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韩素君自从侨寓武昌以来,(看他闲闲从素君这边说起,若与上文绝不相联,然灰线草蛇,自有脉络可寻,斗榫处无不绝妙。)除得自家靠着几篇笔墨,卖文为活,并不肯与当道交结。又见时事纷纭,祸机四伏,益发穷居蛰处,浩然有归隐之志。只是家无负郭之田,终难逐耦耕之愿。家里儿子寿琴,年纪尚小,随着母亲读书。屡次接着家信,自已倒也无甚挂念。倒是这追随膝下的一个爱女已渐渐长成,向平之愿,一天逼如一天,择婿心思,十分着紧。自从提拔了那个故人冯子澄之后,子澄不过是个庸陋鄙夫,素君也不大同他款洽。难得他儿子阿祥,转不把自己当着世交看待,一般依依的承欢养志,几于同素君寸步不离。(只是夜晚偷向梅花树底瞧着令媛。一笑。)四书五经,以及百家诸子,亏他聪明,倒有一大半读得烂熟。素君有时同他讲讲故典,他居然能应答如流。素君十分宠爱,慨然有坦腹东床的意思,(到此方才明点出来。要知读书诸君,已知之稔矣。)只是不曾对凤琴提过这事。

阿祥狡猾,早已明白素君用意,格外亲热。有一天,暗中也就老着脸,和他父亲谈起凤琴,思量乞他父亲去同素君求婚。冯子澄惊问道:“你能猜定你那韩老伯果有这番美意么?凤琴那个孩子,果然生得俊俏,你年纪虽小,这赏鉴美人的眼力,倒还不错。咳!不是我打断你这一团高兴,你自己须去仔细想想,象我们这父子两人,飘零异地,既无藏娇之屋,又赊文定之珠,便是韩老伯俯就寒微,不计较我们财礼,你将这孩子娶得来,难不成叫他这弱质伶仃,也随着我们冻饿?好儿子,目前之计,你须用心读书,力图上进,除得凤琴,也不愁没有标致妻子。(看他这上半截话,怕不是侃侃正论。)倒是我做父亲的,正同你苗子六老伯竭力运动筹饷局里的司事,如若一经得手,那成千带万的银钱,眨眼就是富家翁了。你母亲去世,屈指已有三载,我如今尚在中年,终不成鳏居一世。第一,我先要打算娶一房妻子。”说到此,又细眯着一双鼠眼,微微笑道:“那时候请出人来向韩老伯求婚,韩老伯少不得看银子分上,或将他这爱女续我鸾膠,也未可知。(丧心病狂,乃为此论,毕竟冯子澄非人。)好儿子,你是最孝顺不过的,凡事总须尽着父亲占个先筹。我料不到你这癞虾蟆,居然心怀不良,也在那里想吃这天鹅肉了。”(不知你这癞虾蟆何如?)

几句话,只把个阿祥说得垂头丧气。到底他年轻脸嫩,更不能辩白什么,一倒头便躲向床上睡了。次日便装着有病,不肯下床。冯子澄也不理会,清晨起来,便出门干他的正经。转是素君听见这个消息,自己放心不下,一径走入阿祥住的屋子里,殷勤抚慰。

在这个当儿,忽见守门的一个老苍头,手里拿着一封柬帖,匆匆来觅素君,说:“这是打从江那边送过来的,小人不懂上面写的是甚么,请老爷看一看,好打发那送信的人回去。”素君皱着眉头沉吟道:“这又是谁送给我的呢?”一面接过来一面读那柬帖上的字道:

锦文阿姊,还涉重洋,渺渺东瀛,迢迢南浦,相思云树,我劳如何!准手今夕敬备离筵,聊倾别绪;兼邀吾妹,共此欢会。扫花以待,专候贲临。凤琴贤妹妆次。金娉娉裣衽。(前回情事,补叙于此,好文法。)素君半晌无语,良久方挣出一句说:“哎呀!金娉娉这名字烂熟得很,不是在汉口霓裳茶园唱髦儿戏的那个女孩子么?为何我家凤琴也同他们认识起来?这不是愈闹愈不成事体吗?”说着,那面上便很露出不然的意思,(素君毕竟道学。)只管拿着柬帖儿一言不发。还是那个苍头催着说道:“老爷有什么话讲,须索去打发来人。”素君一骨碌站起身来,忿忿的说道:“这柬帖不是给我的,是给你家那个小姐的,等我拿去给他看一看,看他说什么。你去叫那个来人在外面伺候着。”阿祥此时已经知道素君要责备凤琴,便从衾中披衣坐起。素君道:“你安稳歇一歇,不要过于劳动,我停一会子再来看你。”说毕大踏步走入内室。老苍头也就跟着出去。

素君走到凤琴卧房门首,早见凤琴在妆台边盥洗。娘姨替他铺叠衾褥。素君猛的将那个柬帖掷在桌子上,说:“凤儿,你瞧这是谁送给你的请帖?”凤琴叉着一双湿淋淋的粉腕,先用眼睛向柬帖上瞟了一瞟,又见父亲立在他身后,从一面大镜子里看出父亲颜色不好,忙赔笑道:“原来这是替锦文姐姐送行的,父亲看女儿还是去不去?”(不提金娉)娉,但就送行一边说,凤琴亦善于词令。)素君冷笑道:“我有什么权力定你的行止呢,你爱去只管去。咳!一个女孩儿家也不忌生冷,简直又打入唱戏的一伙去了,将来同他们练习练习,还可以粉墨登场,一般的向红氍毹上低唱晓风残月哩。”凤琴此时已拧好手巾,将粉脸擦干。听他父亲这一番议论,羞怨交并,顿时涨红了娇面,兀自要流下泪来,一言不发,只管拿着一柄牙梳子掠那鬓角。

相持了好半会工夫,还是素君怕凤琴受了委屈,(慈父之慈,使人感喟。)勉强笑道:“这又算什么呢,人家还在外边候你回信。”凤琴念着满眶眼泪,愤愤的向着娘姨说道:“你替我出去回一声,说我今天有些感冒,不能奉陪。”(阿祥装病,姑娘今日又装病,若被阿祥听见,又该疑惑姑娘与他同病。)娘姨微笑,正待转身出去,素君笑着吆喝道:“他几时有病来,又同人家扯谎。你出去向那个来人说,小姐今晚准到便了。”(是好素君。)娘姨才笑着出去。素君又对凤琴叹道:“好呀!动不动便同你父亲睹气,你这性子越发骄纵了,你做的事,我简直一句不能干预你。我岂是一定妨碍你的自由,不过外面飞短流长的人太多,你如今也有十几岁了,难道名誉转不要紧?”

凤琴见父亲已准许他赴娉娉的约,这才回嗔作喜,缓缓答道:“父亲的教训,还怕不是!不过那金娉娉他也是个女孩儿家,总不致便损了女儿的名誉。况且他虽然是唱戏,他的身分,以及性情举止,却与寻常女戏子不同。”说到此处,凤琴又滔滔的将在先遇见娉娉的原因,把自家当着少爷,累他生病,以后又和锦文亲自去访他的家世,原是一位观察公的孙女;他的宗旨,是借着唱戏为名,本意改换同胞志趣,并不是以色艺骗人的金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素君点头说道:“这妮子的戏,我原领略过的。我记得有一次,同那个留学生芮大烈在霓裳茶园里,他装的是女杰马呢他,真是演得出神入妙,既然锦文也愿意同他交好,料想这妮子柔情侠骨,毕竟不凡。罢罢,只要你主见拿得稳,眼界放得高,梨园子弟未尝没有英雄,较之那些斗方名士,纯盗虚声,较高出万万。(意中有留双影在。)我此时也打算呼皂隶与痛饮,引牧竖为知心呢。”

父子两人刚在这里谈得高兴,忽见房门外面有个人影一闪。(依然装鬼故态。)凤琴问道:“是谁?”接着便有一个人答道:“妹妹,是我。”素君伸头向外面一望,惊道:“你是有病的身子,为何此时不在床上歇息歇息,转冒着风到这里来做甚?”(读者定猜到此人。)阿祥笑道:“孩儿并没有什么大不爽快。适才不知谁写着柬帖儿来约妹妹?我瞧老伯好象有甚么不悦的意思,因此上很不放心,怕老伯又嗔责着妹妹,是以赶来问一问。”素君笑道:“多谢你关切。是霓裳茶园金娉娉约你妹妹去宴会,我已吩咐你妹妹晚上去扰他的酒了。”说着又笑对阿祥说道:“你这妹妹近来很算得是个广交,转不象你反是女儿气的,一味只跬步不出大门。若是将你们两人颠倒价过来,恰好一个是头角峥蝶,一个是钗笄婉娈。”(越说越亲密,不怕凤姑娘气然。)凤琴听到此处,很是不耐烦了,一迭连声喊着娘姨快打起窗子上面这一桁珠帘,好让雕梁上那一双燕子飞出去,省得他唧唧咕咕的尽管在这地方讨人厌。(是好文情,是好景致。)娘姨嗷声答应,这才将素君的话头打断,又搭讪着说道:“这燕子可正是哺雏的时候了,不知他窠里可孵了卵没有?”阿祥见素君已不同他讲话,又不敢公然闯入凤琴房里来,怏怏的向素君说了一声,依然回他屋子里去了。

素君见凤琴梳洗已毕,便说:“凤儿,你想也不曾进早,膳,我此时也还是枵腹。便吩咐娘姨将早膳预备齐整,我趁便就在你房里吃了罢。”风琴点点头,父女便对面坐在桌前。素君一面拿着点心望嘴边送,一面含着笑对凤琴道:“凤儿,你看阿祥这孩子毕竟如何?”(淅淅来了。)凤琴冷笑道:“父亲说话好不希罕,他干我甚事?我直得去评论他!”(姑娘误矣,此两“他”字,奈何竟从香口吮咀而出?)素君又长叹道:“凤儿,你是父亲最钟爱不过的,你父亲有甚么心事,没有一件不同你商量。我目下很有一件疑难问题,便是你这终身大事。我意思总想觅一个性情儿,才调儿、模样儿配得过你的孩子,将你这身子托付与他,便算完结你父。亲一桩心愿。无如目下全材难得,(窥素君语气,可想对于阿祥并不十分满足。)我思前想后,觉得这阿祥忠实可靠,我这雀屏之选,很有些属意于他。你母亲又远在故乡,又没有一个人可以替我斟酌。老实说,并不是你父亲老悖,忽的将这婚姻大事向你做女孩儿的自家提议。无如目下时势是最讲究开通的,动不动便说个自由结婚;况且我和你在此闲话,又没有别的人听见。好儿子,你若是以你父亲的说话为然呢,我便写一封信告诉你的母亲,我们就将这件事胡乱办起来罢。”(一节说话,囫囵已极,这件事如何可以胡乱办得?无怪乎凤姑娘之怒也。)凤琴听他父亲长篇阔论的说话,他只低着头,一句也不开口,也不拿话去打断他。一直等素君说完了,不禁站起身子,掉转脸一言不发。素君还只当他是已经默许了,不过做女孩子的总有些腼腆,也就跟着站起来,笑道:“可是的,我自信我这衡人的手段,总要算得老眼无花。第一,阿祥这孩子自幼儿老诚,……”

素君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凤琴到此更忍不住,不由冷笑答道:“谁还说是不老诚,若是不老诚,他倒不会夜夜在背地里躲向你女儿窗子外面撞魂。我好恨呀!我只恨那时候龙泉不利,不将这小贼万段!”凤琴这几句话,原是怒极了,不由的将以前阿祥暖昧情形说出来,好堵着他父亲的嘴。素君听他这言语,不甚明白,遂掉转头来,追问着娘姨。娘姨笑道:“我也曾告诉过老爷,只没有细讲罢了。”当下便将前事重叙一遍。刚说到凤琴拿剑去砍阿祥,素君吓得直跳起来,嘴里喊道:“哎呀!可曾砍着没有?”(急语发笑。)娘姨笑道:“不曾不曾,若是果然被小姐砍了,适才哪里又会跑出一个冯小爷来?”素君方才定了定神,慨然叹道:“这孩子倒还算是个多情种子呢。食色天性,古人的话是一点不错的。凤儿凤儿,你也太卤莽了,三更半夜,居然又动刀动枪,简直没有一点闺娃身分。”(当时素君一味庇护阿祥,煞是费解。)

凤琴因为气不过他父亲赞赏阿祥,满意将这件事说出来,包管父亲要不以阿祥为然。谁知他父亲不但不责备阿祥,反絮絮叨叨编派着自己不是,不禁气得粉面失色。(真是可气。)便不再同他父亲辩驳,倏的放下一双牙箸,匆匆的拧了一把手巾,擦一擦粉脸,也不告别径自赌气走出来。素君跟在后面,待问他此时向哪里去,他也不答。出了大门,见时间尚早,也不是就去赴人家酒宴的时候,一个转念,还是先去访叶锦文罢。主意已定,跨上人力车,依然向姬家别墅里走来。家人通报进去,恰好叶锦文不在家里,转是姬少太太叶锦云殷勤招待。

一直等至午膳以后,锦文方才笑嘻嘻的回来,已有人告诉他说韩小姐在此相候。锦文一见凤琴,便拍手笑道:“妹”妹来得很早,娉妹妹今晚酒约,料想妹妹已是知道了。秀才们闻道请,似得了将军令。不想妹妹竟同那些酸秀才无异,亏你羞也不羞!”凤琴此时正怀着满腔郁愤,又被锦文拿这些话奚落他,不由低着头一声儿也不言语。倒反将锦文噤住了,暗想:“平时常同凤琴取笑,不曾见他着恼,如何这几句顽话,他便会同我生气?”还是锦云说道:“我看今日不知是谁给气风妹妹受了,他这一大半天,通共不曾讲得三五句话,我问他,他又不肯告诉我。”锦文这才笑道:“好呀,怪道凤妹妹闷闷不乐呢,我还疑惑是我得罪了凤妹妹。我早知凤妹妹有气,我适才断然不肯嚼这些舌头。好妹妹,你宽恕你姐姐这一遭罢。”凤琴急道:“我何曾同姐姐们生气,姐姐同我讲这几句顽话,我便生起气来,我还算得是个人吗?人家有人家的心事,姐姐们如何得知?”锦文扭头笑道:“这可更奇怪极了。我常同我们姐姐讲,说妹妹最是天真烂漫,天既给妹妹这副俊俏庞儿,又给妹妹这一副憨媚性情,见着不由的叫人钦佩。不料不曾隔着几天不见面,妹妹居然会有起心事来。好妹妹,你这心事若是可以告诉人,大家闲着没事,何妨讲出来给我们姊妹听听呢。”

凤琴听见锦文要问他的心事,猛的想起他父亲所讲的话,不由脸上一红,更不开口。锦文还待望下追问,转是锦云拦着笑道:“妹妹你可忒老实了,我可猜准凤妹妹他这心事,……”凤琴蓦然听见锦云说猜准他的心事,心中兀自不信,转把个粉脸呆呆的望着锦云,等他说话。(写凤琴真是天真烂漫。)锦云又笑道:“你们遍是女孩儿家,我也不便拿别的话来奚落你们。只是我想起我在先做女孩儿的时候,当这春风骀荡,柳绿桃红,那一颗芳心,总不免有些滴溜溜的,这般也不自在,那样也不舒徐,便是看见一对莺燕儿,心里也有些妒忌着他。要想说出一个甚么缘故,便连一句也说不出口。凤妹妹今年正是婷婷袅袅、豆蔻稍头的时候了,他这心事已是不言而喻。好凤妹妹,我猜的这话,你看可是不是呢?”

凤琴听着锦云这一番话,简直疑惑自家是个怀春的女子,不由粉面通红,重重的向地下碎了一口,笑说道:“姐姐先生,我若不是尊敬你是我的先生,我老实要撕你这嘴。你想这话可该是对着我们女孩儿讲的?”锦文也是含羞带笑,扯着凤琴说道:“我只怪你有甚么心事,为甚不老实说出来,转引起我们姐姐这许多风话。”凤琴笑道:“他也不问一问人家,就公然编派我。只怪我今天运气不好,早间被我那父亲聒噪得可厌,此刻又遇着姐姐先生在这里捕风捉影。”锦文笑道:“好了,妹妹说出来了。究竟不知我们那位先生同妹妹讲些甚么,以致累着妹妹生气?”凤琴道:“他讲甚么呢,我家住的那个姓冯的父子二人,姐姐不是在我那里曾看见过的,那个小贼简直不是善类。我有一次同姐姐先生借那一柄青锋宝剑,原是准备杀鬼的。谁知并非是鬼,就是那个小贼。”锦云笑道:“难不成这冯家少爷竟夜夜在妹妹房外窥探?这人的用心也很惫赖了。”锦文听到此处,早不禁勃然大怒,说:“原来如此。不多几日,妹妹不是就将那青锋宝剑还姐姐了,为何不将这小贼砍了?也聊泄我们心头恶气。”凤琴道:“前事也不谈了。不料到今早,父亲在我房里,忽然盛夸小贼人才颖悟,心地老诚。”锦云笑道:“哎呀!这也可算是个不虞之誉了。但是先生他既然不知道冯少爷这般惫赖行为,他便是夸赞他,又与妹妹有甚么相干?妹妹也不犯着就因为这上面同先生赌气。”(问得最妙。)凤琴急得用一只小脚在地下跺了一跺,说道:“父亲老悖,他还有别的话呢。”说着脸上又红起来。(小儿女神态,细到秋毫。吾只有怜,不复能笑。)锦云此时明知这话是凤琴万不好意思出口的了,转故意同他顽笑,装着不曾解得,又复问一句道:“究竟我们先生说的甚么?怎么妹妹说了一半,又忽的不讲了?”(咄咄逼人,锦云未免刻毒。)

转是佛文不忍,忙止着他姐姐说:“不谈罢。凤妹妹,我劝你只管让先生说说罢了,你这事也应该有自主之权,不见得先生这样说,就这样办。你为这个生气,反似着了痕迹。”又望着锦云笑道:“姐姐,你通记不得去年我们母亲同我那样闹法,不是我将主意拿得定,怕不遂了人家心愿。”(以锦文之才貌以及门第,断未有年将及笄,尚无问名者,借此处轻轻一点,则文字遂无墨漏。)锦云笑道:“象你那牛性子,百人中也挑选不出一个。你再也不用将凤妹妹教坏了罢。”锦文从鼻子里哼--声,冷笑道:“好姐姐,你受的气还不够?姐姐你就是我和凤妹妹的前车之鉴了,你还违心说这些话”:(锦云之遇人不淑,以及中道乖离,早于锦文口中伏下一笔。)锦文这几句话,转触动锦云心事,不禁提着一方桃红洒花手帕,轻掩泪靥。

姐妹们刚在此处谈说,侍婢已安排午膳。午膳既毕,大家又闲坐了一会,一直挨到黄昏时分,还是凤琴催着锦文去赴娉娉酒召,两个人这才联袂来会娉娉。至于这一夕的故事,前书中已经表明,无庸赘述。(安插都好。)

转是凤琴蓦的遇见这一位俞竹筠,十分投合得来。(三生石上旧精魂,为之一叹。)次日早起,便高高兴兴的跑到父亲书室里面,(若忘其昨日曾同他父亲赌气者,凤琴毕竟仍是天真。)将昨夜情事从头至尾讲给他父亲听。还笑着说:“父亲这衡人的眼力真好,名士之中便赏识了一位留双影,学生之中又赏识了一个芮大烈。”(言外还有阿祥在,姑娘余怒,固犹未息也哉。)又说芮大烈先前如何持蛮,入后如何用武,引得素君皱一会眉头,又开一会笑口。后来又,渐渐提到俞竹筠,凤琴口齿之间,便不似适才豪纵了,转有些硬规的意思。素君是最聪明不过的,也就暗暗窥见他女儿心事,不免也就搭讪问道:“照你适才所讲,这俞公子倒煞是可爱,不失一个豪杰身分。咳!如今世界,皮相者多,你不过因为那姓芮的大是无赖,相形之下,遂不免便将这姓俞的看得高些、也是有的。其实这使酒谩骂,回失之伦荒;而刻意矜持,亦嫌于做作。”风琴不待他父亲的话说完,转笑滋滋说道:“父亲不相信,他还说早晚来拜着父亲呢。”(这一个“他”字,才是姑娘心悦诚服,从香口吮咀而出、)素君也只笑了一笑。

果然过了约莫有三五日,风琴因为锦文已赴日本,他们本是镇日在一处的,因此一别,不免有些闷闷不乐。恰好这一天,他们父子正闲着没事,外面老苍头忽的通报进来说:“江那边有一位俞公子见访,现持有名帖在此。”凤琴眼快,早已瞧见俞竹筠,心里不由大喜,便不待素君吩咐,便赶着说:“请进来。”稍停了一歇,俞竹筠已随着苍头翩然而进,一眼便嘱见凤琴,兀自向凤琴行了一鞠躬礼,使用手扬了一扬,望着凤琴说道:“这可就是素君老伯?”凤琴笑着点点头。竹筠便深深的向前对着素君行了一个三鞠躬大礼。素君便邀着向炕上坐。凤琴见他父亲同竹筠周旋,便兀自要回避到他房里去。(姑娘谎也。)转是素君拦着说道:“凤儿你既是已和这俞先生在金姑娘那里会过,此时正好在这里一陪。”风琴答应了一声,也就远远的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下,转吩咐苍头去献茶。这里素君便同竹筠周旋世故。竹筠同素君应答了几句,又向凤琴说道:“前夜在舍妹妹那里,不料忽然出此恶剧,姑娘倒不曾吓着?”凤琴微微笑了一笑,低声答应了一句说:“不曾。”竹筠又问道:“闻得叶小姐便于次日动身,不知究竟可曾动身没有?”凤琴笑道:“锦文姐姐动身已有好几日了,便因为这件事,心里很有点记挂着。”

凤琴刚说到这句话,忽然听见自家屏风背后扑通一声。

吓得凤琴直跳起来。素君也是大惊。正是:

别意方才紫海峤,风波倏又起萧墙。

欲知后事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原评

此一回倒叙送行以前情事,文章极其妩媚。阿祥恋爱凤琴,读书诸君犹有唾而弃之者。不谓冯子澄乃蓄有是念,出奇无穷,使人作呕。凤姑娘戈戈之躬,乃为伦奴父子集矢之的,奇绝怪绝。

素君急于了向平之愿,择婿而注意阿祥,亦不可谓非慈父之慈。所憾者,不谅爱女之心,乃用不入耳之言,来相劝勉。要知事虽未成,转使姑娘一片干净心地,不无勾起一点爱情。俞竹筠之见爱于姑娘,即谓素君作合亦无不可。甚矣!膝前有盈盈娇女者,其发言之际,固宜慎之又慎哉。

叶锦云之雅谑,虽不免唐突凤琴,然而叙述解事女儿之芳心,真是一掴一掌血,读之当浮一大白。

屏风后之巨响,读者试掩卷猜之,当是何种变故?勿亟亟求观下文。

独鹤评

上回以俞竹筠一书作结,情势至为迫促。而此回转闲闲引起,急脉缓授。此是文章蓄势法,用之小说,最耐人寻味。

素君责备凤琴一段,最合情理;不然,则是一味溺爱,绝无家教矣。以素君之贤明方正,断不至,此。

素君遽向爱女商量烟事,固嫌孟浪,然亦正是其胸襟豁达处。

写凤琴处,觉爱憎喜怒,俱出天真,不露半点。风狂,亦绝无丝毫做作。凤琴之可爱在此,文章之可爱亦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