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凤琴自在江新轮船上坐入轿中之后,便被两名轿夫抬起来如飞而走。离船上岸,听那船上人声渐寂。那几个来接的人,似乎或前或后,随着自己轿子,象是议论什么的光景。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怔忡不定。又恐怕工夫耽搁太久了,万一轮船开走了,如何是好?又一转念:“这个却不妨事,只须我会见父亲,父亲病好了,自有父亲作主。便是赶不及轮船,想自不妨。”到此又懊悔不该将娘姨单单放在船上,早知如此,该等他一会,同他一齐上岸,倒也罢了。心里一急,又觉得这轿子行得太慢,谁知走了好半会工夫,依然不见这轿子放落下来。又不晓得这名利栈房毕竟离江岸有多少远近,不由的从轿子里问了一声,那轿夫只不答应。急得凤琴高声喊起来,说:“怎么你们是聋子,会不听见我讲话!我问你们名利栈究竟在甚么地方?”谁知凤琴越问,那轿夫越走得快,依然给自己一个不睬。
凤琴到此,不禁有些害怕,轻轻揭起轿帘,向外面一望。觉得先前还见些洋楼洋房,是个马路上的气概。此际已渐渐走向荒僻所在,路上行人已是稀少,那些平畴绿野,树林黄叶,飘飘飒飒的都照入眼帘。暗想:“那个名利栈房既是个迎宾接客的旅馆,当然在那人烟辐辏之区,不合设在这偏僻地方。哎呀!莫非我又落了奸人圈套?打听得我父亲上岸,故意拿我父亲有病的话来诳骗我?这是我的粗心,我父亲登岸的时候,分明健爽壮旺,如何会猝然得病?便是猝然得病,那魏道士只有抬送我父亲上船,断不合又接我到栈。他难道不晓得轮船泊岸,没有多时耽搁,如何容得这般?辗转呢?”(一经说破,觉奸人伎俩,真是浅而易见。惜乎仓卒之中,未及觉悟耳。于此见人生最难是镇定,倘能镇定,便不易为人所算。)想到此处,浑身仿佛浸入冷水,(不知较月儿湖如何?)索索的筛糠般抖战起来,便连叫喊也叫喊不出。
刚自着急,那轿子已停放在地,走过一个轿夫,请小姐出轿。凤琴一面跨出轿子,一面拿眼向那房屋一望,迎面一座剥蚀粉墙上,依稀露着四个大字是:“名利客栈。”只是门庭甚为简陋,隐约屋上还披着茅草。再一回头,已不见那多人,只见那瘦脸汉子笑嘻嘻的,似乎要同自家讲话。凤琴劈口问道:“我的父亲便真个在这栈房里不成?你们快快引我去见我父亲。”瘦脸的汉子笑道:“小姐先请进去,自理会得。”又望那两个轿夫撅一撅嘴,说:“你们将轿子打过去,傍晚时候到我们柜上算钱。”轿夫答应了一声,抬着轿子径自走了。
凤琴到了此时,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只得放胆跨入门内。右首也放着一座柜台,上半截全用洋油板桶板拼就的,下半截只是乱砖堆砌。粉灰因为年久,已经剥落。(数语已书出一个不堪客栈。)里面并无别人,只坐着一个六七十岁的龙钟老妇,恶眉瞪眼,将凤琴望了一望,勉强含笑,迎接出来。瘦脸的汉子将凤琴引入靠后一进屋里。看这去处,虽有几个房间,皆是蛛丝马粪,冷清清的并没有一个客人。(此语吓煞。魏道士同素君何处去了?)瘦脸汉子拣了一个。房间,叫凤琴进去少坐。凤琴伸头向里面一瞧,哪里有父亲影子,他如何肯走进去,立时放下脸来,大声吆喝道:“我问你是谁?你叫甚么名字?姓甚么?如何诓说我父亲有病,骗我到此,意欲何为?须知我韩凤琴不是寻常女子,道不得便被你欺负。况且我们是行路旅客,误了我的时刻,万一轮船开行,便是你再送我到码头上,我也不得同你干休。九江为商贾辐辏之区,警察何等森严!那时休怪我无情,便同你提起诉讼,你死无葬身之地。”(话愈说得利害,愈触小人之忌。姑娘不知世途奸险,徒为大言,又奚益哉!)
那瘦脸汉子见凤琴发话,不禁凑上一副笑客,先向凤琴作了一揖,说道:“原来小姐认不得鄙人。鄙人自幼便同尊翁相好,亲如手足。(呜呼!世有友朋自谓亲如手足者,其视此公已。)若是晤见尊翁,他自然会认识我。怕此时我便告诉小姐名姓,小姐也未必知道。不敢欺小姐,鄙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扬州萧楮卿便是。切记得有一年在路途间承尊翁盛情,还借给我青蚨一串。我只恨他累累钞票,不肯尽赠故交,转谬託仗义疏财,去结识那个铁枪郁四。后来我访得你尊翁还吃棒那郁老四一顿拳,这也算是好行小惠的现报。(将第一回中事迹重新提起。一部《侠凤奇缘》,不禁使人有沧桑之感。)这些往事,如今也不暇同小姐细谈。我今日奉请小姐到此,正自有个缘故。老实告诉小姐,尊翁实未尝有病,恐怕便在这刹那之顷,他老人家早已回船。小姐在轿中不曾留心,要晓得那江新轮船,早已开行,他断不会在那里等候小姐。小姐宽心,且在这地方住几天,断不叫小姐吃亏。我忝为小姐父辈之交,……”萧楮卿讲一句,凤琴听一句,恨得凤琴咬碎银牙,一朵一朵的红云直从粉颊上透露出来。楮卿摇头摆尾,刚说到这一句,只听得劈啪一声,那五指春葱,早将那瘦脸蛋儿打得半边红肿。萧楮卿一个吃惊,连“哎呀”两字也喊不及,兀自捧着腮颊,依然含笑对凤琴道:“多蒙下顾,赐我耳光,清脆之声,耐人寻味。你此刻打我,停会子我自然会来报复,那时候莫怪我萧老伯无情。”
凤琴见这萧楮卿涎皮赖脸,越发气冲斗牛,立刻蹿过楮卿身旁,意思要跑出去寻觅警察。萧楮卿也猜出他的用心,知道要来拦他也无济于事,恰好趁这个当儿,一溜烟早躲出门去,更不来理会凤琴。凤琴越过几重房屋,那座破败柜台,依然又露在眼前。那个龙钟老妇,却不坐在柜内,偏雄纠纠的当门立着。风琴并不介意,只吆喝了一声,直抢过来,想将那老妇推过一旁,便可出门,任我自由行动。谁知那老妇更不怠慢,依稀从鼻中哼了一声,说:“妮子望哪里走!”叉开双臂,轻轻向凤琴一拦,俨然一座铜墙铁壁一般,休想移动分毫。凤琴是鼓着怒气冲出来的,到此转被那老妇身子直撞回来,可怜那轻飘飘一个机伶身段,几乎倾仆倒地,踉踉跄跄退回有三五步远近。
凤琴吃这一吓不小,知道此番又落人圈套。再一回想:“此时父亲不知究在何处?娘姨不见我踪迹,又不知道急得甚么似的。如今剩我孑然一身,吉凶莫卜。”不由的掩面悲啼,(写凤琴便是凤琴,不是叶锦文,不是金娉娉。)转不似适才强硬,只得哽咽向那老妇哀告道:“我是个深闺弱女,与人从无仇恨。便是你这位婆婆,我又不曾见过。今番不幸被奸人逛骗到此,伏求婆婆慨发慈悲,赶快着人将我送到船上。我父亲他最是个慷慨有义气的人,不但不追究你们这番作为,你婆婆这救命之恩,还当重重酬报。婆婆本领,我适才已经领教,绝不敢再同婆婆违抗。”一面说,一面直哭得抬不起头来,只拿手拽起罗衫角儿拭泪。
那老妇听凤琴这一番话,方才哈哈大笑说:“我只当你们近来这一班文明女子,平时在学校里专讲究个柔软体操,转将我吃了一吓,疑惑你是个劲敌。照这样看来,原来也是纸老虎儿似的,轻轻戳破,便不值钱了。你小姐是籍贯苏州,我却是江西人氏,与你原没有深仇大隙。只是你父女不该结识了一个对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原不过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已。(意在言外,使人读之通身汗下。)老娘在此开设客栈,来来往往,在我手里也不知完结了多少性命,都叫他们往天国,何况你这区区一个小女孩子。叵耐今年运气不利,倒好有两三个月头不发利市,我家中也有许多人口,渐渐难以支持。不料你这位小姐慨然投入老娘罗网里来,老娘感激你甚么似的。(宛然同凤琴叙述家常,语语妙绝。)你小姐权且安心,在这里住个一天半夜,老娘爱你这俊俏庞儿,或者同他们商议商议,道不得便将你结果性命,拎起你来向妓院里一卖,白花花的身价银子,至少也有个一千八百。老娘又不疯,又不癞,为甚么现钟不撞,倒反去送给你那老子,同他较量酬谢?老实对你讲,老娘拣的这地落,再秘密不过。比不得那热闹所在,容你们官宦小姐呼么喝六的,又是甚么警察呀,象是使唤奴婢似的,今日办这个,明日拷那个,也不问个是非曲直,只要有钱,便是五阎王爷爷,也没有那般利害,哪里还有我们小百姓分辩的去处?老娘不是不曾吃过这苦头儿,脊上的杖痕,左一次,右一次,我也记得数不得了。如今逢着阴天,骨髓里还隐隐作痛。好了,老娘如今事业越发做大了,偏生那些瘟官也不敢来动一动老娘的汗毛了。所以这一次他们告诉我说,你是位小姐,我听了孤拐上都生了气。不是小姐还情有可原,既是小姐,哼哼!老娘却要报一报仇,也是天公地道。”(天寒月冷,深夜沉沉,读此文章,毛发悚戴。嗟呼!一入官场,妄作威福,而不知小民结怨,已深入骨髓矣,不及其身,及其子孙。彼官僚派其亦稍可寒心,而有志之士、所以欲倡社会主义也。)
这一篇话,将个凤琴小姐说得目瞪口呆,一时又摸不着头脑。只听得那个老妇小姐长,小姐短的价骂,忙含泪分辩道:“婆婆这话却冤枉我了。我家父亲他是个一个书生,住在武昌城里卖文为活,他又不曾做官,我何尝算得是个小姐?况且我父亲不但不肯做官,而且和做官的异常反对。象婆婆这样的人,我父亲见了,或者倒反佩服你,一定是意中之事。如今只求婆婆将我送到我父亲面前,便可辩明我是小姐不是小姐了。”那老妇此时又凑近几步,细细向凤琴脸上望得一望,不禁笑起来说:“我今年小则小,已活到七十二岁,道不得被你这点点年纪的小孩子骗了我。依你的话,将你送到你父亲面前,只消你们吆喝一声,立时可以将我拿住。拿住之后,少不得又要去吃官司。敢是我这脊背又有好几十年不尝那皮鞭子味道儿了,怕一时忘记这味道,还赶着去尝尝看。我请问你:你是小姐也好,不是小姐也好,干我甚么屁事?我为什么要送给你父亲去折证折证?闲言休讲,请你小姐还向后一进里去坐一坐罢,我也没有多大工夫陪你闲谈。”那老妇口里讲着,手里就将凤琴一扯,一直扯到后面一个空房间里面,自家依旧走出去,顺手将房门替他带上,豁琅一声,好象还捏上一把铜锁。
凤琴到此,真弄得死活不得。按按心神,将房里四面望了望,一般有些陈设:几张橱柜,一张四仙桌子,左右放着两把金漆椅儿。上首横安着一座长炕,灰尘已积得一二分深浅,象个多时没有人住着的光景。窗格紧闭,不甚透进日光,望去很为黑暗。所幸炕床后面,从墙上开了一个月洞,从月洞里瞧着外边,十分清楚。(读者须从此等处留意。)
那月洞当中,放着一盆黄鸡冠花儿,花叶已经憔悴,微风过处,枯叶还沙沙作响。凤琴此时直向炕沿上一坐,更不作求生之想,心里虽然酸痛,要哭却再哭不出来。(嗟呼!此情何堪,我为凤姑娘失声长叹。)辗转思量,却没有一个觅死方法。悄悄的将腰间一根丝绦解下,刚拿在手里,意思想悬梁自缢,左望右望,苦没有一个搭脚所在。
凝思之顷,忽然听见房外一阵脚步声音,内中便有一个人大笑道:“还等到这时候呢,约莫那轮船至慢,也须过了小孤山脚下,断没有一个偌大轮船,单单为他父女两人失散的事,会开转来向我交涉的道理。这些瞎操心,倒不须你格翁过虑,我们倒是打点正经事去做要紧。”接着,便又听见一个人说话,那声气便比那人讲得低些,模糊听得说是:“今夜第一件要紧,防着那话儿寻死觅活。万一死了,大家就是人财两空。大人知道,还要责备我们办事不周。”内中又有人说道:“这也不难,便请刁老太婆同那话儿在一处睡一夜,还怕出甚么岔子不成。”先前那人又说道:“呸!你还做梦呢,你通不知道刁老太婆那个孙子病得要死,怕是今夜总保不住性命,刁老太婆一搭鼻涕一搭眼泪,今天倒闹得不得开交。适才那话儿锁入房里之后,早经一溜烟奔回去看视他那个宝贝孙子去了,今晚断然不会再到这里来。横竖那话儿左右不过是个女孩子,也不怕他飞上天去。再好不过,我们弟兄们辛苦一趟,买些大酒大肉,快乐一个通宵,一者大家乐得借此开开心,二者有备无患。只须挨过今夜,老西儿明天一到,我们一边交人,一边交钱,那话儿要死,便死在他船上去,是再妙不过。菩萨爷爷,你可怜我们弟兄一场辛苦,做个人情儿,留那话儿活命一夜,我们弟兄便感激你老人家不尽。”说罢,满堂又哄然大笑起来。在这当儿,又听见内中有人跳起来喊着:“诸位权且在此坐一坐,我去备办酒菜,立刻就到。”大家答应了一声,登时就调排桌椅,洗濯碗箸,闹得烟雾瘴气。
凤琴一一听入耳朵里,真是柔肠寸折,求死愈切。偏生又有人时常走近窗侧,似个窃听模样,容不得自家施展手脚。一会子,先前那个买酒菜的人业已回转,喧笑之声,复又大作。是时暮色四沉,房内又无灯火,顿时昏黑。凤琴心里一喜,暗想:“此刻不打点死法,更待何时。”随即挪过一张椅子,跳在上面。将手里一根丝绦,赶忙向临窗一张槁扇眼里,用丝绦那一端急急穿过去。预备再从第二个槁扇眼里挽回来,打个死结,便好将个粉颈套入圈子里面,只须用脚将椅子一踢,立刻可以殒命。谁知房里虽然黑暗,外边却灯火齐明,那些促狭子弟,久已有心防着凤琴觅死,不时的在窗子上边巡逻。无巧不巧,凤琴才将那丝绦端儿穿出槁眼,早被一个人瞧见,吓得失声怪叫起来,说:“不好,不好!兄弟们快些动手,那话儿在房里做手脚了。”
这一句不打紧,早把一班人齐齐吓坏,七手八脚,想进房去救凤琴,拚命的推那房门,休想动得分毫。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大家都吓昏了,忘记那房门是被刁老太婆锁着的,推了好一会,自然是文风不动。还是萧楮卿比他们蠢得好些,半晌才悟出这个道理,告诉了众人,又急又觉得好笑。登时又忙着去寻觅钥匙来开锁。萧楮卿急道:“这是甚么时候,还容你们去寻觅钥匙。而且这钥匙还怕仍在刁老太婆身边,刁老太婆的住家又离此甚远。(又轻轻点此一笔,读者须领会得。)再等一趟往返,一百个韩小姐须已死得九十九个。(急语正自发笑。)依我的愚见,好在这房间并不是铜浇铁铸,大家只管打进去,再迟一会,怕真个不妙了。”
说得大众醒悟过来,(真是聪明。)齐打伙儿着了力,只听得豁琅一声,早将房门夺开。好笑他们在外面嚷闹的时候,凤琴知道这事又已不成,便不肯露出痕迹,早已将丝绦扯落在手,轻轻的将椅子安放原处,将腰间丝绦系好,端然不动的坐在炕上。只见大家一哄而入,见这种光景,不由面面相觑。先前那个看见丝绦的人,格外涨得面红耳赤,把个头只缩在腔子里,一言不发。众人互相埋怨,唧唧哝哝的私语。萧楮卿向众人丢了一个眼色,遂相与陆续退出房外。
萧楮卿忙上前同凤琴打话说:“他们实在粗鲁,大惊小怪的惊动小姐,我特来替小姐赔罪,小姐切不可计较他们。我知道小姐是最明白不过的人,断不忍心死在这地方,带累我萧老伯打干连人命的官司。”凤琴正色道:“我为甚么寻死?我正要向警察那里告发你们一个拐骗人口的罪名。我又不呆,我白白死了,还没有人替我伸冤呢。”萧楮卿笑道:“可又来,小姐的主张一点不错,我萧老伯佩服小姐,就在这些上面。”说着,乘势遂跑出房外,故意大声说道:“你们兄弟们大家放心吧,韩小姐他并不曾有寻死的念头,都是我们这位袭老弟道三不着两的瞎话,无怪别人赠你一个绰号,叫做‘轰天大炮’。还老实告诉你们一句,大家快快尽今儿夜里,用极老的生姜,将屁股擦涤,准备明天在警察局里去吃板子,韩小姐要去告诉你们拐骗人口呢。便连我这萧老伯,少不得也要尝尝这板子味道儿。”萧楮卿嘴里说着,又对众人挤挤眼睛。(丑态可掬。)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复又嚷着:“我们吃酒吧。弟兄们今夜赌吃酒的量,明天又去赌吃板子的量,要算是快活不过的事情。”于是一杯一杯,果然听见他们放量喝起酒来,一直闹到有二更时分。大家起先吃着酒,还有人前来借着劝凤琴吃饭,偷看凤琴动静。落后都有些醉意了,东倒西歪,渐渐摊在地上,鼾声大作。有几个勉强撑住的,舌头已经挺硬,还坐在那里瞎三话四。更没人来理会凤琴了。
凤琴赌气,他们端进来的饭菜,一古拢儿依然放在桌上,不曾动弹。腹中并不觉得饥饿,只提着耳朵听他们外边的消息。有时他们嘴里胡吣着些村话,只恨得凤琴咬碎银牙,转怪老天不情,多生着这一副耳朵。(为小姐计,当转羡芮大人的耳朵割得爽快。一笑。)好容易等得他们都沉醉了,约莫又过了一个更次。本来这地方十分僻静,到此越发万籁俱寂,只有些树林风叶,沙沙作响。有时候荒村犬吠,依稀由远而近。是时刚是七月中旬,大半轮残月,恰好从月洞中透进光亮。凤琴立起身子,索性将桌上一盏油灯吹灭,悄悄走近房间后边,向外窥探。见那些吃酒的人,好象是醉狗一般,倒有一半摊卧在地上。残肴狼籍,与那纵横蜡泪,都点滴满案。
凤琴见这光景,猛一动念,暗想:“我可是呆了,为何只单单盘算觅死的法子?放着这条计策,倒不去实行。你看这些蠢才,丝毫没有一点防备。我若趁这个当儿,冷不防开门逃去,及至等他们醒来再寻觅我,我已杳如黄鹤。便是赶不及我父亲乘的轮船,要知道这地方虽属乡野,道不得个便没有甚么些小的衙署,我只须将被人掠骗的情由一一直诉出来,便可将一班恶人尽法惩治,为地方除一大害。(不但求自家脱险,还要为地方打算。凤琴豪侠处,毕竟与寻常女子不同。)那时我立刻将身上所有的簪钊解除下来,变换银币,随时可以向九江码头,搭别的下水轮船径赴镇江,遄回故里。”想到此处,顿觉得眉飞色舞。又恐防黑夜行路不便,遂站在房里,将手腕上一副金镯同耳上一对金环,匆匆解脱下来,放在自家贴身一个罗衫口袋里。(细致。)至于鬓间簪子,因为没有别的簪子替代,只好依然插着。红抹胸上一根金索子,好在衣领甚高,藏在里面,急切不会有人看见,也不去理他。
计算已定,一脚正想跨出房门,忽然听见屋里有人大叫起来,仿佛骂道:“好丫头,你想向哪里逃去?”这一句不打紧,直把凤琴魂都吓掉了,又将身子向房里一缩。再侧耳细听,那人又呼呼鼾声大作起来,原来适才是说的梦话。口里犹喃喃不已,急切又叫人听不清楚。凤琴这时候转不似适才得意,浑身抖战,一手扶着椅背,那两条小腿索索的站立不住,急得心里要哭。(读者至此,我为凤琴急煞。)
惊魂未定,忽觉得那个月洞里,趁着月光,有个人头影子一闪。凤琴愈觉得害怕,嘴里牙齿不由的七上八下,捉对儿厮打起来。再凝神望去,越看越觉有个人从月洞外边探望。凤琴暗想:“原来这些人如此利害,既有人假装醉酒来试探我,又从这月洞底下窥伺我的举动。我要逃走,料想又成虚话。”捺着一腔愤气,不禁喝了一声:“是甚么人在这里张望?”凤琴这话才出口,外边那个人头影子,果然低低说起话来,说:“妹妹,是我。”(嗟呼!从凄风苦雨之中,读此四字,使我增无穷哀感。盖我著述《侠凤奇缘》一书以来,聆此声音固已久矣。)这一句话不打紧,更把凤琴。吓坏了。揣度这人声音,十分熟识,然而却决不相信这个时间,这个人会走到这里来救我。(岂唯姑娘不信,即我至今读之,犹惝恍迷离,如在梦寐也。)不免硬着头皮,又吆喝了一声说:“你究竟是谁?快快告诉我明白,让我放心。”·接着便听见那人又说道:“妹妹如何连我也不认得了?我便是阿祥呀。”(噫!我固知素君改汝之名为守敬矣。然而对于凤琴,不得不犹称阿祥者,固知小姐芳心中,只知有阿祥,不知有守敬也。)说话间便露着无穷悲咽之音。(患难之中,侥幸一晤,虽欲忽悲,如之何勿悲。)
凤琴到此,真是又惊又喜,忙答道:“你这人真是冯少爷么?莫非在梦中相见?谁叫你来拯救我的?我此时已经方寸无主,难得你寻我到此。你有甚么法儿能救我出险?”阿祥又低低答道:“我为了妹妹,所历艰险一言难尽,此地又非讲话之所。这里面可有人防守妹妹?若能趁他们不备,这月洞围径虽然不大,然以妹妹这娉婷身段,可以逾洞出外。我在外边接引你。等你出来,便可想逃脱的方法。万一里面的人不曾睡熟,妹妹切不可冒险,还望妹妹在此耐守一宵。我此时已经得有妹妹消息,我立刻前去向外间报告,再来敦妹妹出险,兼可将这一班歹人擒获,为妹妹报仇。妹妹斟酌行事,第一鲁莽不得,要紧要紧。”凤琴急道。“你千万不可离开此处,我便在这月洞里出来,你在墙外扶我一扶。你不知道,内里那些人已经醉得象死人一般,再不用怕他。我因为防他们关锁,开启不便,难得此处有这个月洞,是最稳当不过。你悄没声些,我便出来了。”凤琴口里说着话,身子已跳在炕上。先用两手向月洞边一捺,轻轻的将头颈探出去。果然见阿祥站在外面,脚下用一块青石垫着、风琴腾开双手,向阿祥肩头一抱,将身子一纵,两只小腿已悬落空际。因为阿祥挨墙而立,没有空隙可以施展,阿祥趁势恰好将凤琴双腿用手轻轻托起,向怀间一搂,然后跳下青石,便将凤琴放落在石上。(嗟呼!季非之躬,已为钟建所负,是固冯少爷所梦寐求之,而今乃先如其愿者矣。无惑乎近日情人,深冀我所欢者遇急难,得以稍尽棉薄之力也。一笑。)
凤琴将身上衣服顺手掸了一掸,十分快畅,只觉得跳出樊笼,身轻如燕,更写不出他芳心中无穷快乐。跨开大步,径向前走。阿祥紧紧从身后追来。走了十几步路,但见密箐深树,四周黑压压的。所幸星月微茫,一条一条的纵横大路,却辨得十分清楚。凤琴走几步,又回头望望陷在那里的房屋,却是巍然一所院子,四边并无居邻。忽然的跌足恼恨起来。阿祥失惊,忙近前问道:“妹妹有甚么宝贵物件,遗失在这屋里不成?好在妹妹已经得了性命,其余物件,更何容忆恋。”凤琴笑道:“不是,不是,你也太小觑我了。我的意思,只恨此时没有火种,你看此地方多少枯芦败苇,若是仅我两人力量,把他凑拢起来,堆积在这牢屋四周,给他_把火,烧死这些作恶的奴才,岂非绝妙机会?”(不必有是事,不可无此言。读竟为浮一大白。)阿祥笑劝道:“罢了,罢了。此刻我们避祸还怕不及,何必再去惹是非。万一果然烧起来,这地方虽然孤寂,一遇火警,难保远处的村舍不赶来施救,那时看见我们孤男寡女,又该生出许多周折。若是再盘诘这放火的缘由,难道我们还为他在此对簿公庭,另生枝节。好在他们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既能陷害妹妹,必然还会去陷害别人,那时遇着对头,怕他们没有恶贯满盈之日么?我近来研究古今经史,观得为善降之百祥,为恶降之百殃,天道昭彰,丝毫不爽。即以我这痴心而论,自与妹妹在武昌分手之后,寸心摇摇。总怕妹妹在途间必遇危险,所以甘冒不韪,一路追随下来,果然便救了妹妹。这不是老天鉴我一点孤忠,特特的在有意无意之间,布置好了的么?其实,我既不是一定要市恩给妹妹,又不求妹妹一定感激我,不过我这颗心,必须要如此做去。才觉得方寸宁静呢。”(一往情深,尽此数语。)
阿祥说一句,凤琴听一句,起先只不开口,后来听到这几句说话,不由的五中酸痛,那桃花靥上,纷纷的落了些珠泪下来。(噫!此一哭也,阿祥毕生之功,至此告成矣。)两人本是一先一后,在路上走着。凤琴到此,不禁掉转头,忍泪问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你:好好的父亲叮嘱你安居武昌,你为何违背我父亲的言语,忽然神出鬼没的会在此处出现?又巴巴的来救了我?”(岂唯小姐要问,我亦要问久矣。)阿祥异当乖觉,见凤琴如此情形,知道凤琴此时看待自己已十分亲密,逐抢近几步,意思想拿手去挽凤琴粉腕。谁知凤琴竟不坚拒,两人逐并肩款款细语。阿祥说道:“妹妹你可记得?那一天老伯同妹妹以及苍头娘姨,大家在一处,开谈话会。第一次听见老伯说,要带同妹妹回苏州,不住在武昌了。其时我心里便吓得突突的乱跳。然而还有个希望,或者老伯带妹妹回去,断没有不带我回去的道理,我暗中犹借此宽慰。谁知后来老伯简直越说越岔了,要留我在武昌文华书院里读书。我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只管拿眼睛瞟着妹妹,意思想妹妹在老伯跟前乞个情分,不要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放在这武昌城里。那里知道妹妹毫不体贴我,听见这话,只低着头微笑。我心里一阵酸痛,便就哭了。当夜我自己左思右想,虽然老伯是看待我好,怕我往来跋涉,分了我读书的心肠。然而妹妹试想,我离了妹妹,便好象失了乳的小孩一般,性命还保不住活着,还有心情在那些科学上用功夫么?(这些话若在月儿湖以前说着,便又该吃凤琴一顿痛骂;今则不然。甚矣!进言亦贵得时机也。)可怜这一夜便不曾合着眼睛,翻来覆去,整整的哭到天亮。拿定主意,想在第二天拚着跪求老伯,决意要同妹妹一齐遄回苏州。若是老伯不允我,我就死在老伯面前。因为老伯同妹妹走了,我也是死。或者老伯一念之慈,便答应我,我便喜出望外了。我既然打定主意,匆匆的便走出我住的那个房间,向外边寻觅老伯。谁知老伯其时早已出门,我又大大失望,总想出去赶老伯讲话。那个看门的老苍头瞧见我的脸色不好,便问我的意思。我遂原原本本将夜间盘算的话告诉了苍头,想同他斟酌斟酌。那个苍头倒是个有阅历的人,竭力阻拦我,叫我不必作此妄想。有两句话最刺我的心,又说得极有情意理。他说:“既然老爷如此看待你,巴你上进,你一定要同小姐们去回苏州,老爷不是责备你甘心下流,就要疑惑你一心恋着小姐,要同他回乡,究竟是甚么用意?况且老爷已经向文华书院里布置妥贴,叫老爷再去同人家反悔,也不成个道理。我看少爷若没有别的心肠,最好依着老爷的话为是。”妹妹,我倒看不出,那个苍头年纪虽老,他的说话倒很有点意思。我爱妹妹的这颗心,我自家理会得,料想妹妹也理会得,却不料那个老苍头也理会得。”
阿祥说这话时,便拿眼睛从月光之下默视凤琴颜色。只见凤琴仍是低头不语,那两条腿只管懒懒的走向前去,却一毫没有嗔怪之意。阿祥心里一块石头,愈觉放下了。接着又说道:“我听了老苍头的话,好象冷水浇背。然而叫我就依着这样办,不想同妹妹走罢,却又断断做不到。一时间心绪麻乱,胸膈只觉得有些模模糊糊起来,出了大门,更不知向甚么地方走去才好。可怜那两天真是失魂落魄,整日价在外边东奔西走,万不忍回去看见妹妹们收拾行李,打点动身。在妹妹们的意思,甚至疑惑我太觉得无情似的,当这分离的时候,连一面都不会见了。其实,人到了用情极顶的分际,转做出这寡情的样子来,这也是一定道理。”
凤琴听到这里,不由的扑哧笑了一声。阿祥也笑道:“妹妹笑甚么?难道我这话是假的,哄着妹妹不成?”凤琴道:“谁说你哄我来?你刚才讲的这些话,果然有人疑惑你过了。”遂将娘姨说的崔莺莺同张生长亭分别的谑语,告诉阿祥一遍。(同是言也,在当时则呵斥娘姨,唯恐不及;在今夕则又举以告我用情之人。凤琴小姐,其真喜不择言也已。)阿祥益发得意,也就笑起来,说:“毕竟我后来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总须同妹妹形影厮守着,老伯明里不许我同行,难道我暗中不会追逐下来?及至等到回转苏州,那时候我再登堂向老伯负荆请罪,老伯虽然责备我,鞭挞我,我都不怨,总不会再逼着我向武昌省城,依然到那个牢什子文华书院里去读书。主意已定,我欢喜得甚么似的,我便不似先前的懊丧了。当老伯、妹妹们在外间收拾行装时,我就在内边高高兴兴打叠铺被。十八日那一晚,等到老伯以及妹妹都上了轮船,我假向老苍头说了一句谎,说尽今晚将行李送至文华书院,这是书院里的章程。苍头他也断然料不到我是上轮船;还巴巴的替我雇了一辆人力车,将我的行李放在车上。我押着直奔汉阳码头,立时唤了渡船过江,紧傍江新大轮,兀自将行李发上去,买好船票,可怜我悄悄的躲在统舱里,不敢露面。好容易等得到船开了,又不放心妹妹。我知道妹妹住的是六十四号房舱,我便蹑手蹑脚向窗子外面探望,还要挤在人丛里,怕妹妹们看见我。”凤琴拍手笑道:“真个不错了。可是有一天在傍晚时候,你在船舷边踱过来,又踱过去?我其时眼快,便失声喊出来。后来告诉娘姨,娘姨还讥诮我,说我认错了人。我也想你是在武昌城里的人,断然没有这时候还在这轮船上的道理。世上同模同样的人尽多,没的被人家听见笑话罢。随即搁下不提了,哪晓得便真是你。等到会见娘姨的时候,我才拿话奚落他。”(几乎忘)终归先生空惆怅成秋苑。自约赏花人,别后总风流云散愁肠魂心。甲,是好凤琴。)
两个人越谈越觉得高兴,只顾埋着头顺大路上走去。又走了一会,还是阿祥凝神,失声叫起来。正是:
事后有情刚絮语,眼前无路想回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月儿湖之救凤琴也,阿祥;名利栈之救凤琴也,又是阿祥。读者鲜不谓江郎才尽,文字儿乎印板矣。不知作者正欲藉印板文字,以引人入胜,从印板文字之中,忽化成异样光彩。观于下文,然后拍案狂叫,知作者故意犯复,以为出奇制胜计也。盖如是如是。至谓欲成就阿祥与凤琴一段良缘,必使其一救再救,犹非善读小说者。
独鹤评
冯子澄受素君豢养,而月儿湖之陷凤琴者冯子澄也;萧楮卿得素君周济,而九江之劫凤琴者萧楮卿也。世界如此,安有所谓恩义?作者故意借萧楮卿口中,说出“亲如手足”四字,其寄慨深矣。
就刁老太婆口中数语,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者,果属何人?阅者固已瞭然。第就情节论,则此中如何主谋,如何布局,读至终篇,尚隐约未露也。此为好文字,此为好小说。
又凤琴历劫一次,阿祥亦吃苦一次。然阿祥之吃苦,乃阿祥之所以为至乐也。非真情种,不能有此书。且也非真情种,亦不许读《侠凤奇缘》小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