儿在此买妾的。在这当儿,大家看见轿子,倒有一大群人围拢来观看热闹,喧喧嚷嚷,已不似一路上的寂寞。

韩凤琴虽然是个女郎,却比不得那些一步不出闺门的处子,不过身入樊笼,不免听人播弄。毕竟他胸有成竹,一毫不露声色。适才在路上坐在轿子里,鸦雀无声的,哭也不哭,闹也不闹。刁老太婆一路押着,看这光景,异常欢喜。谁知此时轿子刚歇落在地,凤琴便不等人替他揭轿帘子,他早平蹿出来,大声喊道:“你们这一班劫夺良家妇女的狗才!无法无天,敢在这清平世界,做出如此歹事。诸位不少明白事理的,乞代我将这一班狗才拘获,我便立刻向官府那里去报告。”凤琴这一番举动,顿时将船上的萧楮卿、岸上的刁老太婆吓得魂飞天外。刁老太婆便凑着近前去捂凤琴的嘴。凤琴如何容得他施展,便大踏步抢过一边。萧楮卿机伶,也就随跳上岸,想来拖拽凤琴。凤琴急得双脚齐跳,大声叫唤。无如那些看热闹的人,谁也不肯来管这些闲事,只都望着,没有一个人肯替他打这抱不平。(急煞。)江边上也有几个中国巡捕,听见他们哗闹,却也走过来询问。叵测那刁老太婆是个老奸巨猾,早三言两语,将中国巡捕哄骗过去,那些巡捕也就佯佯的走了。(急煞。)

刁老太婆一经将几个巡捕打发开去,知道毫无障碍,此时要用得着他武力,预备上前来拥抱凤琴。只须将凤琴拥抱上船,呼啸一声,将船开放他处,任你凤琴再会喊闹,也算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一霎时间,刁老太婆拖着凤琴右臂,萧楮卿扯着凤琴左臂。可怜凤琴一个弱小女郎,到此时间,被那些狗男女百般凌逼,也就呼天无路,入地无门,求死不能,求生不得。转恨在名利栈中,只欠一死。虽是承阿祥美意,跑来救我,如今弄得这个样子,不转是坑了我么?

正在万分窘迫之际,谁知沿岸那些平沙浅草,原是外国人游息之地,去江边本不甚远。这时候恰好有两个洋人,并肩款款而行,足踏绿莎,呼吸新鲜空气。远远仿佛见江边有一丛人在那里哄闹,不由走近前来,分开众人,向前望得一望。众人见那洋人是一男一女,浑身穿的体面服装,那些人谁敢不让,早劈开一条路径。猛然见那个女洋人双眉紧蹙,含悲带笑的,忽向凤琴喊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凤妹妹?”(嗟呼!我亦不闻此语久矣。我从名利栈中,初闻阿祥之呼妹妹,而知男女爱情之深。我又从浔阳江边,更闻此女之呼妹妹,而叹朋友友爱之切。深夜茫茫,百感交集,忽聆香口,觉通体快畅,百脉沸腾。不知当局之凤姑娘,又何如也?)凤琴此时正神魂飞越,急得不甚明白人事,只顾娇啼宛转,愤不欲生,一时之间,哪里听得出来。那个外国女子转又跨近几步,只轻轻将萧楮卿一掌,萧楮卿已跌出十几步外。那个外国男子格外敏快,早一把将萧楮卿豚尾紧握在手,按在地下,不许他动一动。(快煞快煞!我当浮一大白,深夜又苦无酒,以苦茶代之。)那女子又重重喊一声说:“凤妹妹,你姐姐在这里,如何不知道理我?”这句话才把凤琴提醒了,抬头望了望,哇的一声,流着满脸泪痕,直扑到那女子怀里来。那女子一把将凤琴搂入怀中,只顾安慰他说:“妹妹莫怕,你有什么委屈,总在姐姐身上替你出气。你明白告诉我,这些人是谁?如何同妹妹为难?我一个都不饶他。”

刁老太婆也不知道外国女人是谁,(是极。在下到此,也还猜的不很确实。)总疑惑外国人好揽闲事,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总须将他们打发开去。刚待上前指手划脚诉说他那一番谎话,谁知那女子一句不理他。(便与巡捕不同。)最妙不过,那外国男子早在那里招呼了几个巡捕,一例手执短棍,听那男子指挥。那男子已将萧楮卿交在一个巡捕手里。刁老太婆知道这事很是不妙,迈开大步,也就想逃之夭天。那几个巡捕哪里容得他溜走,早又将刁老太婆获住。可怜那些一路同来的蠢汉,此时只恨他爹娘生他下来,不曾在他们脊背上添两片翅膀,飞不起来。没有法子,权且将上面两只手轻轻放下地,帮助两腿逃跑,眨眨眼,已溜得干净。只苦了那一匹快驴,还拴在树上,没有人再去理会他。两乘小轿搁在平地,不得再回名利栈房。

老西儿有钱胆小,知道此事已肇成祸乱,幸亏那两位外国人不曾追问他缘由,只把那岸上一干人簇拥而去,赶快吩咐船上水手,没命的开了船,扯起三面大风篷,不问向东向西,只顾顺着风行去,转眼之间,已离九江二十多里。(放去老西儿最好,与书中无甚关系,随发随收,省却无数笔墨。)

那外国女子将凤琴携到一所洋房里,金碧交辉,陈设灿烂,外面金字市招,是“美胜洋行”四个大字。又款款的向凤琴低问道:“妹妹,你此时有力气没有?可能上楼梯?若是走不动,我来搀扶你上去。”凤琴含泪点头,逐牵着那女子衣袖,一路上了第三层楼。早有许多侍者献上茗果,服侍他们坐在一张餐桌旁边。凤琴且不就座,深深向那女子鞠了一鞠躬,说:“姐姐,我如何会在这地方碰见姐姐?我糊里糊涂,总疑惑在梦里。我此番被难,真是一言难尽。请姐姐先将近况告诉我,好叫我欢喜。”那女子含笑答道:“只怪我久不通函给妹妹了。自从汉口一别之后,妹妹是知道我赴美国访我母亲的、我同梅郎结婚,记得有一次曾写信报告妹妹,妹妹可曾接到我这封信不曾?”凤琴道:“不错,这是我知道的。但断然不料到姐姐远在异国,总以为今生难得同姐姐把晤,怎么姐姐今番居然遄返故邦?先前那一位郎君,想就是梅礼姐夫了。”娉娉笑道:“谁还说不是他呢。此次返国,原是母亲的意思,因为思念故乡,想携着我们,一同到父亲坟上拜扫拜扫。母亲现时还住在省城里。我因为同梅郎到这行中勾当一件公事,清晨刚在门外闲步,谁料天从人愿,竟使我在此能会见妹妹。好在那些恶人被我梅郎已经擒获,交给巡捕,妹妹要怎样办,就怎样办。我倒有一句话要问妹妹:妹妹是个深闺弱质,记得我们那一年初次会面,我要留妹妹在我楼上歇宿,叶家妹妹还说老伯不放心,不肯许你在外过夜,怎么妹妹此刻转是孤身一人陷落此地,连个服侍的娘姨都不在此?妹妹你倒将这些情节替我疏解疏解,让我心里明白呢。”

凤琴听见娉娉提到他父亲,格外哭得呜咽,刚说得一句,又被涕泪堵塞住喉际,只有抽噎的分儿。娉娉好生不忍,只拿着手帕子替他拭泪。一面笑慰他道:“这件事料想不怪妹妹伤心,然而妹妹通不记得当初叶家妹妹劝我的话?说女孩儿家哭是最没有价值的。好妹妹,你也不用尽哭了,有话快快告诉了我,我命梅郎替你办去。”凤琴这才忍泪将在汉口同芮大烈结了冤仇,以至父亲不能安居武昌,赴轮东下,遄返故里,及至抵了九江码头,父亲同一个人上岸,那些奸人得此间隙,便来掠骗我,拘囚在一个栈房里;后来遇见阿祥,救我出险,重复入险,今日又将我卖给一个陕西客人的事,前前后后,都告诉了娉娉一遍。

娉娉听到芮大烈三个字,已是蛾眉倒剔,杀气横生。又向凤琴说道:“照妹妹这样说来,凡此种种圈套,可知皆是这匹夫做就,来陷害妹妹的。咳!我中国盘踞要津,妄作威福,都是这一辈人,焉得不亡国,焉得不灭种!放着这厮,我们缓缓去结果他。目下这姓萧的,本是老伯的故人,他负义忘恩,形同盗贼,我立刻叫人同那老虔婆一齐送到洋务局里,从严惩办。但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是冯家那位少爷,据妹妹说,是同妹妹一路到这江边的,如何连影儿也不见他?

这少不得在那个老虔婆身上追究,迟则还怕他们杀以灭口。妹妹此番危难,固然出生入死,叫人听着伤心。要晓得老伯在那边江新轮船上,一时不见了妹妹,他老人家这一回的惊恐,更不知道若何难受。停会子,第一须拍个急电到苏州去,将妹妹羁绊在此的事迹告诉他;还须请老伯到九江一行,好偕妹妹回里。”

娉娉一面说,一面便命跟前的那个侍者:“快拿一份笔砚来,我来拟一个电报稿子。”侍者立刻将笔砚呈在案上。娉娉提起兔毫,纵纵横横的写了几十个字。又着人请梅礼进来。转瞬之间,梅礼已上了楼,笑嘻嘻的望着娉娉。娉娉手指凤琴,亲自介绍了一番,梅礼逐向凤琴鞠躬行礼。凤琴盈盈立起身子答礼。彼此重新分宾主坐下。那梅礼说得好一口中国话儿,殷勤询问凤琴被祸缘由。凤琴随话答话。梅礼不禁代为扼腕。其时娉娉已将电报拟好,交给凤琴过了目,便命人送至电报局拍发。梅礼不便在室中久坐,逐站起身子,向娉娉说道:“那两个奸奴,尚交在巡捕房里。我此时便亲自到洋务局去走趟,叫他立刻替我们办好这案。你看可好不好?”娉娉点点头。梅礼遂向凤琴告辞,径自下楼去了。

凤琴凝了凝神,更启朱唇,向娉娉笑道:“难得姐夫如此热心,为妹妹的事,累他去这一趟。然而妹子倒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想同姐姐斟酌,须乞姐姐不要怪我无理才好。”娉娉笑道:“自家姊妹,何事不可明言,妹妹有话尽说不妨。”凤琴赔笑说道:“好姐姐,我们中国积弱久了,凡遇有发生案件,常常劳动外人干涉。固是我们那些颠预官场,仰人鼻息;也由于我们做国民的,大抵借重外力,挟制官场。妹妹提起这些事来,总觉得有些可恨,如今不幸却弄到妹子身上来了。承姐夫厚爱,代为臂助,妹子心感不暇,何敢再高自位置,重拂盛情。今因姐姐之恩,有逾骨肉,这些肺腑之谈,不妨割肝沥臆,第一求姐姐不要怪我。在妹子斟酌,好在此案明明是奸人设局,陷害良善,尽可不须姐夫大力。或者就劳动姐姐,将这些情节,具个说帖儿,便请贵行里一位执事,持向洋务局里走一趟,还怕那洋务局员置而不理吗?我看姐夫是个极慷慨、极明理的人,姐姐就是将我这话去告诉他,料想姐夫也断断不至骂妹子不近情理。姐姐你替妹妹想想,还以为用得用不得呢?”(力持大礼,保我主权,不因急于锄奸,而借助外力。何等胸襟,何等见识。吾读书至此,吾惟有倒地百拜,买丝绣之,铸金事之而已。)

这一番话,将个金娉娉说得心花怒放,不禁跳起来,拍手称赞道:(是好凤琴,是好娉娉,使人叹赏不置。不知一班媚外政治家,读两女郎之言,有感于心否也?)“好妹妹,你真个叫愚姊佩服你极了。我只因一时替你抱愤不过,急于要替妹妹从严办此一般奸奴,遂不曾思量到此。妹妹既然如此说法,愚姊立即照办。梅郎他也是个极有胸襟的,断然讲不到有嗔怪妹妹去处。”说着,便将案上叫人铃捺得价响。立时奔上一个侍者来,垂手敬听。娉娉说道:“你快去替我将福特先生请上楼来,我还有话吩咐呢。”侍者领命而去。娉娉便将适才用的笔砚,磨浓了,双手按在一张笺纸上,望着凤琴说道:“妹妹你快将这事始末根由说来,我替你打帖稿子,好交给下边书记誉写罢。”凤琴见娉娉肯答应他,十分感激,自己说一句,娉娉便写一句。刚才将稿子打起来,梅礼重新走得上楼。娉娉含着笑,便将凤琴适才所发的议论,告诉了一遍。梅礼笑道:“如此更好。只愁贵国官僚,未必尽能如小姐等意见。这案上想就是说帖稿子了,我顺便替你们带得下去,交给傅书记耆好,就请这傅书记送至洋务局里去罢。

梅礼走后,已有侍者来请凤琴同娉娉到左首一间餐室里用膳。娉娉携着凤琴的手,走入餐室。一时觥筹交错,互叙离衷。凤琴到这时候,也就色舞眉飞,十分高兴。(写凤琴依然是天真烂漫。)并告诉芮大烈因为割去耳朵,很受香帅申斥、这都是父亲气他不过,暗中摆布他的,所以他同我们父女结下这海样深仇。娉娉听到芮大烈在督署里张皇神态,不禁笑得将酒喷出来,说:“老伯这举动大快人意。要知道如此奸奴,若再没有人去摆布他,一味都是吮痈舐痔的人伺他左右,焉得不长他气焰,自然越弄成无法无天的了。好在老伯的性情恬淡,原不想在政界土寻觅生活,翩然返里,颐养太和,倒是上策呢。但是这位冯家公子,对于妹妹倒十分情重。看他偷上江轮,暗中护卫,虽是违着老伯教训,不无可议,然而妹妹这一番危难,倒全亏着他化险为夷,却可以将功折罪了。男儿心性,他自然有他的打算。好妹妹,我有一句冒失的话:若是妹妹不一定鄙薄他,我将来会见老伯,倒要谬托冰人,执柯伐柯呢。”这一番话,又将凤琴说得粉面通红,低头无语。

两人正谈得密切之际,早又听得扶梯响声。梅礼含笑引着一个人上来,这人便是傅书记。梅礼叫他将到洋务局交涉的情形,详细告知。傅书记便说道:“奉着主人之命,将说帖送进局里。门外局差说是委员现不在家,一经回局,定然将这件案情从速办理。书记当时又告诉他,有被告两人,系一男一女,此时还押女捕房里,即请贵局将该犯提至局中候讯。局差随又唯唯答应。书记回带时候,怕局里已将该犯提得去了,也未可知,所有委办各件,幸无遗误,理合报告。”说着,又望娉娉鞠了鞠躬。娉娉也立起身来还礼,并说:“一切费先生心了,容再敬谢。”那傅书记连连说着“不敢不敢”,径自转身下楼而去。

傅书记走后,娉娉见梅礼尚尚立一旁,笑向梅礼问道:“可用过膳不曾?”梅礼摇摇头。娉娉便命梅礼在席间一同用膳。梅礼得了娉娉命令,遂含笑挨着凤琴并肩坐下。吓得凤琴走避不及,羞得只管伸伸缩缩的坐立不安。娉娉笑道:“妹妹不要害羞,这是美国规矩。梅郎若不和妹妹同坐,便得罪了妹妹,这是他尊敬妹妹的意思。不似中国男女,别有制度,一个陌生男子,且不宜与女孩儿同席,何况并肩坐着呢。妹妹将来同外人交涉久了,自然理会得这规矩。”凤琴方才恍然大悟,一般也就洒落起来。

饮了一会酒,凤琴好似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异常踌躇。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看见梅礼同娉娉夫妇之间十分亲密,蓦想起阿祥此时陷落奸人罗网,顷间虽然擒获得刁老太婆同萧楮卿,毕竟不曾看见阿祥下落。想到此处,心中忐忑,端着酒杯子,只管出神。被娉娉瞧出光景,又追问他。凤琴遂将此番心事一一诉说出来。娉娉笑道:“妹妹你也太多虑了。首犯业已就擒,料那些党羽也难远遁,只须洋务局里的委员速向他们两人身上追究冯家少爷下落,包管近在今晚,远在明朝,定然有个活跳新鲜的冯少爷站在妹妹跟前,但是这事却不宜久延,愈速愈妙。速则他们不暇别生枝节,迟则防他们存心叵测,甚至杀以灭口,那就可危了。”正是:

方结欢惊留旅邸,又萦心绪到天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吾读此一回书,然后叹作者盖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者也、夫吾国之官虽、作者宁不洞见症结、又何必放弄胶脍、周面鬼之笔、突形尽根、以刻画之?特以风琴以区区一女郡、身犯百难、险阻备尝、及至水穷山尽时,忽得一金兰结契之故人,又复忧俪外国钜子、衰我出险、其芳心之感恩戴德、宁复何如?彼梅礼者、路见不平、挨刀相助、虽在士大夫、守肯负其热心,转促儷发论,保我主权、独不畏彼爱我者、转而嗔怪我耶?乃一愿再思,宁使我之冤抑不得暂伸,不忍使吾国官僚因我之故、或为外人挟制,此其苦心孤诣。有心人不但击节叹赏,将倒地百拜于石榴裙下也、

江边呼数,旁人即置若罔闻,即在巡捕亦望望然去、直使人急煞矣。乃忽然出一娉娉,读者几疑有黎山老母、观世音菩萨之诮,而不知其远线已遥遥伏于数十回前,娉娉为江西人,此番老母返乡扫墓,又是意中之事。蛛丝马迹,脉络可寻,正不得讥为突兀之笔。

独鹤评

又碌碌之上,系一凤琴,此是阿祥意外之事。万苦千辛,出生入死,两仍不能脱娟娟此才于难,其悲痛为何如?一声长叹,阿祥心碎矣、

凤琴因见梅礼、娉婷之亲爱,便触起心事,忆及阿祥,足见其意中已早许阿祥为未婚夫婿。阿祥得此,虽身堕陷阱,庶几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