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子澄眼睁睁看着芮大烈上了藤轿,又亲自送出大门,叮嘱抬轿的人好生伺候。然后重跳入门内,一张阔嘴笑得只合不拢来。留双影虽然业已回署,他却不肯同留双影一齐走,仍然在公馆里照料张罗。一会儿跑向门房里,同那几个爷们打打科晖。(小人得意,癫狂之状如绘。)一直挨到傍晚,总不见芮大烈回来,心里益发欢喜。抓耳挠腮,更忍耐不得,如飞的又跑转营务处署里探听消息。那些侍卫的兵部说:“大帅老早将大人唤得进去,还有木节庵臬台、夏口厅老爷在座,说不定是大帅留饭。师爷且请在里面稍待,一经有了甚么喜信,小人们自会前来禀知。”冯子澄点点头,含笑走入他那座书记室里。

又等了好半会,急得坐又不好,立又不好,团团的在三间屋里旋转,好象热锅上蚂蚁一般。暗想:“那个留师爷心里未尝不是同我一样,左右闲着没事,同他去谈谈。他在这里要算是大人的第一红人,大人又允许在大帅那里提拔他。我们总算同事一场,和他接洽接洽,将来也是一条门路。”主意已定,就拔起脚步,踅进留双影住的那一进屋里。恰好房门的帘子未曾放下,一眼瞧见留双影睡在炕上,身边放着一盏灯,其火如豆,余烟袅袅,直把留双影一个半身全行笼罩。(意在言外,使人自悟。)冯子澄一脚踏上台阶,正在望里走,猛不防旁边迎上一个小僮,拦着说道:“主人刚在会客,请冯师爷在外间稍等一等,俟禀明过主人,再行请进。”冯子澄涎皮赖脸的笑道:“我同你们主人是至好,算是朝夕相见,哪里用着这许多转弯说话。”(不通世故之小人,往往如此。)口里说着,已探进半边身子。便在这一刹那之间,再瞧瞧炕上,并没有一盏灯影子,留双影依然躺着,又不曾会客。自家转发起笑来,一歪身,也向炕上一坐,只管将他那个鹰鼻子挤上挤下,咂嘴咂舌的说道:“哎呀,好香!”留双影这才忍耐不得,冷冷的答道:“冯先生休得取笑。兄弟这屋里既乏名花,又无脂粉,这香从何而来?”冯子澄又大笑道:“非也,非也。这香既非脂粉,较胜名花。龙涎无此芬芳,安息逊其馥郁。吾闻印度有一种……”留双影素来知道冯子澄是个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的小人,他发起狂论来,也不管人受得下去受不下去。急忙拿别的话打着岔儿说道:“冯先生此刻可曾打听得我们那位东翁在大帅那里,消息很是不妙?”

且住,留双影先生这句说话,难道他已经知道香帅同芮大烈的交涉么?其实他与冯子澄同在外面,内里的情形他们何从探悉?不过留双影是个鉴貌辨色、玲珑剔透的人,他瞧见冯子澄今日有些口不择言,料想他是因为东家荷上峰宠渥,他这泰山之靠就算是千稳万稳,所以喜欢极了。我若不向他兜心一拳,在他脊背上淋一杓冷水,定止不住他这高兴。遂假意捏造出这句话来吓他一吓。

果不其然,那个冯子澄正在十分得意的时候,猛然听见。这句话,顿时面色如土,急急问道“留先生,你真个打听出这种消息?我不信大帅那样器重他,竟会无端的生出别的意见。我们东家不打紧,只是我们这一来却怎么安置呢?”留双影看见冯子澄吓得这种怪样儿,也不由暗暗好笑。又恐怕自己的话说得太过,一旦传入芮大烈耳朵里,要疑惑我诅咒着他,(一派小人惠得患失之心,曲曲从作者笔端吮咂而出。)忙改口道:“这也不过是个传闻,未可据以为实。不过我爱先生,恐怕先生太高兴了,所以拿这话来替先生挽救挽救。”冯子澄仰首将留双影望得一望,忽的哈天扑地大笑起来,说:“我猜准是先生同我闹着顽笑,拿话来吓我。我们大人近来那一副金容,越发丰满,鼻准头上黄澄澄的官星透露。不出三天,若不提升一级,留先生你用刀子将我眼珠剜去,我总不怪你。(东翁没耳朵,书记又没眼睛,真可携手同入残废局矣。)老实说,我们当朋友的人,若不希望东家老远的得意,转去诅咒着他倒霉,那简直算不得人。”(直当面骂双影,冯先生亦善于词令。)留双影也知道他这话里有因,却不去同他辩驳,只冷笑一声道:“这个却不可一概而论。一个人只要有才具,何处没有遇合?若是才具平庸,专靠别人荐举他,一旦遇了一个东家,自然依附末光,善颂善祷,问他这颂祷的心,仍是为自己打算。这种小人之尤,兄弟却不愿意引为知己。”

冯子澄心里暗想:“这留双影骂得我好生刻毒。罢罢,你果真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佩服你。只是我常听见韩素君述你的历史,甚么龌龊的事不曾做过,今日在我面前却撇清得干干净净。”越想越气,脸上气色很是难看。要想再用一番话来驳他,自家又知道不是留双影的敌手,只愤愤的坐在椅上一言不发。留双影却舒徐不迫,从一个洋铁漆匣子里取出一支雪茄,衔在嘴里,擦着了火柴,一面燃烧,一面就口角边喷出一缕的浓烟。

冯子澄见他自吸雪茄,又不敬客,触起适才那话,蓦向留双影问道:“留先生,这雪茄比较印度的鸦片如何?先生敢莫是有这一种嗜好?”留双影自命文明,却最可恶人说他吸食鸦片。见冯子澄重新提起这事,更忍不住。所喜他是个有涵养又极圆通的人,依然冷笑辩道:“这又奇了,冯先生你何所见而云然?这事可以诬栽得人的吗?你既然损我名誉,停会子等东家出来,我倒要同先生在他面前折辩折辩。恐怕那时候先生的饭碗,就有些不甚牢实了。”冯子澄大笑道:“留先生,你要同我打官司,若是在汉阳府夏口厅那里,就保不得我不输给你;至于说是向东家面前告状,你留心查看查看东家待你是个甚么光景。不是兄弟夸口,你讲十句,不及我讲一句。我是忠厚不过的人,我们同事日子虽然不多,却也有了好几月,我不给苦给留先生吃,这个念头奉劝先生还是早些收拾起来为是。”冯子澄此时越说越高兴,不禁手舞足蹈,扭头晃脑,着实有些不规则起来。(“不规则”三字绝倒。)

留双影好生愤懑,刚待答话,忽先前同冯子澄讲话的几个军士果然进来报信。原来军士们见冯子澄不在书记室内,伺候的人告诉他在留文案那边,军士们便匆匆赶进来。一眼瞧见冯子澄,忙举了举手说道:“适才大人已经出署,小人们上前行立正礼的时候,大人不曾说别的话,只问了一声:“冯师爷可在这里么?’”冯子澄笑逐颜开,且不理会军士,忙掉转头向留双影说道:“如何?大人怎么就没有问你?”又掉转头向军士道:“大人可曾问着留师爷没有?”军士又回道:“这个却不曾听见大人吩咐。”冯子澄又掉头向留双影说道:“如何?”(迭说两句“如何,”冯先生得意神情,毕露纸上。且冯先生之头,此时掉来掉去,想见大忙。)留双影站起身来冷笑道:“好好,既是大人请你,你可赶快去罢,何必更在这里耽搁?”又望着军士们笑道:“诸位请出,冯师爷他自会走,我这里决不敢攀留。”军士们听了这话,随即退出。

冯子澄刚待出室,又望着留双影笑道:“先生不弃,何妨同去走走。”冯子澄说这话,原是因为芮大烈特地相请,定然有异常优宠,若是留双影肯去,好在他面前卖弄卖弄。留双影也因为要急于探听香帅同芮大烈究竟议论的甚么事,只是芮大烈不曾招呼,不应折这身分,此时恰好听见冯子澄这话,也便趁势说道:“既承冯先生不弃,兄弟即当奉陪一行。”

且说芮大烈在香帅那里经此挫辱,是他们留学生所梦想不到的境遇。又知道香帅决意题参,这小小前程定然不保。一时想到宫室、车马、衣服,不禁如万箭攒心。(此种苦趣,凡为官僚者,莫不有之。芮大烈其小焉者已。)及至回到公馆,那几位姨太太不达时务,还只管将他扶得上床,排列着问长问短。芮大烈在这个当儿,望望这个,瞧瞧那个,暗想:“此后若是一经落魄,娟娟此貌,岂复尚为我有?”越想越痛,不禁抚床大哭起来。只吓得那几位姨太太面面相觑,猜不出甚么缘故,问着他,他又不理。

正难分难解,外面有人通报进来,说冯师爷同留师爷一齐进见。芮大烈耳边听见“冯师爷”三字,顿时怒从心起,咬得牙齿吱吱作响,用袖子将眼泪拭干,立起身直向外走。那几位姨太太忙命人好生搀着。一直搀至前面一座花厅上,早看见留双影同冯子澄立在阶下谈心。一见芮大烈出来,冯子澄最机伶不过,忙抢上几步,问了一声:“大人几时从署里回来?晚生失于伺候,罪该万死。”芮大烈不待他再说,劈口骂道:“你这王八羔子,替咱滚开些,咱停会自然有话问你。”(看他以身受者,还而施诸于人,直与上文之字不相出入。绝妙章法,绝世文情。)

冯子澄吃这一吓,不敢折辩,只得退了几步,(依我意思,适才何如不抢上几步之为愈。)必恭必敬的垂手而立。便连一众仆役都吃惊起来,暗想:“从不曾听见大人讲过京话,怎么这一会儿忽然“咱’呀‘咱’的闹不清起来?真是十分希罕。”冯子澄偷眼瞧看,只见芮大烈转邀着留双影上坐,自己主位相陪,仆人献上两杯芽茶,再没有自己的,不禁痛彻心腑,几乎要哭出声来。一会儿,又见芮大烈低低向留双影说话。留双影指长画短,象是议论着自己。“料想也没甚么好话替我讲说,我此时倒有些懊悔,适才不该在那里过于欺负他。”(得意时不可妄发议论,免致后来懊悔。此亦足为世鉴。)

自己正在沉吟,早又见芮大烈掉转脸大声喊道:“我问你这王八羔子,留先生写的那一封信函,咱吩咐你寄给夏口厅,你究竟和谁通同作弊,将那封信弄到大帅那里,败坏我的事情?你从实招供出来,咱还看这几个月的情分,饶你一死;你若有半句虚言,再来欺咱,你这王八羔子就莫怪咱的手段辣毒。”冯子澄到此方才听出芮大烈的意思,原来便为那封信函。毕竟他还不知道这事究竟关系有什么轻重,忙赔着笑脸说道:“大人原来问的是那封信函。晚生不敢说谎,彼时实在因为伺候大人病体,未免方寸大乱,匆匆的将那信放在案上,径自到大人面前,替大人敷药。及至回来要寄那信,已不知失落何所。一时情急,只得重新央求留先生再写一封。谁知留先生说他的笔墨轻易不肯贱售,那封信函尚因为却不过大人情面,否则决不肯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留双影听到此处,不禁冷笑道:“奇极,奇极!你将信函遗失,我连影儿都不知道,几时见你魂儿跑到我那里请我再写?幸亏我们大人是烛照万里。你想想,同是吃的大人茶饭,赴汤滔火所不敢辞,何况举笔之劳!莫说是再写一封。便是写十封百封,我也不敢迟疑一声儿。你这没影子的话,固然大人不肯相信,我原可不必同你辩驳。但是一层,故作当时我不肯替你再写,你也该回明大人,想个正当办法,道不得便和他们奸人通同一气,酿出这重变故出来。”

大肉听留双影说一句,便点一点头。此时重又怒道:“留先生这话爽快极了。咱也没有工夫同你这王八羔子多讲,你只招出这封信交在谁的手里?”冯子澄被留双影一阵冷讥热讽,已弄得六神无主,不禁流下满眶眼泪,说道:“小的受大人豢养深恩,(不称晚生了,亏你随风转舵得快。)不啻重生父母。这件事何等重要,小的安敢交给别人?小的老实说罢,……”留双影忙插口道:“如何?‘偏生也用这两字,果报森然可畏。)可想冯先生适才的话,全非老实。大人到此,也可明白学生心迹了。”冯子澄又哭道:“留先生你老人家可以高抬贵手,不用苦苦同小的为难。”芮大烈睁圆两眼喊道:“你说!你说!”冯子澄又道:“小的将那封信放在案上的时候,其时没有别人进来,只有韩素君坐在室内好半会工夫,因为等小的等得不甚耐烦,及至小人出来,他已经走了。这封信想被他偷窃而去。”

芮大烈尚未及说话,留双影早又笑起来说:“大人明,见,这就无怪乎出这杈枝儿了。冯先生同韩素君是何等交谊,这事同韩素君狼狈为奸自是意中之事。至于推诿说是被韩素君偷窃而去,其中显有不实,并不是我同冯先生苦苦为难。(先安此句,亦自知其言之刻毒已。冯先生奈何!)大人还要想想,月儿湖那桩惨剧,学生虽不在座,然而学生打听得清清楚楚,这件事甚么样子来山,甚么样子去水,全是冯先生一手经理。(“一手经理”四字,却是不错。人有好为他人经理事件者,观此可以知儆。)冯先生既甘心做韩素君的走狗,韩素君要摆布大人,第一先要将冯先生安置左右,做个内应。金祸宋高,秦桧来则宗社自屋,吴给魏武,庞统至则兵舰皆灰。哼哼!那一天毕竟是侠女多情,仅仅给大人一个剥肤之痛;如是照着韩素君同这冯先生的心理,还怕大人买舟而去要舆榇而归哩。狼子野心,见大人依然未死,所以又商酌出这一条毒计,将大人秘密和盘託出于香帅之前。如今弄得祸变交乘,身败名裂。还亏冯先生尚在此摇唇鼓舌,想告无罪于大人,其愚可矜;其心诚不堪问已。”(一篇话深入显出,无论何人,皆当堕其术中,况不学无术如芮大烈哉!吾为冯先生徒唤奈何而已。)

芮大烈越听越气,只管闭着眼,摇着头说道:“咱也没有别的方法摆布这王八羔子,——左右何在?快替我扯这王八羔子下去,打他一个无数的躺棍罢。”(值与香帅一样说话,真是奇绝文字。)冯子澄听留双影这一番侃侃的议论,待要辩白,却一句辩白不来。又听见芮大烈要打他,已吓得魂飞天外。老实便躺下来。旁边果然走上几个如狼似虎的仆役,拿过厅口挂的几根军棍,将冯子澄拖翻在地,轮流打得冯子澄杀猪也似的喊叫。(香帅不打芮大烈,芮大烈偏打冯子澄,贤不肖之分,于此可见。)

留双影看见打到那个分际儿,知道不能再打,然后劝芮大烈说道:“宁可这厮负大人,大人不可过于苦了这厮。乞看学生薄面,饶他一死,立时赶逐出大人公馆,让他仍同韩素君做一路去,也叫韩素君知道羞辱。这厮之痛,痛在皮肤;韩君素之痛,痛在颜面。叫他们知道大人也不是轻易欺负得的。”芮大烈道:“先生说得极是。”那几个仆役见大人命他们停刑,大家才将冯子澄搀扶起来。

芮大烈又说道:“这王八羔子在咱这里领了几个月的薪水,咱断断不能饶他,须叫这王八羔子如数缴出,然后才可开释。先生以为何如?”(小人刻毒,乃至于此。)留双影笑道:“我说大人是菩萨化身,洞见愚夫症结,真是一点不错。世界上象姓冯的这种鄙夫,真能叫人刀锯无灵,桁杨乏术。惟是箧中黄白,他总肯以性命相搏,名誉相换。譬如大人刚才打他这几十军棍,他的棒疮一好,他依然会醍然在社会上大摇大摆,充着衣冠人物。大人若是将这厮平日积蓄搜索过来,这个比较杀他一刀还要利害,再痛快不过的事。其实大人岂屑与这匹夫区区较量,拿来赈济如今山、陕的灾荒也好。”(又为芮大烈曲原一笔,真好口才。)冯子澄这时候忽然听见芮大烈要叫他缴还薪水,又有留先生在旁怂愿,这一吓真是不小,重又掩袖大哭起来。这悲哀声音,比较适才吃军棍的时候,更是叫人听着难受。\(嗟乎冯先生,汝独不能少忍耶?真使留先生不幸而言中矣。)芮大烈毫无半点怜惜之心,立时叫人押着冯子澄到署里查抄他的财物。此时留双影少不得又安慰了芮大烈几句,说:“香帅素来器重大人,因为一时气愤,不免过于严厉。稍停几日,香帅气平,自然另有恩谕,或者不至变生意外。”芮大烈也只得长叹了几声。宾主各自分散。不提。

冯子澄被几个仆役一直押到那座书记室里,一路苦苦哀告,求他们绚一点私儿。谁知那些仆役如狼似虎,更不理他,翻箱倒笼,检出二、三十张钞票,另外还有些小银角和铜元。总计冯子澄的家私,不足四、五十元之谱。(虽然,以此较之当日长发栈中,则冯先生俨然富翁已。)其余还有些零星衣物,一个铁壳小表。一古拢儿俱被那些仆役取去。内中有个仆役,名字叫做芮务,是芮大烈第一个姨太太的心腹,性情异常狡猾。这个当儿,一眼看见冯子澄身上穿着一件二兰罗帷子的两截长衫,已经十分褴褛,有好几个烟煤子烧透的小洞,他便在众中提议,要将他扒脱下来。冯子澄死不肯放。众人做好做歹,毕竟将下一截的帷子扯去。七手八脚,将什物掳掇干净,方才押着冯子澄,吆喝出署。那几个守门的军士正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拿眼望着子澄。冯子澄羞惭万状,负着杖疮,抱头鼠窜。跑出督署门外,一眼瞧见那两根旗杆上,红旗招飐,风景无殊,自分此生再不能向这威武地方摇摆出入。回想几个月的得意,真是如梦如寐,心神惆怅,正不知走向哪里才好。待要往韩素君寓所,又恐怕素君追究月儿湖葬送他女儿的事。此时虽然知道凤琴并不曾死,素君或者不同我计较。我那个孩儿阿祥,他平时很不以我这父亲为然,便是到了他们那里,也难以栖身。(冯子澄始终误在错认素君为同己一般小人。)猛一转念,此时不如径去投奔隔江筹饷局那个苗子云,还可以在他们局里碰碰机会。

主意已定,旋即奔汉阳门而来。自己摸摸身边,恰好还剩得有三五十枚铜角,不曾被那些强盗劫去。过了江,遮遮掩掩的寻至筹饷局门首,探头而望。门房里其时坐着六七名门役,午后无事,大家弄着箫管三弦,在那里取乐。一眼看见冯子澄,内中便有一个人大声吆喝道:“瞎眼的驴狗,这是办公重地,容你这驴狗窥探!驴狗又不曾真瞎眼睛,局门外边挂的那两扇虎头粉牌,上面写着什么?仔细你的狗腿!”(不敢不敢。当代答曰:适才已经领教过了。)冯子澄吓得倒退了两步,忙又赔笑说道:“不敢。在下动问一声:苗子六苗师爷在里面么?”

可巧那些门役里面,有一个名字叫做廖大胖子的,生平酷喜唱戏,连日新学会了一出《三娘教子》,据他自己夸说,可以同时下谭鑫培不相上下。无如别人都不喜欢听他那黄腔走板。他却千方百计想要卖弄,今天特地掏出腰包里好几百文,买了些酒肉,约同伙的诸位在门房里听他唱戏。别人看他这酒肉情分上,少不得都允许了。(喜欢卖弄唱戏诸者听者,慎勿做廖大胖子第二也。)此时刚调和弦索,廖大胖子高高兴兴才唱了一句“小东人闯下了泼天大祸”,偏生走出那个不做美的冯子澄同他做对,忽然跑得来访问苗子六。别人犹可,只恼了廖大胖子,见人因为同冯子澄谈心,便都有些不注意他,恨得什么似的,走近一步,便要挥拳。内中也有人劝说道:“廖大哥你尽管望下唱,我们都听着呢。”(此种神情,最令人难耐。研究菊部者,当不河汉吾言。一笑。)廖大胖子哪里肯依,跳起来骂道:“你这驴狗!不先不后,偏生巧巧在这时候出来显魂。(若曰:显魂正自不妨,却不应值我唱小东人时候也。为之绝倒。)象你这般模样儿,你也配来会我们苗师爷?”冯子澄央告道:“你们苗师爷我当初也时时会面的,因为目下出了点意外,所以弄成这模样儿。烦诸位替我通报一声,感恩非浅。”内中有认识冯子澄的,不禁笑起来说:“不错,不错,你不是江那边的冯师爷?你有一次曾坐着轿子来拜过客的。”(往事重提,使人有今昔之感。)正是:

时局变迁若沧海,人情翻覆宛波澜。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回文字无意中颇写得果报森然。如芮大烈本欲陷害俞竹筠,不谓由此反弄成身败名裂;冯子澄邀约留双影去见芮大烈,本为要卖弄芮大烈待自己如何矜宠,不谓由是反让他在芮大烈面前落井下石。至如张香帅要打芮大烈,并不曾打芮大烈,芮大烈转学了香帅,竟真打冯子澄,冯子澄处处疑惑韩素君是小人,误认苗子六是知己,颠颠倒倒,以至被羞辱于哨船,托踪迹于乞丐,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

独鹤评

芮大烈与冯子澄平时非不亲密,而一旦凶终隙末,手段之辣,至于如此。执是以观,则素君之于子澄,备受其害,仍哀矜弗暇者,直圣贤仙佛已。

冯子澄、留双影同为小人,而身分各别,平日亦初无宿怨。乃无端以一席话挑起恶感,遂致当场构陷,受祸无穷。造因甚微,而恶果之来则甚速,可不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