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适才屏风背后栽倒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部《侠凤奇缘》里面痴情种子冯阿祥。在下著书著到此处,也觉得好笑,不过一个栽筋斗罢咧,世界上象这样栽筋斗的人,每日想也不少,也值得费在下无限心思,还把来当做一个书中紧要关节,又故意作惊人之笔,想借这筋斗引起诸君视线,这不是有些浪费笔墨么?然而诸君且缓责备在下,若是诸君之中,象阿祥这般痴情的,这个筋斗倒还有点价值。

诸君诸君,你们须晓得,凤琴这妮子年纪虽小,他那目空一切的势派,从来并不曾将阿祥看在眼里。这是诸君知道的。就是阿祥,他又何尝不知道!无如阿祥除是不看见凤琴,只要一见了风琴,他这一缕痴魂,便不由的盘绕在他这袅袅婷婷的身上。窥探阿祥的主意,除得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世界上既然没有凤琴,又没有阿祥,只索罢休;万一放着阿祥不死,风琴不嫁,他拚着这水磨的功夫,总想有一天达到耳鬓厮磨、并肩促膝的目的。他大约自从移居到韩素君这三间竹屋以来,并没有一时一刻一分一秒,不把“凤姑娘”这三个字亲亲密密的放在他心坎儿上。他未尝没有他的打算,他瞧着凤姑娘虽已到了解事的年华,却还是璞玉浑金,未开情窦。第一默察他所交结的人物,除得叶家两位小姐以外,大约就数到金娉娉,一般的均是婉娈钗笄,从来不曾有过一个男子得亲芳泽,暗暗庆幸。不料前夜替锦文送行,打从娉娉那里回家,就听见凤姑娘口中忽然提及有一位俞家公子同他在一处饮酒,他心中便老大不甚自在。(父女说话,如何又被他听见?可想闺中举动,处处留心,依然鬼张鬼智之故态而已。)然而以为不过也是一个寻常人物,凤姑娘未必便属意于他。

这一天忽然又听见这姓俞的居然来拜谒素君,他吃这一惊不小。又不敢公然露面,只得蹑手蹑脚,从六角小门里溜出前进,藏在屏风背后瞧看。不看犹可,这一看时,果见俞竹筠生得一表不俗,头角峥嵘,心中暗暗恨了一句说:“哎呀!这不是我情场一个劲敌。阿祥阿祥,你有甚么本领,将来同他对垒?”正是不得开交,早又见凤琴同他那个神态,简直有些要鹣鹣比翼,蝶蝶镌须。(此是从阿祥心目中写出,读者万勿谓凤琴果有此肉麻态也。)一时酱儿、油儿、糖儿、醋儿都堆上心来,也说不出酸咸苦辣。可怜他那时候身不由己,顿时推金山倒玉柱,就平空直攒下去。直把个韩素君吓得跳起来,(可想其声甚厉。)查问是甚么声响。娘姨来得更快,早跑到屏风背后一看,说:“这不是冯相公?”怎么好好的栽倒了?”说着,只顾掩着口哈哈的笑。(这一笑很有意思,盖阿祥举动,娘姨固窥之深矣。)素君更顾不得有佳客在座,转跑过去指挥苍头及娘姨等,去扶掖阿祥,并押着他们送阿祥回转他自家屋里。

此时只把个凤琴气得甚么似的,鼓着两个小腮颊儿一言不发。俞竹筠也很为纳罕,见素君已不在此,便含笑低问凤琴道:“这跌倒的究竟是谁?同府上是甚么瓜葛?如何好好的会作此怪状?”凤琴听见竹筠问到此处,益发羞愧,勉强答道:“这是我们父亲一个故人之子。他这父子两人流落在这汉口,栖息无所,父亲笃于故旧,遂拓了三椽茅屋,俾得暂时栖息其中。此子不肖,平时本有一种神经病态,适才想又在那里发作。转由此惊了贵客,寸衷深抱不安。”竹筠笑道:“姑娘太觉言重。既然老伯此刻有事,鄙人暂且别过,改一天再来替老伯请安。”说着便立起身子。凤琴不便相留,也就跟着送出来。竹筠趁这个当儿,又低嘱道:“姑娘可常常到舍表妹那里去走走,我们还可细谈。”凤琴含笑点了点头。

送过竹筠,自家便移步进来,才走入屋里,早见他父亲满脸笑容,望着自家说道:“不妨事,不妨事。(妨事不妨事,与风姑娘何干!我知凤姑娘定不愿闻。》这孩子也煞是奇怪,怎么好好的便晕厥过去?此时却已平复如常。外间时气不好,我还愁他是触了时邪。既然不是甚么病症,那可就叫人放下这条心。咳!这总是身体单弱的缘故。象你们这样小小年纪,总宜格外保重。譬如一株树木……”素君刚要再望下说,凤琴象是不曾听见似的,早已步至阶下,扶着一株蔷薇花,弯着腰,用手捏他那一只右脚。素君方才恍然大悟,说:“俞先生呢?”凤琴笑道:“他走了有一会了。”素君顿足笑道:“该死,该死!我真被阿祥这孩子闹昏了,怠慢了人家,心里很是抱歉。凤儿,你若是早晚会见这姓俞的,替我好好道谢一声。”

正说着,忽然大门外面有一个人直嚷进来,口里喊着说:“侥幸,侥幸,你们老爷竟不曾出去,该是我的造化。万一我竟得了好处,你也不必在这里当这清苦的差了,我提拔你做我公馆里的都总管。”素君笑对凤琴道:“这不是冯老伯在外面同老苍头讲话,你听他这口气,想又是在外面运动了甚么路数了,高兴到这个分儿。”话还未完,果然是冯子澄趾高气扬,打外面跳跃而来。一眼看见素君,便将一双手高拱至鼻边说:“素翁,素翁,你这次可再不能推辞了,只须你开口讲一句,比金子还贵重,兄弟便受惠不浅;而且省得老远白白的在府上打扰你,想你也是极赞成的。”(省得白白打扰句下,紧接你也赞成,便活是小人胸襟。)素君听他这一番不伦不类的话,不禁皱着眉头说道:“子澄,一句话到了你嘴里,便有这许多不尴尬。只要你外面有机会,我何曾不肯替你尽力说项?而且我儿时又嫌着你在此打扰?照你这说话,我若是将你推荐出去,你又该疑惑我是容你不得。”冯子澄也笑起来说:“不错,不错,我这蠢牛真是不会讲话,你还须担待我,不用生气。”素君道:“有话请进来细讲。究竟你目的又注意在谁的身上了?你通不曾讲得明白。”

凤琴见他们在此讲话,他早已走入自家房里。娘姨也跟着进房,刚待提起阿祥适才跌筋斗的话,凤琴将脸一沉,说:“提他们父子做甚?你不看见他老子又闹进来了,我一见了他们父子便生气。果然他在外边运动成熟,碰到机会,一径搬移出去,不但我称心,就是我那小园里几株花木也应该替我称心。”(凤姑娘出语,爽快绝伦。)

再说冯子澄同素君在堂屋中间坐下,冯子澄先开口笑道:“素君,你简直是个闭户读书,不预外事,你可知道你那个至好朋友芮大人,现已得了阔差了?据说芮大人当初出洋游美,原是庄香涛大帅一手提拔,今日学成回国,他依旧去恳求大帅赏给他差使。大帅久已将他这鼎鼎大名储在夹袋里了,恰好前日大帅署里出了一个营务处提调的优缺,大帅便命芮大人去充当营务处提调。我一经得了这个消息,便急急的来寻素翁。我知道这芮大人同素翁是亲密不过,只须素翁向他开口,他没有个不答应的道理。素翁,素翁,你须看我先父当日情谊,竭力吹嘘,一枝可借,此恩此德,没世不忘。”说着站起身子,又连连打躬。素君回礼不迭,说:“原来芮铭勋到了督署里了。(芮大烈表字,从素君口中点拙。)论理,既是子翁谆谆嘱托我,我没有个不尽力的道理。但是目下人浮于事,我又和他不大往来,事之济否,尚不能预必。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明日我更去会同甘海卿,彼此联个名,写一信求他收录,或者可以有点希望,也未可知。”冯子澄这才欢喜,谢了又谢,一径回他那住屋里去了。

凤琴心里也惦记着这事,见冯子澄已去,便走出来笑向他父亲问道:“这姓冯的想是要离我们这地方,另行高就的了。(姑娘目的,只求他们父子离这地方。)不知他运动的又是谁?又来纠缠着父亲。”素君叹道:“你猜这人是谁呢?便是你极不满意的那个游学生芮大烈,已经为上峰甄拔,给予营务处重要差使。”凤琴大惊道:“父亲这话是真的?象那种人他配高据要津?这湖北一个偌大地方,除了他便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任用?这庄老先生也就算是个昏债糊涂。”素君笑着喝道:“凤儿,你且悄没声些,你一个女孩儿家晓得甚么轻重,要你讥评当道人物!你不过知道这姓芮的不好,你才这般愤激。如今手握政权,妄作威福,为你所不知道的,更不知何限何限。你也没有弥勒佛的那样大肚皮,怕你这牢骚悲愤,也装不下去。你的议论,我总还嫌你是个少见多怪。”(素君牢骚悲愤,于此数语中可以想见。)凤琴也不禁笑起来说:“父亲,便算是女儿不知轻重,父亲也不用责备我。我反要替这姓冯的求求父亲,望父亲便折个身分,赶快去同这芮大人说项,收这姓冯的做个犬马。”素君笑道:“奇呀!你居然同冯老伯有这种感情,很是替他关切呢。”凤琴笑道:“不是感情,也不是关切,我只求这厮父子早离我们这地方一日,我们这地方便早清净一日。”素君笑道:“凡事到了你这妮子嘴里,便说得十分刻薄。老实说,便是冯老伯运动成熟,他虽然离着这地方,我总不让阿祥舍我而去,这孩子若是跟着他那不长进的父亲陶冶,定然不会成材,不是白糟蹋了这孩子。(此事亦何须同凤琴斟酌,其所以必同凤琴斟酌者,还是在前论婚之意为多。)今天且搁着不谈,好歹须等我会过甘海卿老伯再议。”一宿无话。

次日,素君早起,方在盥沐,忽老苍头通报进来,说甘老爷特来拜访。(不用素君过去,转从甘海卿这边写来,斗榫绝妙。)素君大喜,口中沉吟道:“奇呀!我正待去访他,不料他转先来访我,莫不是这冯子澄果然有些造化?”一迭连声说道:“快请甘老爷进来。”不多一刻,只听见堂屋外面轿夫吆喝声音。素君整束了衣冠,一直迎接出来。甘海卿一见了素君,便含笑大声说道:“素翁大喜!素翁大喜!”素君笑道:“海翁又来取笑了,一介寒儒,隐居避世,既无弹冠之庆,又疏货殖之才,灯蕊不花,鹊声久噤,这喜又从何而来呢?”说着便同海卿分宾主坐下。当时走过一个俊俏小厮,手里捧着一枝长水烟袋,将烟装好了,一直送到海卿嘴边。海卿呼了两口烟,重又望着素君笑道:“木廉访昨夜宴客,特请兄弟作陪,原来所请的客不是别人,就是新承上峰宠渥的那位芮大人铭勋。这芮大人委了营务处提调,素翁总该从辕门抄上看过。(此语未免武断,然亦可见当时武汉名士注意辕门抄者之多。)木廉访因为他是大帅赏拔的人,少不得要尽一点仪注儿。当时在座的还有留双影先生。芮大人在席间便同木廉访斟酌,想聘请一位文案,主持署中一切稿件。”

海卿说到此处,又笑了一笑说:“这些留学外国的学生,任是他们自诩各种科学若何优长,老实说,万一要讲到我们中国国粹,我敢相信,他们简直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这文案一席,倒是任大责重。所幸他还有自知之明,居然想到这一层文章。然而这武汉三镇的人材,不是兄弟吹牛,除得你素翁以及留先生双影,便该数到兄弟了。那芮大人左盘右旋,眼光便射在兄弟身上。其时廉访已默会其意,公然开口举荐兄弟。哼哼,素翁你也不是外人,你想兄弟平素的抱负,可肯屈居在这区区一个营务处提调肘腋之下?(自己不肯俯就,转来敦请别人,而言语之间,又极其托大。海卿之高视阔步,一味狂妄,于此数语间,须眉毕现。)登时便托词谢绝了廉访。廉访想也知道兄弟的意思,并问兄弟几时往就两江总督段午帅之聘。兄弟一个转念,便想到素翁如今还是赋闲,单靠几篇文章,同那些报馆接洽,终究没有个出头日子。(素君状况,于此略点。)兀的便向芮大人说道:‘大人你通不记得,我们故交之中,有一位韩素君么?这人也是当今数一数二的才子,大人何不罗致在幕下,相助为理呢?'一句话猛将芮大人提醒了,顿时捏着一个拳头,敲得那新剪的文明和尚头嘣嘣价响,说:‘该死!我如何将这个人忘记了!’木廉访也笑起来说:‘不错,这韩素君三个字,我常常从报纸上见过,这人才调很是可以去得。'这个当儿,那留双影先生忽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着脖子向木廉访说道:‘廉访鉴人的法眼,原自不差。但是这韩素君为人,晚生却是很知道的,才调有余,品行不足。呀!素翁,素翁,你想我们的名望,难得竟邀当道青眼,这算得是平生际遇了。忽然轻轻的被这留双影八个大字的评语,平空断送。我知道你素翁平时情性过于憨直,我却不知你几时又得罪了留先生了?(是是,在下还记得痔血桃花故事。)他竟在这里含沙射影。我心中很替你不平。所幸芮大人他却不以为然,依然重托兄弟前来征聘。这芮大人可算是孑孑于旌,求贤若渴了。素翁,这知己之感,你倒不可辜负他。我今日此行,便是为此。你想可该贺喜不该贺喜呢?”

素君听着甘海卿这一番滔滔滚滚的说话,却不曾拿话去打断他,一直等他说完了,方才缓缓答道:“原来承海翁美意,今日特地为着荐拔兄弟而来。那芮大人铭勋,平时与兄弟却也有一面之识,蒙他不弃樗栎,加以栽培,真是万分荣幸。但是兄弟生性疏懒,学植久荒,一旦肩此重任,必至丛脞贻讥。那时候既无以酬知遇之恩,更有负游扬之雅,还望海翁晤见芮大人时,替我婉言谢绝。暴腮之鲤,虽见斥于龙门,而衔石之禽,终不忘夫鳌戴。”海卿不禁笑拦着道:“罢罢,好一篇漂亮尺牍,亏你嘴里还口口声声的说是学植荒疏呢。素翁,素翁,我老实问你,这件事也是个绝好机会,你应承了他,他至少每月要敬送你《毛诗》之数,你父女二人在武昌的盘费,以及嫂夫人的家用,也可敷衍得过了,你为什么又高尚起来呢?你这一篇议论,煞是出我意外。我知道了,你莫不是心顺口违,故意的同他弯弓盘马吧?我领略你这意思,我自有办法,总不叫你折了身分。你看我猜的这话如何?”素君急忙摇手,赶着说道:“不是,不是,海翁未免误会兄弟宗旨了。假使兄弟便有甚么别的用意,你我算是忘形之交,我如何敢当面欺你?适才的话,实系出自兄弟肺腑,绝无丝毫作用。我辈餬口四方,在山泉清,少不得出山泉浊,不能说个不爱黄白。然而士各有志,营务处文案一席,却非兄弟之志。系铃解铃,一切还望海翁成全兄弟到底。(素君一派说话,棉里有针,真不愧为名士身分。)此番海翁来得正好,兄弟倒有一件事要与海翁斟酌。”

甘海卿忽的扭着头说道:“素翁还有甚么事同兄弟斟酌呢?哦!我知道了,素翁目的想是注意在廉访那里,所谓槃槃大才,不甘小就。”素君笑道:“海翁之一猜可是越趋越远了。我因为听见芮铭勋新获优差,我想同海翁公荐一个人,给他,这个人又是海翁义不容辞的。”甘海卿惊道:“这又是谁呢?”素君道:“便是我同海翁当初受过业的冯老师他那位令郎冯子澄。不是上次海翁允许替他设法,至今他还不曾有一枝之借,难得有此机会,海翁你与其垂眷我这领落之材,何妨便提拔提拔他,我们那位老师在九泉之下,想也铭感无既。”(又以情动之,素君可谓做人做彻。)海卿沉吟了一会,良久方才答道:“冯子澄么,他那四六骈文,我们曾拜读过的,这种人如何可用?”说到此,又笑了一笑,俯向素君低说道:“好在那个芮大人,他那文理,想也同子澄一鼻孔出气,若是荐给他,或者倒还水乳。既是素翁笃于故旧,我们就替他尽一尽力,碰他的机会罢。兄弟此时也不多坐了,芮大人那里如有甚么消息,我便写个字柬儿送给你。老实说,我也不屑再为他奔走。”素君笑道:“一切全仗鼎力,兄弟这里便静候好音。”

海卿走后,素君刚待转身,蓦地从屏风背后跳出一个人来(令郎在屏风背后,令尊又在屏风背后,真可谓是父是子。)几乎不把素君吓了一跳。再细一看,原来就是冯子澄,咧着一张大嘴,笑得拢合不来,只弯腰曲背的向素君行礼。素君笑栏着道:“这又算甚么?知道这事成与不成?我受了你这般大礼,万一不成,我拿甚么赔偿你呢?”冯子澄也笑道:“以素翁这金面,芮大人又那样崇拜你,你说一句话,他断然没有不遵办的道理。我停会就去预备一切,省得临时匆促。但是我有一层不解:适才甘海卿所说的话,要在别人,真是喜出望外;我不相信你,你为甚回得他这般斩断?你又不疯,你又不傻,放着白花花银子不去拿,你敢是嫌他烫手?不怕你素翁见笑,芮大人只是不肯来请我,若是这么样来请我,我要不就地一滚滚到他那里去,也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而且听见每月有《毛诗》之数,我也不须《毛诗》,便叫我打个九五折扣,我也乐从。我佩服你这人,好象同银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素君听冯子澄这番说话,又好气又好笑,很是不能入耳,忙拿话岔着道:“好好,我是同银子有仇,象子翁就同银子异常亲密。好在不日高就,这银子怕不源源而来,此时很不用子翁替我叫屈。”

冯子澄知道素君脾气,也不敢再多话,便笑嘻嘻又跑入后面他住的那屋子里去了。一眼看见阿祥正伏在那张书桌上读书,子澄板着面孔向他说道:“你这孩子不早不晚,只看见你捧着这牢书本子,一味的吵得人头疼。平时我也不敢管束你,你须知道你的父亲指日便到营务处去充当文案了,你看我可曾象你一味的读书?偏生那个芮大烈慕着你父亲的大名,巴巴的请甘海卿甘老伯同韩老伯商议,一定要求我助他一臂。我辞之再三,还是韩老伯责以大义,说人家既爱才若渴,你也不可过于自视太高,你父亲少不得便委屈答应了。读书不过是为的钻谋门径,干谒权豪。既然你父亲从此飞腾,我又只有你一个儿子,这少爷分儿,可想舍你莫属。你从今以后,旦要好好的安富尊荣,还要这样苦读诗书,总算是个没有长进。”(义方之训,如是如是。)阿祥也就笑起来,便将双手按在书本子上,望着他父亲说道:“儿子读书,也有儿子的用意。古人道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他的宗指,又只如此。)以父亲这般落寞,做儿子的后顾茫茫,便是这婚姻两字,将来也不知若何结局。前天刚刚同父亲斟酌,拟请父亲向韩老伯那里求婚,转被父亲没头没脸批评了一大篇不是。你想你儿子若不用心读书,博个寸进,那韩老伯如何便肯……”冯子澄听见阿祥意思间转又提到凤琴,心中老大不愿意,(一派鬼蜮之见,我为凤姑娘辄唤奈何。)更不等阿祥的话说完,急便拿别的话岔着说道:“我想那个苗子六是再可恨不过,几次三番允着替我运动筹饷,数月以来,通共不曾有个确实消息给我。前次想冒充他的舅子到局里逛逛,他还嫌我衣裳褴褛,说是不配做他舅子。咳!海水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不料我还有今日。我稍停一歇,定然将这件事去告诉他,一个堂堂营务处文案,比较他这筹饷局司事,自然有天渊之别。从令以后,怕他也要赶着我,冒充我的舅子。”

阿祥笑道:“我有句话要问父亲:毕竟营务处文案这件事,芮大人那里可曾有聘书送给父亲不曾?”冯子澄怔了怔,忙答道:“这却没有。”阿祥道:“可又来,人家聘书还不曾到,这件事成与不成,尚在两可之间。父亲先惊天动地传播出来,还要同苗老伯起那无谓的交涉。万一等个三天五天,韩老伯那里传来信息,说芮大人不肯聘请父亲,随后再替父亲设法,那时候父亲拿甚么脸面去见人呢?”(是儿见解,便比阿父高得许多。)冯子澄被阿祥这几句话,说得象是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不免爽然若失。忽然一个转念,又哈哈的笑起来,说:“孩子们毕竟年轻,没有阅历。莫说芮大人是慕着名请我,又有韩老伯同甘老伯两人吹嘘,料想不曾有甚变故;即使有甚变故,芮大人忽然说不请我了,然而我这三天五天之间,总算是做过营务处的文案了。任是旁人的嘴再促狭些,不过用那流行的亲名词,编派我一个甚么‘短命文案'罢咧。如今世界上的事,象这样短命的多着呢。”(嗟乎!我聆冯先生言,我心震手颤,我祇欲哭,我不忍笑。)说毕,头也不回,连蹿带跳的一直出去,想是去会苗子六去了。(其中必另有妙文,惜乎我不得闻矣。)

果然不出一星期,甘海卿那里竟送过一封信来给素君,大旨说是公同荐举的那冯子澄,已经芮大人赏收,派为二等书记,薪水每月十二元,令即速赴署中任事云云。素君接到此信,兀自替冯子澄欢喜。连日也实是被冯子澄缠扰得够了,没早没晚,穿梭价似的来打探消息。这一天刚又是冯子澄来打探消息的时候,素君伸手便将压在砚台底下一封信函拿出来,交给子澄。子澄接在手中,见这事业已成功,不由大喜,便向素君问道:“这书记名目,同文案究竟是一是二?”素君笑道:“名目上虽然有点分别,确都算是朋友席面,也不见得便分出甚么等级。而且我替子翁打算,万一当了文案,少不得还要费点心机,一件事到手,都要从心坎上经营结构,闹出些笑话来,还要被人指摘。倒不如这书记员容易塞责,只须上头将稿子发下来,一一誉写清楚,便算尽了自家职务,是再快活不过的一件差使。”

子澄听素君说话,只管点头。一会儿又将那信函沉吟了。一遍,猛向素君问道:“这书记共有几等?芮大人为何不派?我一等,单单派我二等呢?”素君道:“衙署里的书记,大约共有三等……”子澄更不待素君说完,忽的捧着肚腹大笑起来,(不谓一个书记,还有如许妙文,冯子澄真是绝倒。)说:“原来这书记官还分着三等。不瞒素翁说,我起初只当只有二等,我见着那个一等书记官,少不得有些惭愧。谁知竟还有个三等书记官,屈居我下。我一面谄媚那个一等书记官,任他践踏着我,我一面也就践踏那个三等书记官,要他谄媚着我。这一来,还算是个扯直。”素君叹道:“咳!同一替东家办事,又分甚么阶级?子翁在这上面,未免过于认真,转使兄弟听了不快。”冯子澄冷笑道:“这就无怪乎素?翁不谙世情,半生沦落了。目前时势,谁也不是这般办法。我起初也还疑惑,政界里那些大老,为何竟不顾廉耻,吮痈舐痔?后来得了其中诀窍,原来他施之于人的,一般也有人施之于他。惟谄人者为能骄人,惟骄人者为能谄人。英雄作用,如斯而已。我虽然愚拙,这些道理上面,倒很着实陶熔过一番。哈哈,若是讲究做名士,自然我不如君;若是讲究入官场,毕竟君不如我。这一种升官的秘本,得意的阶梯,改一天我详细叙述出来,就累素翁替我编成一种说部,定然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不到半年,若不一版再版三四版,你只管抉我的眸子。”

冯子澄正说得高兴,不免手舞足蹈起来。再看看素君,早已垂头闭目,象个老僧入定一般。冯子澄吃了一惊,不禁怪叫起来。正是:

莫道人情多龌龊,须知巧宦有渊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读《侠凤奇缘》一书,无不怒阿祥之为人,其实问其何以怒阿祥,无不鄙其不合用情于凤琴,而彼偏俗妄用其情也。虽然,此非定论也。必审其当用情与否,然后用情,直是贾宝玉之于潇湘,韦痴珠之于秋痕,徒使人替洒一副无因之泪而已。且阿祥又安知己之不合用情于凤琴?所谓不合用情,犹是诸君之武断而已。以诸君武断之见,而必不许阿祥之跌筋斗。阿祥之筋斗,乃真不可不跌,于是乎凤琴传矣,阿祥乃幸而得与凤琴俱传。

芮大烈赏识素君,与留双影之媒孽素君,读书诸君又无不高大烈而薄双影。虽然,此又非定论也。赏识者,知素君者也;媒孽者,更知素君者也。昔人有云:忌我安知非赏识?信然。

我最佩服冯子澄之讥韩素君也。其言曰:“你这人好象同银子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同银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则银子自然避斯人若蛇蝎矣。银子避若蛇蝎,车马衣服饮食又安能一一从心所欲?居移气而养移体哉。于是乎世有智者,乃亟亟与银子议和,消释此不共戴天之仇矣。又曰:“做名士,我不如君;入官场,君不如我。”名言至论,可奉为座右铭。

昔有人诮中国现状,画一极长扶梯,梯之每层,皆立一人,此一人无不以手掇上者之臀,而以足践下者之顶。冯子澄一番隽快议论,当即本诸此义。

独鹤评

阿祥栽筋斗后,娘姨笑之,凤琴怒之,一笑一怒,皆已洞烛其隐者也。独至素君,乃疑为病作,异常着急。此岂素君之智,遽不及二人哉?亦所谓溺爱者不明耳。

甘海卿言语之间,一味夸诞。独其论留学生文理一层,却是切中时弊。

冯子澄自鸣得意,刺刺不休。而素君乃如老僧入定,不问不闻,盖已深得道家辟魔之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