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以同宾阳先谈,是因为我已经决定,如果宾阳不允许的话,我打算把职业辞去,暂时就住在外祖母家,不离开那里了。如今居然得到宾阳的同意,而芸芊竟也很高兴到上海升学,我就打算早点回上海去。事先我当然写信告诉我母亲。

在上海,我们住在槐明村三十二号,那房子开间不大,但是还算整洁,精致。母亲住在三层楼,我住在二层楼。本来我有一个妹妹,住在二层楼亭子间。但在去年她嫁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十岁的医生,结婚后马上跟着丈夫到英国去了。妹妹嫁后,母亲比较寂寞。但幸亏我还有三个姐姐,虽然早嫁人,可都在上海,所以常常到我们那里来看看母亲。至于我,除了睡觉与招待来看我的朋友们,则很少在家里的,如今我请芸芊到我家里去住,正好代替我妹妹的位置,母亲当然很高兴。本来妹妹的房间是现成的,如今就给芸芊住。

一切都很好。但没有几天,姐姐们来看我以后,空气就有点两样。芸芊不能讨大家称赞与欢喜,正如她在乡下时不能讨人欢喜一样;她不爱说空话,不会打牌,不会帮管家务,而尤其奇怪的她不爱玩,不爱出门,不爱上街,不爱买东西,不爱时髦。初到的时候,我也想陪她去看看戏,看看电影,所以同母亲姐姐凑在一起,但一次两次以后,她就问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我说这当然不一定要去,从此她就再也不去了。我自然也忙了起来,有事情不说,大都市的应酬当然非常繁多;芸芊已不能常同我在一起,她同母亲生活不能调和,一切亲友的往还于她自然更是格格不入;她马上陷于非常孤独,一个人几乎整天不说一句话,佣人看母亲不喜欢她,也就对她非常不好,并且常常在母亲面前说她坏话;但是芸芊从没有对我提起这些事情。我一天到晚在外面,回家往往很晚,等我进门的总是芸芊,而也只是这时候我有机会同她见面。我们常常在客厅坐一回,吃一点我带回来的水果或者点心,谈谈话。她从来没有同我谈到白天的生活,我也竟对她完全疏忽着,日子就是这样的过着。

学校招生了,我为她在两个学校报名,但是我再没有工夫为她补习功课;在考试那一天我陪她去,我看她非常害怕。

揭晓的时候,她竟一个学校都没有考取。我马上发现了我的疏忽,我在外面看了报纸,赶快赶回家去,发现她一个人在亭子间哭泣。看我进去了,她赶快找别的事情掩饰;我马上劝她不要难过,不进中学,找一个妇女补习学校补习补习也是一样。那天我陪她一天,下午我带她到兆丰公园。一进公园,我马上想到我竟有这许多日子没有让她接近飞禽!当我看到她对着树上的小鸟咕哝的时候,她的脸上是多么光明与灿烂呀!我于是陪她到动物园,在那大笼中的许多飞鸟面前,她是高兴的,她一再同我谈到关在笼里的生活,但是她与里面的鸟儿咕哝了一回,她倒也没有显出特别为此不安。我们到了很晚才出来,我陪她在一家讲究的蔬菜馆吃饭,回家已经不早。

第二天我为她寻一个补习学校,还为她买两只笼鸟──一只画眉,一只百灵。

这两只鸟很使她高兴,但是两天后她要我把牠们放去;我告诉她这里没有这个环境,即使放到公园里,牠们也许已经没有自己生存的力量,也很可能被别人捉去,而世界上决没有第二个像她那样喜欢鸟儿的人了。我劝她好好养牠,如果要放牠出来,在房间里自然随时可以放放。

她接受了我的意见,从此她就有了伴侣。我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似乎比较快乐了。她同我常常谈到那两只鸟,夜里回来,还要我到房间里去看牠们。有一次,她忽然告诉我说:

“没有牠们的时候,我一天只为夜里等你回来的一刻生活;有了牠们以后,我就多了两个朋友了。”

我当时对她这话没有什么感觉,但等我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我突然想到她在我家里是多么孤独与寂寞呢。

以后,我逐渐注意到我母亲对她是歧视的,佣人对她是敌意的,亲友对她是轻蔑的,自从她考不取学校后,似乎更加不好起来。现在我唯一希望是她进了补习学校以后,可以比较快乐一点,我预备中饭让她在外面吃。

但是出我意外的,在我陪她到补习学校以后第二天,那天我回家不早,大家都睡了,芸芊来为我开门,我们一同走进客厅,她忽然说:

“我不想念书了。”

“为什么?”

“我想……我觉得……”

“这算怎么回事?”我说:“你学校考不取,我为你找补习学校,……你不习惯,忍耐忍耐,就会习惯的,人总要同人来往,不能够这样……”

她半晌无语,低下头,忽然啜泣起来,她嗫嚅着说:

“我愿意做你的侍女,我只想做你的侍女。不要让我去读书吧!”

“这什么话,你年轻,你什么都可学会,你没有不如人的地方,你千万听我的话。你看,我期望你,我相信你,还有你哥哥,他也期望你,你要为我们两个期望你的人争气,是不是?”

以后,她再不提这件事。她每天到学校去,我晚上回家,她总是捧着书本为我开门,她永远有一个愉快的笑容让我看,但她的眼睛所闪耀的灵光可逐渐灰暗了。

而一星期以后,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